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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孽海浮花记·林志清 ...

  •   南洋永远阳光明媚,明晃晃的阳光被高大乔木的浓荫切割破碎,金色的光斑散落满地。所有的树木都是盛夏时浓郁的绿色,因为夏天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从来无所谓四季,因为只存在一个季节,那就是夏天。所有的草木都不会枯黄,所有的花朵都不会凋谢,秋冬的萧瑟凄凉似乎与这里永远无缘。
      落地窗旁的男子拉开了厚重的深红色窗帘,玻璃窗外透进来的明亮的阳光照着他不再年轻的脸。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军装,质料笔挺,配着银色的肩章,扣子一丝不苟地从第一颗一直扣到了最后一颗,连风纪扣也认真地扣上了,他原本不过耳的短发已经长长了一些,却还是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发色漆黑如同墨色。他看着落地窗外繁花潋滟的花园,那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最多的还是一丛丛的丁香花,它们开得繁茂而灿烂,淡紫色的花朵开成了一片片的云,恍惚中似乎还能看见一个少女窈窕纤细的身影——她悄然浮现在丁香花丛中,一身白衣,袅袅婷婷,向着他无限温柔地回眸微笑,却又转瞬如同雾气一般消散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叩响了这间书房的门。戎装男子这才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是楚小姐吗?进来吧。”
      白衣的女子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这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纯白洋装,漆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身材娇小的她穿着高跟鞋也只勉强高过了男子肩膀些许,脚步在羊毛地摊上踩不出一点声响。她没有化妆,面容素净清秀,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她走到戎装男子面前,说:“是我——林先生,您是约我下午四点见面吧?我可没有迟到。”
      “何必这么多繁文缛节,我们还是你我相称吧,楚小姐。”男子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苍冥共和国前陆军上将林志清。”
      “帝京大学历史系□□,楚玄霜。”女子说罢,在圆形茶桌边有红色天鹅绒垫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久仰大名,林先生……不,林上将。”
      名叫林志清的戎装男子坐在女子对面,为女子和自己摆好了茶杯,各自倒上了一杯茶,然后缓缓地说:“什么陆军上将,都已经过去了。既然玄霜小姐你对我的故事有兴趣,我就讲给你听吧——但愿小姐不要失望才好。”
      “怎么会呢?何况这是你亲自讲的,对我来说这可是最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女子微笑起来,一双丹凤眼中闪烁着期待的亮光,“那么,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林志清这个名字,曾经代表过一个一事无成的少年、一个北溟新军里暗中投身革命的步兵队长、一个浴血沙场的革命军青年将领,以及,苍冥共和国功勋卓著的陆军上将,共和国五大开国元勋之一(注:此处的五大元勋包括苏涵和晗铮,即:倾铭、洛骢、林志清、苏涵、晗铮)。
      在同僚和下属的印象中,林志清是个冷峻孤僻的人。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喜欢独处,一个人在一旁静静地思索着什么,打起仗来却毫不含糊,一手百步穿杨的枪法世人皆知,指挥起来也是有板有眼滴水不漏。事实上他脾气不坏,对待下属也很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真正跟他相处的时候便会发现他其实并不是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他也能跟你把酒言欢尽兴畅谈,像个传奇小说里的大侠一样痛饮烈酒千杯不醉,你有难之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助,尽显北地男儿的豪爽气魄。只是寻常人看到他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冷峻的脸,大都已经对他敬而远之了。
      与他交往密切的朋友大都知道,他从不离身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的枪,这可是每个当兵的都不能丢掉的,行军途中连睡觉也必须抱着枪,还有一样,则是一个淡紫色缎带打成的同心结。那个同心结他永远都是放在贴身衬衣的口袋里,睡觉之前也总要在口袋里摸到才安心。后来他率领军队从鄂北经过秦州去往王城时,跟埋伏在半道上的帝国军队打了一场遭遇战,三百多人的队伍到达王城之后只剩下了一百多人,死伤过半,在那场战斗中他受了重伤,而那个淡紫色的同心结,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一半。但他还是时时刻刻都贴身携带着它,仿佛它是什么神奇的护身符,能保佑他百战不殆一般。
      那是他今生唯一爱的女子留给他的纪念,他一生之中只爱过她一个人,也只有她真正爱过他。她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玩伴,也是成年之后深情缱绻的爱侣,却在他离开故乡从军漠北两年之后便不堪觊觎自己的巡抚的步步紧逼而悬梁自尽,就此玉殒香消。那个淡紫色的同心结便是她在送他离开故乡时赠与的,在垂落下来的缎带上,还有她亲手绣上去的十四个小字:天涯路远魂梦长,千里关山莫相忘。
