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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旧地游(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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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方兰生灰头土脸寻到画舫旁,只见船上两人一个温润似水一个玉树临风,并肩在晨曦微光中,竟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方兰生将满腔的疑问吞回肚子里。“呃……你们……昨夜睡得很好啊……”
韩云溪身子一顿,随即无言扭头。欧阳少恭唇角却含了抹笑,和气道:“托小兰的福,确实睡得不错。”
落在方兰生眼中,则更让他确定——昨夜韩云溪同欧阳少恭果真“睡”得不错……
方兰生忽然想到些有的没的,小心肝砰砰砰跳得厉害,脸蛋也涨得通红。
“你们觉得好……那就好罢……”
欧阳少恭听这话不对,几步上了岸,再看方兰生,面色亦红得不正常,伸手扣住他脉门。“小兰怎么了?脸这样红,莫非感染了风寒?”
方兰生见到欧阳少恭面上一脸关切,心中一暖,一咬牙,大声道:“我……我昨晚已经想清楚了!虽然略觉怪异……不过我、我定然支持少恭!”
欧阳少恭只当是为孙月言看诊之事,心中虽有些奇怪方兰生为何会说“怪异”,仍颔首笑道:“多谢小兰。”
那是!方兰生得了句谢,又得瑟起来,顺带狠狠瞪了一眼韩云溪——你这刻薄嘴巴若是对少恭不好,休怪本少爷不客气!
“……”
韩云溪继续默默扭头。画舫角落里有床棉被。昨夜欧阳少恭对着流水抚了半夜琴,下半夜仍在舱外打坐吐纳,他则抱着被子枯坐了大半夜。
他便知道,欧阳少恭还会继续折腾下去。
往孙家路上,方兰生又才吞吞吐吐道:不知为何,昨日回方家后稍提了此事,方夫人同方家二姑娘一同勃然大怒,斥责他做事不经脑子。又千叮万嘱要他务必挽留欧阳少恭与韩云溪多留几日,好让她们另行安排欧阳少恭去孙家的时机。
方兰生却想不通自己错在何处,满心愤懑不平,心里则打定了主意,他偏是要今日带欧阳少恭去孙家。早些治好孙家小姐,对大家都好。
欧阳少恭听了这一番原由,哑然失笑,昨日他对天生魂魄不全的孙月言产生兴趣,并未多加思索,便说要替她看诊。但方夫人与方家二姑娘生气并非不无道理——尘世间规矩繁多,引荐人上门亦有路数。若是正在与孙家议亲的方兰生贸贸然带着大夫闯上门要替孙小姐诊断,便成了方家嫌弃孙小姐体弱,带人欺负到孙小姐头上。唯有寻找一名稳妥的中人代为引荐,将方家的痕迹抹消,才不至于落孙家面子。
心道这方兰生确实被娇惯得不通人情世故。
再看一旁韩云溪,算来年纪比方兰生还小些。以前也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现在……至少知道装傻充愣。欧阳少恭忽是对自己的调教成果很是满意。
但一思及韩云溪这两日表现,目光又冷下来,终是决定顺了方兰生的意。因为他不打算在琴川驻留过久。继而只叮嘱方兰生道:上了孙家门,话须由他来说。
即便如此,孙家人任凭欧阳少恭舌灿莲花,脸色也不好看。
谈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孙家老爷下了逐客令。
欧阳少恭心中虽不快,面上并未流露半分。而方兰生虽想再劝说一二,也被欧阳少恭扯了扯袖子,轻道了声“来日方长”,方兰生也只得磨磨蹭蹭与孙家老爷告辞。
前脚方踏出客厅,对面忽然冉冉走来一位妙龄少女。
竟然是位美人儿。
虽说惨淡的面色与毫无半两肉的腮帮子在世人看来有些不喜庆,然而,确实是位美人儿。
那美人儿行至方兰生面前,倾身一福,姿态说不出的柔美。
“方公子留步。” 她道,声音亦是如黄莺初啼,透出骨子里带来的温柔婉约。
方兰生看得呆了。这少女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而且不知为何,他一见到这少女,就觉得心痛。
“小女子孙月言,多谢方公子今日关爱之举。然月言也知有些事不能强求……这便有劳这位大夫一诊。无论结果为何,月言皆坦然受之。”
言罢,孙月言走到欧阳少恭身边,坦然坐下,露了一段皓白手腕。
孙月言亲事之所以难结,体弱多病仅为其一,关键还是孙家舍不得委屈她半分。她为孙家唯一的血脉,女婿最好能招赘上门,人品自然须得好,人才至少得看得过去,还要防着那人有要好的“表妹”或邻家小妹。折腾了几年,符合条件的男子竟是一个也寻着。亦是因此,切勿说方家看不上孙家,孙家亦从未考虑过只得一名独子的孙家。
而孙月言见家中父母沮丧不已,则道命运自有天定,才有了打算绣球招亲那一出。再到邻家夫人透出要去探方家口风,孙家本要拒绝,又是这孙小姐道:横竖都到绣球招亲那田地了,何不再试一试。
一时间,气氛尴尬。
欧阳少恭回过神来,见这孙月言面目虽柔弱,目光里却有一分坚决。虽是柔婉地看着自己,但显然……心思全落在方兰生身上,心下明白几分。微微一笑,正儿八经替她把起脉来。
“方公子,你还记得那只狗么?”
