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现在》龙千岁

1、第 1 章

　　下周三可是个好日子，黄道吉日，大吉，宜嫁娶。护士小何脸蛋红扑扑的，任凭护士长跟一帮姐妹一起嘻嘻笑笑的拿自己取乐，低垂的双眼却是带笑的。只因为幸福，铺天盖地地幸福，甚至掩盖了每个新娘都会有的不安。正闹着，房间里突然静了一下。大家的目光都转向半开的房门，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正扶在门把上。门口的男孩有着极其强烈的存在感，却又带着一丝虚幻，仿佛是一个影子。

　　上官同学，你来了。小何下周三就结婚了，这不正分喜糖呢。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您这位大才子要是能赏光出席，小何可得高兴死了……屋子里一下又热闹起来，洋溢着年轻女孩子特有的清脆笑声。护士长随手抓起一大把糖果，塞进他白大褂的口袋。吃喜糖，沾沾咱们新娘子的喜气！眼前一张张笑脸是那样的愉快，他的心里却感到一阵刀绞似的疼痛。

　　小何要结婚了？这么快就决定啦。努力做出应有的和蔼笑脸，试着让自己从一些灰暗的东西中解脱出来。是啊，新娘子红着脸细声细气地说着，他父母比较着急。那你自己急不急？女伴故意大声耳语，又是一阵欢笑。喜事临近，大家似乎都乐于开开新人的玩笑，看看新娘子因羞涩而染上红晕的脸蛋。这些玩笑话往往让人尴尬异常，却又格外能烘托欢乐的气氛。

　　怎么样，有空吗？对了，最近又收治了不少病人，连实习医师都忙得团团转。真是的，医院生意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去，胡说什么，高兴的日子……啊，应该说希望世上一个得病的都没有，咱们都去喝西北风！你个死丫头……又闹做一团。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幸福，这么的快乐，自己竟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下周还有病人，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没事没事，别忘了红包就行。屋子里又是笑声一片。

　　你们先聊，老师还等着我呢。逮着个空闲，男孩转身离开。刚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笑道，放心，红包绝对分量十足。清秀的脸孔略有些苍白，掩藏在平光镜后面的双眼愈发显得黑亮温润。话音刚落，屋子里嘘声四起，哪里还有点白衣天使的样子，倒像是一帮高中小男生。他微笑着，带上房门，快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他的步伐很匆忙，表情很死板，一路上碰到许多患者和护士。他们向他点头问好，却并未对这个年轻人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幸好如此。直到打开一扇厚重的木门，冲进房间并随手把门带上又锁好，他才稍微松了口气。这个房间布置得十分古朴典雅，书架上排满了专业著作，巨大的办公桌让人有某种压迫感。男孩的表情虽然变得放松，脸色却依然苍白。

　　他皱起眉，步伐僵硬地穿过房间，绕过桌子，坐在了他专属的皮转椅上。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御，男孩的表情因痛苦而变得有些扭曲，额头微微沁出细汗。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甚至有些发青。右手一把抓住左腕，如此地用力，仿佛要把它生生折断一般。挣扎着打开左侧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塑胶瓶。他犹豫着，脑门上青筋浮现。片刻，终于放弃抵抗，颤抖着抓出那瓶子，拧开盖子倒出几粒药丸，就那样扔进了嘴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套程序，就算不用水也能把药送进胃里。

　　药片刚刚入口，身体立刻松弛了下来。明知道作用不可能那么快，仅仅是精神上得到了慰藉而已。一切都是心理作用，那些疼痛和现在的平静都是。他知道，一直知道。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拿下了仅做装饰的眼镜，趴在光可鉴人的办公桌上。背心慢慢起伏，呼吸也平缓了下来，但双肩仍然微微颤抖。

　　上官文止，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呼出一口浊气，起身，肘部支住桌面，静静地做起眼保健操。说来也许有些可笑，这却是他平静内心的秘密武器。真是荒谬，只不过听到别人结婚的消息而已，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想起刚才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上官忍不住要嘲笑起自己的大惊小怪了。