      落款便是她的姓名,一个温婉美丽的名字:苏静柔。
      她是他□□,希望之火,他的信念,他的执着,是他深陷命运黑暗无边的长夜时唯一指引着他的光明。他的每一次浴血奋战,每一次披荆斩棘,每一次绝望之后的坚持,都是为了她。
      他要替她复仇,为他唯一爱的人向这个不公的世界讨还公道。
      正因如此,他才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布满荆棘、没有归途的道路。

      林志清出生在秦州凤鸣城。秦州一带便是人们所说的中原地区,这里是苍冥帝国龙兴之地,兴起过无数呼风唤雨纵横天下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作为苍冥的政治文化中心已有不下五百年的历史。事实上秦州虽然一直被划在中原的范围之内,但等到千年之后苍冥帝国的疆土扩大百倍时,便会发现其实秦州与漠北之类的边疆地区也隔得不远,而凤鸣城恰恰就处在中原与边疆的交界地带,过了凤鸣城往西,向南可以抵达巴蜀一带,向北则能一直去往风沙漫天的漠北,那是真正的边远蛮荒之地,大漠苍茫一望无垠,狂风呼啸着卷起漫天黄沙,风吹平了沙丘,底下便是葬身大漠的行人枯槁的尸骨。初春与初冬这座城常常有沙暴,咆哮的狂风卷着沙尘连阳光都遮蔽了起来,宛若末日,而深冬时节这座城的白昼又十分短暂,远远不如黑夜的漫长,只有风雪呼啸,平原上的风从来不是南国山地之中那样的温婉缱绻,它永远都是以凛冽的咆哮着的姿态出现的。
      凤鸣城,凤舞九天上,长鸣撼云霄。这个名字何其华丽,但这个华丽的名字之下,却只是一座极其普通的边关小城。事实上这座城在数千年前诸侯并起的时代还是相当辉煌的,因为它曾经是一个实力十分可观的诸侯国的都城,那时它无比繁华,宫阙楼台蜂拥而起,一片金碧辉煌。但是千年过去,它早已不复辉煌的往昔。如今的凤鸣城,只是秦州一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城而已。
      世人皆知青年时代的林志清如何之叱咤风云,跟倾铭一样,他也是一个把握住了时代的人,在无数旗号各异的反抗势力中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象征新兴资产阶级这个富有生命力和进步性的阶级的雾月党,作为北溟新军中人,他的加入无疑让雾月党有了军事支持,正是在他强有力的军事支持下,雾月党人才最终赢得了武力革命的胜利——当初为巩固风雨飘摇的帝国王朝而组建的北溟新军成了帝国的掘墓人,这支军队曾经是帝国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实力自然无需多言,他们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包括禁卫军在内的帝国军队,摧毁了苍冥帝国最后的实力,也灭亡了这个腐朽没落苟延残喘的老大帝国。再后来,他因为建立共和国时的汗马功劳而成为了陆军上将,最后衣锦还乡惩治了横行一方鱼肉百姓的凤鸣城巡抚。但是与青年时代的风光不同,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笼罩着痛苦阴影的无边黑暗,就像是北方冬季似乎永无尽头的黑夜。
      他并不是富贵人家里含银匙而生的少爷,当然也不可能一生下来就受到整个大家族众星捧月般的宠爱,或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巨额财富。事实上他只是凤鸣城里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像林家这样的家庭无论在王城还是在最遥远的漠北边疆都是一抓一大把了,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两亩薄田男耕女织而已,不是贫穷到卖妻鬻子,也不是富贵得白玉为堂金作马。
      他是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里的小儿子,本来他有一个姐姐,比他大了十几岁的,后来嫁到了鄂北,男方家里情况也和他们家差不多,她后来跟娘家也不怎么有联系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就承载着整个家族的希望——林家还要靠着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指望着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让所有人都过上华丽如醉的好日子,而家里的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当然也要靠他。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唯一的男孩身上。
      若论教导,林志清从小受到的教育可以说是极其严厉的,从记事那一天起父亲就严厉管教着他,不仅想尽办法找全了四书五经让他背,还每天亲自检查他的功课,至于行为举止方面的规范,更是繁琐严苛得比宫里教导皇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坐立行走到穿衣吃饭不一而足,甚至跟苍冥帝国的法典都是有得一比。须知苍冥帝国的法典经历了数千年的变更增减,如今已经完备而繁杂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光是关于处置犯下大逆之罪的人的就有数十条,而林志清受到的管教,也跟这法典异曲同工,光是默写《论语》的时候写不出来“吾日三省吾身”的后一句,就会被狠狠揍一顿然后在后院罚跪好几个时辰,不让吃饭也罢,赶上冬天下着大雪的夜晚也是照跪不误,等父亲再去看的时候,多半年幼的林志清已经成了雪人。
