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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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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鸟停在墨家据点,颜路给端木蓉把脉。荀卿已经用九泉碧血玉叶花和雪蒿生狼毒为她治病了,她身体状况好转,只是仍然没有醒过来。他号过脉说:“已无大碍,只是缺了一味药引。”让人找来碗和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放了一碗血,“给她喂下去,一柱香后就能醒。”
果如他所言,喝下血后端木蓉悠悠转醒,墨家众人喜极而泣,然后退了出去。盖聂眼眸颤动地来到她床前,无言相对了好一阵,才说:“桃花开了,我带你去看。”抱起她坐到院外的桃花树下,蓝天如镜,白云似雪,树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身畔桃花瓣飘落如雨。
如果问,到生命的尽头,还有什么渴望,那便是与你并肩花树下,看风景如画。
小圣贤庄。伏念举起太阿正要落下之时,有一股力道猛然击在他手腕之上,他手一麻太阿剑落在地上,荀卿责骂,“真是榆木脑袋,你便真这样做了,他又岂会放过儒家?”伏念惭愧,“师叔!”儒家弟子如获救星,欣喜若狂。荀卿递给他一瓶药,“你虽然不聪明,但也算是个大仁大义之人,儒家交于你没有错。”
伏念还是第一次听到荀夫子赞赏,不由错愕。荀卿问李斯,“你这么兴师动众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李斯见到他不由胆怯,然想到他以往偏爱韩非就心有不甘,“奉陛下之命,清除百家,统一思想。”
荀卿道:“既然如此,何必这般折辱?”李斯说,“天下儒生何其多,杀也杀不尽。而一但儒家掌门人伏念先生彻底臣服于皇帝陛下,如此无节无义、苟且偷生,必令天下儒生大失所望,从而不再敬重儒学,这样儒家不攻自破。”
荀夫子冷笑,“你平生不愤我看重韩非而轻视你,岂不知是你自己愚不可及。你以为折辱了伏念就是折辱了儒家么?岂不知越王勾贱为吴王尝便,而范蠡文种等辈依然跟从,最后三千越甲吞吴,凭得是什么?是男子汉的担当!”
李斯默然,看到伏念说完那些话,儒家弟子俯跪痛哭之时,他就知道折辱伏念恐怕不仅不能打击儒家,反而会激起儒家弟子们的愤怒,是他始料未及的。赵高见他迟疑,说:“李大人莫要忘了皇帝陛下的命令,如今扶苏公子立了战功,如果再有儒家相助的话……”后面的虽没说,但众人心知肚明。荀卿问,“当年你向我求学,我问你为何而读书,你可还记得你说的话?”
李斯说:“我原本是楚国掌管文书的小吏。某日见鼠食粪于厕中,其形瘦小伶仃,遇人或狗四散逃走;又有鼠食粮于仓,其形硕大而肥,于仓中嬉戏□□,感慨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来就差不多,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因此不甘寂寞,想干出一番事业来,于是辞去小吏,来到桑海得见恩师,学习帝王之术,治理国家。”
荀卿战国末期著名的儒学大师,但他并不像孟子那样墨守成规,而是从当时的政治形势出发,对孔子的儒学进行了发挥和改造,因而很适合新兴地主阶级的需要。他的思想很接近法家的主张,也是研究如何治理国家的学问,即所谓的“帝王之术”。
李斯又道:“斯学成之后反复思量各国形势,决定到秦国去。临行之前,老师曾问我为什么要到秦国去,我答曰:‘成事者需天时,如今各国争雄正是成大事的好时机。秦国雄心勃勃,可为图矣!人生在世,卑贱是最大的耻辱,穷困是莫大的悲哀。一个人总处于卑贱穷困的地位,会令人讥笑的。不爱名利,无所作为,并不是读书人的想法。而当时老师并没有否定我。”
荀卿道:“那时我说你自私,但也包容你的自私,因为人只有利己了,才能利他。穷则独善其身,没有人会指责。然则,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利己而损他。你为了自己的权利和地位,踏着满地鲜血与枯骨,损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违背了道义,也辜负了我授道的苦心,这便是我逐你出师门的原因。”
李斯针锋相对,言语颇为激愤,“我所做的一切,参与制定秦法和完善秦朝的制度,主张实行郡县制、废除分封制,提出并且主持了文字、车轨、货币、度量衡的统一,桩桩件件,那个不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百姓过上安稳的生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死几个人换天下太平,何错之有?昔日商君变法,一次屠杀七百多人而震摄天下,恩师谈到他时评价很中肯,到了弟子这里怎么就如此偏颇了?”
荀子反驳道:“商君此行为公,而你为一己之私,残害同门师弟,是不仁不义!”李斯激声道,“我没有!”荀卿指着儒家被杀弟子,“那他们呢?你对付儒家是为公不顾私?扶苏为帝,岂不比胡亥好?”
