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现在》龙千岁

2、第 2 章

　　“小陈，患者今天的情况怎么样？”病房门外，上官文止翻阅着病情报告，一边向身旁的护士确认情况。那老头子每天不到三点就起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有人惦记他东西。这个病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还好这里是单间，隔音良好。惦记他东西么……说不定还真是实话，上官冷冷地想着。

　　“到目前为止病人情绪比较稳定，但还是有些焦虑，失眠的症状已经改善。”护士仔细对照手头的观察纪录，谨慎回答。

　　“知道了。可以准备进入下一个疗程，交由马大夫负责。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叫他直接来问我……”

　　“主任！”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护士，一脸惊慌。

　　“怎么了？”上官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在精神科里这样慌慌张张的并不明智，只会给患者造成不必要的压力。而病人一旦感到紧张，很有可能做出攻击护理人员的行为。这里住的都是些有来头的疯子，万一发狂，处理起来十分棘手。连大夫力气稍微大了，家属也会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或怒发冲冠，或横眉冷目——仿佛医院在谋财害命。

　　有钱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比旁人金贵些，就算是疯了傻了，也比医生护士值钱。大夫被病人打成骨折是自己不小心，病人身上多了些淤青那就是故意下手折磨。偏偏这些大惊小怪的夸张表现都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他们只不过是按照剧本老实扮演严父慈母孝子贤孙的角色，为己方增加争夺家产的筹码——仅此而已。

　　“有话慢慢说。”他心里不以为然，脸上却露出鼓励的微笑，安抚面前慌张的护士。

　　“西……西门家的少爷来了……”护士脸色涨红，欲言又止，眼里却透出无法掩饰的兴奋。是的，这里几乎人人都知道，西门家和上官家是死对头。可惜知道这两家为何结怨的人却实在太少，谁是谁非也众口纷纭。无论如何，如今对方大摇大摆找上门来了，上官主任要怎么应付？

　　看着眼前小护士的期盼神情，上官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一声锣响——好戏开场了。真是可笑，区区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就能让他们如临大敌又兴奋不已。他不禁怀疑是否最近医院生意清淡，让这些天使们闲得筋骨生疼？

　　“请客人到我的办公室。”上官文止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转身离开。人家既然敢上门踢馆，自己总得尽到地主之谊。希望没人发现他在发抖，希望没有。踝骨有些麻木，前额也开始微微地疼痛。他脸上一直带着笑容，淡淡的，令人如沐春风。即使冷汗湿透了后背，即使全身的肌肉慢慢变得僵硬，依然能够保持着平常的步伐，从容不迫地对每一个人点头示意。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关门。坐在转椅上，深深吸气。沉浸在熟悉的柑橘芳香里，命令自己放松。你渐渐平静下来了……很镇定……对……就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对……从来没认识过……三，二，一。

　　叩叩叩。没等他开口，门自己开了。抬起头，就见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闯进房间，来人态度潇洒，笑得灿烂无比：“好久不见，文止。”说着，也不等主人开口，径自落座，两条长腿交叠，好整以暇地盯着办公桌后沉默不语的男人。对视的二人气质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思想却天差地别。

　　这个不速之客的确有轻狂的本钱。俊俏的脸孔，爽朗的笑容，带着一点反客为主的咄咄逼人，却又不显得唐突。他表情轻松，不经意中却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让旁观者忍不住想一探究竟。这诱惑如此甜美诱人，就像食虫植物叶片上分泌的蜜糖。面对如此人物，自己当初会头脑发昏也不是没有道理。

　　眼前俊美的脸孔与记忆中模糊的影像重叠，往事如幻灯片般一幕幕自眼前滑过。心脏有些紧缩，却并未带来预期的钻心疼痛。这些年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与对方接触，却还是经常在商业杂志上看到他状似开朗的笑容。每次看到这种假笑，上官都免不了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自己当年居然会为了这个人做出蠢事，简直是奇耻大辱。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勤奋数年后终于解决了什么疑难杂症。