      寻常孩童所享有的那些童年的欢乐,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过。他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与同伴追逐奔跑嬉笑打闹,也没有夏天上树摸鸟下河捉鱼或是冬天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因为所有的玩耍与游戏几乎都是被禁止的,他甚至连朋友都几乎没有。以至于二三十年之后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只能回想起一个个在大雪里一直跪到将近天明的夜晚,还有父亲面对自己时几乎从来没有笑容,要么怒气冲天要么严肃到面无表情的脸——甚至连其他亲人也是那样。
      那时幼小的他每次被罚跪时,都要无声地向着上天祈祷,祈祷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样自由自在地玩耍,也能有自己的朋友跟自己嬉戏打闹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而他也就真的有了一个朋友——是一个名叫苏静柔的女孩子。

      “就是墙上挂着的画里那个女孩子么?”楚玄霜指了指书房的墙壁——整间书房的布置都是西方风格的,从窗帘书架桌椅台灯到桌上和书架上的小摆设,无一不是西洋式样,像极了云洲或是西澜一两百年前的设计,只有墙上那张画是苍冥最为传统的挂轴画卷,画法也不是西洋油画,而是古典的工笔仕女。那画上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黑发盘着高髻,戴着紫色珠子步摇的发簪,上身一件领口和袖口镶着紫丁香花边的白色上衣,腰间一条浅紫色的长带扎成蝴蝶结,长长的衣带柔软地垂落下来,她是个十分典型的古典美人,面若桃叶眉如远山,唇边的微笑温柔而恬淡。这幅画连那少女领口的花纹和发簪的雕花都画得十分精细,画中人更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从画纸上走下来一般,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这样一幅画,就算是在艺术品市场也是千金难求的吧。
      “对,是她——这张静柔的画像,是我请一位侨居南洋的老画家画的,他的画技实在是令我惊叹,有很多人想弄几张他的作品去拍卖,也有人想买这张画,可是我不同意,”林志清说,眼中亮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光,“他没有见过静柔的容貌,以前凤鸣城又还没有照相的人,所以也没有她的照片,我就到他家里去,把静柔多大年纪、脾气如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五官长什么样都讲给他听……然后,他画了七天七夜,就画成了这张画。”
      “她长得真美,”身为女子,楚玄霜也忍不住轻声赞叹,“这是个好姑娘啊。”

      苏静柔比林志清小一岁,是凤鸣城有名的书香门第苏家的独生女儿。苏家虽然不算显赫,家中并没有什么权倾天下的朝廷命官,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地主,比不上那些高官大员家的锦衣玉食,但却是凤鸣城出了名的书香门第。苏静柔的祖父曾是凤鸣城下一个小县城的县太爷,虽然严格来说算不上真正两袖清风的清官,却也深得民心,还参与过县志的编纂。他去世以后留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藏书,经史子集无所不有,因此苏家才有如此丰富的书籍收藏,甚至还有些非常珍贵的孤本也在他们的藏书之中。苏静柔的父亲是城里官衙的书吏,也是饱读诗书,只不过才学上稍逊她祖父一筹罢了。因此这个女孩从小就能读书识字,而她也是个早慧的孩子,两三岁就能认识不少字,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古诗十九首》——这倒是许多同龄女孩子无法相比的。
      她是凤鸣城里唯一一个愿意跟林志清一起玩的孩子。那时他们也就四五岁,或者五六岁吧,这正是人的一生中如同鸿蒙之初的时光,不知道门第高低,不知道身份贵贱,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那些所谓的差别在何处。林志清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年幼的苏静柔的时候,是在一个冬天大雪的夜里,他照例又被父亲罚跪在后院,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漆黑的天空上飘落下来,冬季的夜晚寒冷彻骨,他冻得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身上单薄的衣衫根本抵挡不了北方冬夜的严寒,何况又是肚子空空的时候,饥寒交迫的感觉让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而那一天却不大一样——后院的墙上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当初砌墙时大意而留下的墙洞,一只孩子的手从墙洞里伸了过来,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竟是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快点吃吧,不然就冷了呢。”墙外传来一个细细的女孩子的声音。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两个热包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几乎是爬着到了那个墙洞边,他凑近洞口,看见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的脸,还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你……你是谁?”他小声问。
      “我叫苏静柔,我家跟这里隔着一条街。”那个小女孩说,“我先回去了,不然那个好凶好凶的叔叔发现我的话,咱俩都不好过。”