李斯一噎,半晌嘴硬地道:“统一思想,是为天下臣服!”对付儒家,私心比公心多,可是这私心他却永远也不会说出来,只是想再一次得到老师的关注。
他李斯起于平民,前几十年坎坷走过,以为一生都要像厕所里老鼠那样碌碌无为,只到遇到荀卿,是他带他见到另外一个世界,让他明白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那时,荀卿在他的心里,就如同神明一样。这么些年,也因为这个神明,他才从血腥里走出来。
可当他走出来时,这个神明却将他抛弃,那种失落茫然,成为他一生的痛。为了得到这神明的注目,他宁愿再次走进血腥。如今,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这种骄傲、软弱与自卑怎么能说出来?只能用这血腥来掩饰。
荀卿见到他的犹豫,却不知他为何犹豫,“老夫再给你上最后一课,你可以囚禁一个人,阻止他们做任何事,但是不能阻止他的思想。帝王之术可以征服天下,却不能征服一个人的心!”
李斯决然道:“我会证明,这回你是错的!”荀夫子冷冷道,“那便踏着我的尸体过去!”那一刻,李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诛神!既然他一直像一座神明一样压在自己心头,那便诛杀了他!从此心中便再也没有难以逾越的高峰,便不会再自惭自秽。于是,他向荀卿举起了剑。
李斯见荀子闭上眼睛,举剑欲刺,忽然有个声音喝止,“住手!”竟是颜路回来了,“师兄,你忘了子房留下的锦囊了!”忙令弟子取来,打开盒子,一阵温润的光彩溢出,瞬间群山染色,万物升华,祥合之气顿生,惊讶地瞪在眼睛,“这……这是……和氏璧?”
伏念拿过锦盒里的信笺,郑重地道:“正是此玉。”
颜路道:“据传春秋时期,楚国琢玉能手卞和路过荆山,见凤鸟栖于石上而得璞玉,捧玉去见楚厉王,厉王命玉工查看,玉工不识珠玉,认作是顽石。厉王大怒,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左脚。厉王死,武王即位,卞和再次捧玉进献,依然未识珠玉,砍掉卞和和右脚。武王死,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璞玉在楚山下痛哭了三日三夜,泪干而泣血。文王得知命人询问为何,卞和曰:我哭非为双脚,而为宝玉当作顽石,忠贞之人视为欺君之徒,无罪受刑辱,苍天何忍?文王感慨,命人剖开这块璞玉,乃见稀世之玉,命名为和氏璧。”
李斯不信,“和氏璧面世之后一直被楚国视为国宝,从不轻易尔人,后来,楚国向赵国求婚,以其为聘,和氏璧因此到了赵国。此后便再无消息,如今怎么会在儒家?”
伏念示了示张良的信笺,“这是子房母亲的嫁妆。母亲原是楚国公主,外祖父是楚哀王熊犹,他继位不到两月,同父异母的弟弟熊负刍起兵谋反篡位,张母带着和氏璧逃到韩国被其父所救,因此和氏璧便到了张家。”李斯仍旧不信,“如此绝世好璧,他怎舍得拿出?”
颜路道:“珍宝、名爵,皆公器也!”和氏璧流传数百年,何尝属于某个人了?况且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岂是一块美玉?子房心中,最珍贵的是他,他心中,最珍贵的也是子房。但李斯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听闻皇帝喜欢美玉兵器,和氏璧乃是稀世之珍,他曾下令寻找和氏璧,李大人,便以此玉换儒家太平,如何?”
李斯道:“普天之下,何物不属陛下?儒家在与不在,又有何关?”颜路道,“此时此刻,我虽不能救儒家,但却能毁了这一块玉。”说着举起和氏璧欲摔。李斯明知他为了儒家不会真的摔玉,然而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哪有颜路看得淡然?禁不住就出声喝止,“等等!”
颜路手一顿,看着他不语。李斯知他所说不假,嬴政酷爱美玉,一心想得和璧隋珠,若和氏璧真毁了,他吃罪不起。况且儒家已是强弩之末,何必急于一时?君心莫测,他不可冒这个险。便道:“我可以放了儒家弟子和这些书简,你把和氏璧完整的奉上来。”
颜路见儒家弟子完好归来,才将和氏璧递过去,没有人质在手,在危机关头他们至少可以拼死一搏,好过这样被动挨打。
李斯确认无假之后阴险的笑了,“我也有一件好礼回敬!”说着拍拍手,一辆马车被赶了过来,掀开军帘露出三个人,竟是伏唐氏、伏朝、伏歌!他们被反绑着,嘴里均塞着麻布,吱唔不已。伏念才稳下来的心神又一次乱了,拳头紧紧地握起,血不停地从伤口流下。
李斯见他脸色再次变得铁青,眼中似能喷出火来,带着博弈胜利后的笑容,“伏念先生,这礼物如何啊?”他深吸了口气,“你到底想如何?”李斯温雅道,“这次你可以以人换人。”“你想要谁?”
“你!”李斯看了看荀卿,“恩师在此,我便不为难儒家,只要你自废武功,不再传播儒学,解散儒家,焚烧小圣贤庄,我便放了他们。”
伏念见伏朝母子连连摇头,吱唔着阻止他答应,为有这样不屈的家人而高兴,想到这些年为了儒家甚少回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很过意不去。如果能以一生的功夫换他们平安,又有何不可?能陪着家人,看儿孙绕膝,安度晚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吧?