寂静无声的大厅内,忽然听得孙月言如此说道。
方兰生则不解地去摸后脑勺。“啊?狗?什么狗?”
孙小姐温婉一笑,柔柔道:“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有一回孙叔带我去街上玩儿,走到河边,见几个孩子欺负一只小狗。那狗脏兮兮的,瞧着有些吓人,旁人都不肯上去帮他,一名男孩子就从人堆里冲了上去,救走了小狗。后来我听人说,那是方家的小公子。”
方兰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癞皮!后来我把他它回家去,同二姐一起将它养得肥肥胖胖,每天都吃上两大块肉!”
随着方兰生惊惊乍乍,孙家老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愈发古怪。欧阳少恭见状,赶紧打圆场道:“原来孙小姐早同小兰见过,还真是有缘。”
“有缘”二字让孙小姐脸颊上飞起红霞。本嫌淡薄的面色有了绯红映称,明艳生动起来。
只听这孙小姐又柔柔婉婉道:“先前小女子曾说有些事不能强求,然而真正到了面前,却忍不住想要争一次,因为……一生只得这一次机会。方公子,你……是否觉得月言厚颜无耻?”
可怜孙家老爷脸都青了,却在孙月言说话时忍耐不发,果真是疼爱女儿疼到了骨子里。而方兰生仍如坠梦里,傻乎乎道:“啊?不会不会。主动去争想要的东西有何不对?挺好的……”
孙月言眸中光彩黯淡下去。此时欧阳少恭已替孙月言把脉完毕,眉头舒展开来。
这孙月岩虽身来缺少一魂一魄,但调理得当,仅是气虚体弱,大的毛病居然一个没有。而且——
他察觉到,孙月言同方兰生说话时,方兰生腰间所系的司南玉佩莹莹闪灼,竟是那缺失的一魂一魄,在同孙月言体内的魂魄呼应。
欧阳少恭认得那块玉佩的来历。那是一块青玉所制的司南,方兰生年幼时与家人一同路过金铺,见到那块玉佩,便不肯走了,迫得方家人唯有将那玉佩买下来给了他。
欧阳少恭早些年便察觉青玉司南佩同铸魂石一样能拘束魂魄,亦发觉玉佩中已拘有魂魄,却没想到,于方兰生而言,玉佩中魂魄的原主一直近在咫尺。
既然发觉,只要将青玉司南佩转赠孙月言,命她片刻不离身地佩着,那一魂一魄自此长伴身边,身子自可强健起来。
而那玉佩自幼落到方兰生手中,无一人知晓其用处。若非今日阴差阳错,他与方兰生一同上了孙家门,又若非这孙月言一早倾心于方兰生,舍了名声也要替自己的姻缘争一回,玉佩中的秘密仍是无人得知。
这倒是冥冥之中,儿女姻缘自有定数。
然而欧阳少恭最是厌恶命数一说,只压低声音宽慰孙月言道:“孙小姐,我这总角之交性子有些迟钝。有些事,他并非不愿,而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你须容他多想两日。”
孙月言黯然颔首。那大夫所言她并不信,只不过装作信了,大家都好下台。
而后欧阳少恭替孙月言开了几幅强身健体的方子,含笑道:“恭喜孙小姐,‘儿孙满堂、长命百岁’并非妄语。不日小姐的身子便可好起来。”
孙月言与孙家老爷本已不抱希望,听得欧阳少恭此言简直喜出望外。方家带来的大夫都这样说了,大约是有意结下这门亲事?
待到三人同孙家人告辞,方兰生还在一步三回头遥望孙家大门。
“小兰,魂不守舍了?”
欧阳少恭将方兰生的种种转变看在眼中,出声挪揄道。方兰生楞了许久,才呆呆道:“那孙小姐看起来好生亲切……”
欧阳少恭笑道:“可不是么?或许小兰同她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而后将青玉司南佩中的玄机娓娓道破。
方兰生听了,已然呆滞。
“我一直同孙小姐的魂魄相处……才会觉得她亲切么?”