      那双清澈的眼睛一闪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而林志清后来才知道,那个跟这里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就是苏家。

      这个女孩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林志清的朋友,并且是唯一的朋友。林志清总是想尽了办法偷偷溜出来找她一块儿玩,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做起游戏来也是有模有样。他们总是在凤鸣城曲折蜿蜒的街巷里追逐打闹,幼年的苏静柔鬼灵精怪一些,总是躲在转角等林志清跑过来然后冷不防地跳出来吓他一大跳,之后两个孩子都是笑得前仰后合。那时苏静柔还会用草编小小的戒指,或是别的小玩意儿,比如栩栩如生的小动物。她用草编出来的指环十分精巧,上面通常都会有一朵小小的野花作为装饰,而她最喜欢编的是蜻蜓,用草编成小小的一只,后面连缀着一根长长的草茎可以提在手上。林志清也缠着她让她教自己这有趣的技艺,可不知是这门技艺天生不适合男孩子还是他自己手太拙,他一直学不会。
      苏静柔送他的那些草编的小动物,蜻蜓、蝴蝶、蚱蜢和金鱼,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就连一贯严苛得连秘密都不允许他有的父亲都没有发现它们。十几年之后,在漠北黄沙漫天的大漠里,他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然后在火光中跪倒在沙地上失声痛哭,直到双眼红肿连泪水都流不出来,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大漠的夜从来如此,而就在那个夜晚,他流干了一生所有的眼泪。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只知道他们喜欢和彼此在一起,一起聊天玩耍打闹,只要和彼此在一起就总是快乐的,甚至会抱怨为什么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对林志清来说,只要看见苏静柔,就算刚刚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也会马上就感觉不到疼了。他们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简直如同一对兄妹一般——在孩子的世界里,那样亲密的关系或许只是兄妹罢了。
      这是最寻常不过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童年时代亲如兄妹的他们,到了十几岁自然顺理成章地萌生了对彼此的爱恋,他们已经明白那种难舍难分、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彼此厮守在一起的感觉就是爱,因此他们成了一对深情缱绻的恋人。那时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了,林志清从一个瘦弱而有些自闭的孩子长成了身形高挑面容英俊的少年,脸上总是写满淡漠,而苏静柔则长成了身姿窈窕的少女,童年时代的双丫髻换成了盘髻,发髻上插着紫珠步摇的发簪,她的面容已经显出了丁香花一样温柔恬淡的美,她也不化浓妆,只是稍稍化点淡妆,却也足够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她最爱的是丁香花,而她又总是穿着袖口领口都镶着丁香花边的交领上衣和纯白色的长裙,因此林志清总是把她和丁香花联系在一起,想到她时,也就想到了那温柔美丽又带着些哀愁的花朵。
      凤鸣城外便是滚滚东去的长河,少年时代的林志清和苏静柔总是喜欢在晴朗的黄昏来到这条河边,并肩坐在石头上看渐渐沉没在地平线之下的金色的夕阳和滔滔的河水。彼时他们总是沉默的,却并非没有话题而无话可说,只是被自己在天地面前的渺小折服,面对那样的苍茫浩荡,就连那些叱咤风云的帝王诸侯都只能保持沉默。事实上,那样的沉默也正是他们的心照不宣。
      十几年的相识相知,让林志清明白了这个出身书香门第苏家的女孩子的想法与他所想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相悖的,两人的默契令他们自己都大为惊讶,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也几乎一样。而林志清那些在别人看来要么荒诞不经要么大逆不道的念头,也只敢对她一个人说,她当然不会嗤之以鼻或是直接怒斥他让他闭嘴,她只会认真地听完,然后在表示赞同之后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们的想法总是很少有截然相反的时候。或者说,她正是他唯一的知音。
      故事讲到这里,或许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是这对恋人结为夫妻,然后白首相看两不生厌最后平静而幸福地了此一生吧。然而很可惜,这个故事不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传奇小说,而是现实,残酷而荒诞到连戏剧都自愧不如的现实。

      “你没事吧,林先生?”楚玄霜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着林志清——此刻林志清眼中竟充满了痛苦与挣扎,连握着茶杯的手都用力到青筋凸起,而且微微颤抖者,像是要把茶杯捏碎一般,他垂下眼去不再看着她,但她也知道,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正深深陷入了惨痛回忆带来的痛苦之中。
      看来接下来要讲的内容,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忆吧。
      “要不要休息一下?”她关切地问。
      “没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至少现在这样,也比我二十来岁那会儿好多了……”林志清长舒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痛苦到恨不得去死……现在至少我已经敢回想这件事了,也算是好的了吧。”