　　如果有人让他就自己右腕莫名疼痛的病症写篇分析，保证手到擒来——可就算他写上几千页，该疼的时候还是会疼。进医学院的初衷是为了解自己的心病，却忘了最重要的一句话——能医者不自医。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一行能干多久，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为了救死扶伤？说实话，他从来就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操，甚至缺乏最起码的同情心——据说这是衡量医生是否称职的条件之一。在医院工作，免不了要面对生老病死，连教授都曾提醒他们：当医生，该学会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每天有新生命诞生，也不断有人逝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精神科，一个在外人眼里神秘而有些恐怖的地方，对上官文止而言除了无聊还是无聊。每天面对那些唠叨自己神经衰弱的阔太太，只令人觉得无比的厌恶。他想起西方的神甫，任何人都可以去那里告解心中的罪恶，对窥阴癖来说那可真是个好差事。不过这里总比忙到发疯的外科强些，那里总是不停的加班，而一旦碰到大手术，连去趟卫生间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累了……有时候真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尸体么就一把火烧了干净。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很多东西几年前被人戳了个稀烂，如今这个稳重的上官文止不过是外表光鲜，内里早就腐朽残破。话说回来，完整的东西多不太长久。就像小时候父亲买回家的一个圆圆的瓷瓶，被文央一个不小心撞在地上，碎成几瓣——里面居然掉出了厚厚一叠用塑料袋包好的百元大钞。父亲的小金库曝光，忙着跟母亲解释，也就没来得及惩罚他这个护弟不周的大哥。

　　我这算什么大哥……没给堂弟们做出什么好榜样，反而连累全家为自己提心吊胆。那天文恒抱着自己不断大哭，硬是把自己从鬼门关叫了回来。可文恒从此却见不得血了，连验个血型也会昏倒。原本就是兄弟里最敏感的一个，那次可真是把他吓坏了……闭了闭眼睛，对这个堂弟只有满心的愧疚。下次要死就死远一点，省得连累旁人——上官文止自嘲地笑了笑。

　　蓦然回首，往事如烟。现在要是有人说上官会为了情人自杀，多半整个医院都会被人们的笑声震得塌方——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明明知道那不过是年少轻狂的一个错误，不过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副作用，可都过了好几年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的疼？简直钻心入骨，让人恨不得将左手剁掉。指尖不自觉地抚上方才用力握紧的地方，指腹擦过隆起的肿块，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那个冲动愚蠢的后果。

　　他曾经是那么的不可一世，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富有的家世，顶尖的成绩，迷人的外貌，这些都是自己骄傲的本钱。带着少年特有的自负，俯视整个世界。现在想起来，真是一种透着可爱的单纯。自己本该就这样升上一所名校，在一群天之骄子中间得意地享受肆无忌惮的青春。是的，本该如此。

　　秋天了，风从窗缝溜进房间，带来干燥的枯草芳香。转过皮椅，拉开百叶窗。眼前是满山的红叶与细长蓬乱的衰草。喜鹊在枝头不住跳跃，展示着油光水滑的漂亮羽毛。这里其实是上官家名下的私人医院，而他是排在第一位的继承人。只要再过几年，他就能升上主任，等父亲退休后就顺理成章地当上院长。这个专属于他的舒适房间也是特权之一——未来的主任办公室。秋高气爽，天蓝得一派纯净，不见半丝云彩。阳光照耀下的树林，色彩如烈火般艳丽。跟那天一样，一样完美的晴朗的天气。只不过那天是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呢，大吉，宜嫁娶。公主披着美丽的嫁衣，坐着豪华的马车来到王子身边。宾客们欢呼着赞美着，看着新娘的父亲把她郑重托付给眼前的良人。纯白的丝绸瑟瑟作响，高洁的百合撒下一路的香气。她梳着高贵的发髻，描绘着精致的眉眼，佩带着璀璨晶莹的首饰。互换戒指的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他们幸福了，快乐了，他呢？无人关心。独自一人，躲在潮湿阴暗的浴室，无人理睬。

　　鲜血缓缓地在水中开出一朵又一朵艳色的花朵，如同不断绽放的玫瑰。他盯着不断流失的红色液体，感到曾被自己无比珍视的爱情正与生命一同慢慢地消逝。四肢变得绵软无力，他小心地靠在浴缸边，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久违的眼泪不断地自脸庞滑落，在水面上荡出一个个涟漪。抑制不住的细碎抽泣回荡在房间里。为什么……不让他在那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