　　他似乎将自我从身体中抽离，仅是冷静而客观地审视对方，不受丝毫情感的影响。如同面对某个病人——当然他不会真的去询问对方的病症与家庭……西门彰变了，变得更让人琢磨不透，也更有魅力。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眼角浅浅的笑纹反而让这双漂亮的眼睛带上了一点情色的味道。这人从来不会亏待自己，风流浪荡却又知道分寸，不简单。他知道他现在过得相当不错，事业依旧一帆风顺，家庭仍然幸福美满，。

　　“好久不见，西门先生。”上官笑了，真心实意、快活地笑了。他知道，自己终于从过去的梦魇中解脱了。一直以来，所有的恐惧原来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都是我自己吓自己，上官暗自苦笑。他再也不会为眼前的男人伤心难过，他早就不爱他了，所有的自我折磨都该结束了。

　　可出乎上官意外的是，自己的这个笑容似乎给西门彰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只见眼前的人慢慢眯起双眼，嘴角微微上挑。原本闲适自得的表情变得有些危险，充满了侵略性，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文止，你跟我怎么还这么客气？”听声音仍是轻松愉悦的，眼神却带了一丝威胁。威胁？

　　若是当年，上官早就因紧张而手足无措。单纯的少年，面对成人的调情伎俩根本招架无力。什么叫欲擒故纵、恩威并施，他一概不懂，只好任人予取予求。但现在不会了，他再不会受眼前这人的影响。这家伙再危险再有魅力，也与己无关。

　　上官事后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真是换了一个人，所谓浴火重生也不过如此。过去他只能以一种崇拜的心理，略带惶恐地仰望着无所不能的西门少爷。而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能够平等地面对那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他才能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如果从一开始就这样该多好，有礼而疏离，用笑容掩饰一切。你走你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那该多好。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回忆方才的对话。西门彰执意要让自己的侄子住到这里，理由是国内最好的骨科大夫刚被他们挖角成功。只是平常的骨折而已，却偏要劳动专家级的人物。上官感到一阵莫名的厌恶，随即想起堂弟当初紧张慌乱的样子，摇了摇头。要是换成自己，说不定也是这副德行。

　　稍假思索，他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是因为当年的事么？”沉默片刻，男人终于开口，两眼透出精光。上官不禁失笑，但他并不打算在这种问题上多做纠缠。你多虑了，他淡淡地说着，保持平和的表情。真的不是我们故意要把令侄拒之门外，医院也是做生意的，怎么会故意不给西门先生面子？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安排，郑医师最近负责好几个大手术，实在……

　　“文止，我知道你还在怪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原谅我……”西门彰一脸的委屈与愧疚，不知道这种表情能否称之为深情款款。狭长深邃的双眼牢牢地盯着上官，眼神专注无比。当年他就是用这种诱惑的眼神，让少年一次又一次妥协。

　　“西门先生……？”上官文止皱起眉头，有些吃惊。他从不知道这人能无聊到这个地步，居然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装小丑扮可怜。西门彰一直是高不可攀的，一直都是。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一面？真是滑稽。难道爱情真的让人盲目？

　　西门彰的表情又痛苦了几分，上官几乎要为他的演技喝彩。“当年确实是我不对，不过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为了小夏，算我求你好不好？他的腿……他还要踢足球……”说着走上前，拉住对方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他的态度极其自然，几乎让人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

　　上官哆嗦一下，把手抽了回来，十指交握，向后靠在椅背上。“西门先生，我想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郑医师真的太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替令侄治疗。你就算送令侄进来，也只能是别的医师来负责。”顿了一顿，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也感到遗憾。但你也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年，谁还特意去记那些东西……你说是不是？”说完，优雅地笑了笑。

　　西门彰眼里闪过一丝光芒，直起身子。他也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说的没错，小孩儿瞎胡闹而已，早该忘了。既然郑大夫没空，我也只有另请高明，咱们改日再聊。”刚才的小丑形象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又变回了那个高傲的富家公子。西门彰退到门口，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门缓缓地合上，留下一室的沉默。

　　上官摘下眼睛，用力揉捏鼻梁。可怕，真可怕。让他看到西门彰的这一面，感觉真是奇差无比。这下原先心里的那个形象简直一下子就被摧毁，跟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可他有种预感——方才只是开始。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的男孩了，他长大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