欧阳少恭微微摇头。“司南佩中所拘一魂一魄虽等同死物,所承载的,亦为孙小姐前世记忆。小兰自幼与那司南佩结缘,若说缘分,也该是小兰的前世与孙小姐的前世颇有渊源。”
“啊?是这样么……”
“小兰作何打算?”
“哎?打算?”
“若小兰不愿同孙小姐结亲,将玉佩送上,道明其中原由。孙家纵使一时半刻间此为小兰推托之辞,但凡时日久了,见孙小姐身子好起来,便也无事了。”
“这……我……”
方兰生有些踌躇。照欧阳少恭所言倒是解决了一桩麻烦。然而只将玉佩送过去便行?
那柔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孙家小姐,就看着她从此成为路人?
方兰生诺诺道,垂下眼,看到握紧的拳。忽是觉得,这双手,本应为孙月言撑起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于是脸又红了。
“若真如少恭所言,我与她前世有渊源,这一世不更该……好好保护她……”
欧阳少恭一怔,笑得有些勉强。
“那小兰便是喜欢孙家小姐了?那更简单,只须新婚之夜将玉佩作定情信物交付孙小姐,都无须对孙家人说明理由。”
方兰生手忙脚乱反驳道:“并非喜欢……只是觉得亲切。说来……喜欢一名女子,到底是何滋味?”
而后听得他轻声地于白日之下发梦呓:“我想过,将来娶的女子,一定要娇小可人、温柔娴淑。不会像娘亲那样不苟言笑,也不会像二姐那样高声大气地骂我……说话要细声细语……”
随即方兰生又呆了。娇小可人、温柔娴淑,说话细声细语……那不就是孙月言!
欧阳少恭一眼便知方兰生此刻在纠结什么,暗暗冷笑。看孙月言今日的架势,除了娇小可人、温柔娴淑,还胆大心细,勇气可嘉。那种女子自有主见,而方兰生幻想中的佳人,大概并不存在于这世间。
“小兰,你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我不知道……”
“但你总须下一个断决。”
“少恭觉得呢?”
“我?”欧阳少恭怔了一刻,沉吟道:“若与有好感的女子结亲,自然比盲婚哑嫁来得好。不过若是以我的性子……既然明知前生有纠缠,今生便不会再刻意接近。”
“那又是为何?”
“小兰可知,人每一次投胎,三魂七魄承载记忆皆是洗净,再到出生,前尘不复,已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既然如此,何必强求前世的旧人与旧梦?”
“噢……”
方兰生应道,心中却不赞同。因其父方太和尚的缘故,他常年礼佛,学的是法相流转,前世今生六道轮回,又与欧阳少恭所言不同。
因而,方兰生道:“前世因,今世果。人有轮回转世,不正是为了了结前世恩恩怨怨,爱恨情仇……”
“轮回转世”四次又将欧阳少恭刺着了。
他干笑道:“说来说去小兰仍是愿意。”
“少恭别这样说……我真不知道这亲该不该结。”
一旁韩云溪默默扶额。自从进了孙家大门,他便乖觉地闭紧嘴一言不发,此时忍不下去了。方兰生这行径不正是——
“……得了便宜又卖乖。”
啥?方兰生一怔,随即见到欧阳少恭微微地颔首。可不就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韩云溪!你你你!你嘴巴太坏了!”方兰生跳脚:“我、我不理你了!”
言罢转身就走,欧阳少恭追上去好生劝了一番,末了又说会再送孙小姐几副强身健体的方子,才将他安抚妥当。随后韩云溪一道回画舫,当真提笔在写方子。
放下笔,他又收拾了一番,像是要出城的模样。
韩云溪便问:“少恭,你去何处?”
“外边。方子上有几味药材较为罕有,还是一并替小兰准备了更为妥当。”
韩云溪有些意外。“你真要帮他?”
“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你讨厌他。”
往日我倒不讨厌他。”欧阳少恭微微摇头,此为实言。他以前不讨厌方兰生,而是妒恨他。“他虽性子跳脱,胜在年幼可爱。如今……则是天真过头,犹豫不决。分明不讨厌那孙家小姐,但唯恐将自己赔进去。却又舍不得放了,要扯什么前世今生。还不如孙月言胆大。”
“既然你如此说……又为何要帮他?”
欧阳少恭默了一默,看向韩云溪,敛去了面上的温润和气。
“云溪,我只是累了。”
他已经累得去猜韩云溪何时会背叛。
此时见到韩云溪满面的不解,又不禁问了自己一句——值得么?
而后,忽是豁然开朗。
是啊,值得么?!
好不容易寻回半魂,获得新躯,还有许多事可做,也还有许多冤枉等着他去圆满,何必在韩云溪身上花费过多功夫?
这一回,就借方兰生来探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