只是,那个少年……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他若知道我最后陪着妻子,一定很难过吧?不!他说过……再也不会爱我……那一刻,他觉得心被人掏空。深深一叹,为这逼人的命运,也为他那无望的爱情。韩信……韩信……好想再见一见你,能否再见一见你?你可安好?“好!我答应你。”颜路变色,“师兄!”
伏念打住他,“子路,记住我说的话。”儒家可以不成一家,但是儒学必须传承下去。小圣贤庄不过是一套房子而已,那些书籍才是千古珍奇。颜路悲沉道,“子路明白。”
荀卿知道这是李斯最大的让步,也是儒家最好的结局了,不再置声。伏念手指眷恋地划过太阿剑身,然后双手叩住,长喝一声猛然发力,只听“叮”的一声,儒家掌门人的象征、剑谱排名第三的当世名剑太阿被折为两截。他神色肃穆地道:“众弟子听令,既日起你们再不是儒家弟子,儒家也从此解散,不列于诸子百家之中。你们带着这些书简各自离开,从此归隐林泉,耕农为生!”
“师尊!”弟子们伏地痛哭,只到伏念厉声驱喝“速去”,才抱着书简忧心戚戚地离开。而此时,小圣贤庄已被秦军纵火,海风吹拂着火苗,这座百年古庄瞬间被火苗吞没。荀夫子望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被大火吞没,心苍凉如水。
伏念不忍观看转过身去,将全身真气逆转,游走两匝就觉丹田像一个装满水的陶罐,被人一点点敲破,几十年的真气瞬间泄陋无余。他身上本来就有受,猛然散尽真气,整个人一下子就苍老了,满脸疲态,竟似老了十多岁。
颜路悲愤不已,看着李斯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冷厉,甚至带着狠戾,“李斯,我颜无繇今日在此发誓,日后你若再为难任何与儒家有关之人,上天入地,我誓要追杀你,不死不休!”说着衣袖一挥,半截太阿猛然箭一般射出,直取他咽喉!
李斯仓皇间举剑一格,只听“叮”地一声,火光迸溅,他被这力道击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稳住脚,见手中剑竟像冰一个碎成千万块,顿时满身冷汗,声音都止不住颤抖起来,“放了他们。”
赵高也被颜路的功夫惊吓住了,顿了顿亲自为伏歌解开绳子,尖红的指甲有意无意碰到她的指甲上,然后与李斯、蒙毅一起回将军府。伏歌经此变故吓得花容失色,一得解脱便扑到父亲的怀里,紧紧地气象着他,竟不顾他受了伤。
这一场浩劫使儒家数百年基业尽毁,伏念看着大火中的小圣贤庄,悲愤攻心,脸忽然变得乌青,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师兄!”颜路大惊失色,忙叩住他的手腕把脉,一探之下吓得说不出话来。荀子惊觉有异也叩住他的手腕,脸色更加沉重起来,“是鹤顶红!”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悲痛欲绝。谁都知道,鹤顶红,天下无药可解!
他们暂且到庄后的私塾住一下,缓过气来伏念问得第一句话是,有他的消息吗?颜路知道他问的是韩信,点点头,“他很好。”他又问,“他没有回来?”见颜路摇摇头,满是希翼的眼光瞬间黯淡了下来。——怎么可能回来?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发过那样的毒誓后,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来见我!既便我死了,他也不肯来墓前看我一下!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划落。
颜路愣愣地看着他,既便小圣贤庄被焚,既便得知自己命不久矣 ,他未曾流露出半点悲伤,而此时此刻,竟潸然泪下。他的大师兄,那么古板严肃,仿佛生命里只有儒家,忍常人不能忍、守常人不能守、行常人不敢行的大师兄,竟然为一个少年而落泪。
“既然那么喜欢他,为何要赶他走?”伏念悲怆,“不然我还能如何呢?让他为儒家殉葬吗?若接受了他的爱,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忽然转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伏朝的叫声,“子任师兄!”伏念猛然坐起身,鞋子也顾不得穿,步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要打开门之时手猛地顿住了。
门外,韩信猛然拉住缰绳,纵身一跳下马,竟害怕问他的情况,半晌,才吃吃地道:“……你父亲……还好吧?”伏朝不知该如何说,指着屋子,“他就在屋里。”他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抬起手却怎么也敲不下去门,底气不足地唤,“伏念先生,韩信……求见。”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他终于来了!可是……那么思念他,却不能见他!欢喜与悲伤像两股麻绳紧紧地扭在一起,他似哭似笑地问,“你还来做什么?不是都发誓不爱我了吗?”
韩信话语里全是对自己的痛恨与无奈,“可是我做不到!纵然不得好死,也无法不去爱你。”伏念深吸了几口气,狠下心来,“别这样,找个女子成亲吧,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着我了。……我也要回老家,陪妻子……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