      后来林志清到了考童生的年纪,一心指望着他出人头地金榜题名的父亲自然让他报名参加了科考。结果却让那些一心把宝押在他身上的人大失所望——他居然在考童生的时候就直接落榜了,无论父亲怎么软硬兼施地逼迫,他都不愿意再去考第二次。
      自然地,所有人都对这个孩子失望了,认为他到底还是朽木不可雕,终究成不了才,只恨教出了这么个一事无成的家伙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从此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对林志清不冷不热,父母更是再也不给他好脸色看,父亲的棍棒落在他身上时再也没有了理由,只要来了火气不管是不是跟他有关都要算在他身上,都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他简直是成了父亲的出气筒了。
      那时父亲指责他时,用得最多的是“逆子”这两个字。是啊,他是忤逆了父亲,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了。可他自己又能怎么样?那种官场上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生活,就算舒适也不是他向往的。有多少人在为官之前都是那样善良,可当了官之后呢?他们都变成了那样为了权势和财富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口蜜腹剑当面喊哥哥背后动刀子的人。他绝对不会接受一个那样的自己,何况就算他能接受,苏静柔也会十分决然地弃他而去的。
      那个时候唯一不会对他冷嘲热讽或是冷眼相待的,也只有苏静柔了。事实上在所有人都把他往考场上推的时候,唯一一个坚决反对这样做的人只有苏静柔。“当官有什么好的,一身臭气,别人喜欢,我可不喜欢。”她这样对他说。她的态度似乎从未有什么改变,她还是会对他微笑,会温柔和善地与他说话,就像从前那样。
      就算所有人都不再相信他了,她也还是相信他的。
      就在他十六岁那年,罗刹国在云洲帝国的支持下悍然从西北方入侵苍冥,挑起战争企图侵占整个漠北行省,朝廷于是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兵丁入伍参战。而秦州离漠北并不遥远,征兵当然首先在这里展开。几乎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征发去了军队,林志清也是他们之一。事实上参军对那时的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总算能离开令他透不过气的家了,或许还会好过一些也说不定。
      在此之前,他唯一一次鼓起全身勇气的求亲被苏静柔的父亲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苏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当然不会接受一个考童生都会落榜的人成为他们家的女婿。苏静柔的父亲不要求女婿有多学识渊博,但至少也要读得进去书,胸无点墨的俗人又怎么配得上他美貌聪颖的女儿呢?至于林志清的父亲,对于苏家的做法当然是大加赞赏,他早就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而苏静柔又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孩,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林志清是不配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的。事实上他们的感情除了他们自己,也几乎没有人看好,一来苏家与林家并非门当户对,二来林志清在众人眼里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苏静柔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嫁了他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对于离开秦州,离开凤鸣城,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故乡,林志清其实并没有多么不舍,他唯一舍不得的,其实是苏静柔。
      在他穿上军装背起步枪准备与军队一起离开秦州开赴漠北那天,来送他的人只有苏静柔。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头上的紫珠步摇轻轻摇晃,穿着那身袖口衣领镶着紫丁香花纹的白衣,娥眉淡扫,略施粉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那时正是早春三月,凤鸣城到处柳色青青,她站在通向城外的石桥边,似乎早已在此等候他的到来。
      “我要走了,静柔,”他低声对她说,“在这儿等我回来——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真的么?”她看着眼前穿着黑色军装背着步枪的他,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只剩寥寥数字,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着,却掩饰不住眼中浮现的盈盈泪光,“志清,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多久都无所谓——我等你回来。”
      “当然是真的,”他也努力朝她微笑,语气中的苦涩却出卖了他的无奈,“我林志清对天发誓,一定会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地来,然后回来这凤鸣城,风风光光地娶你为妻……只是,也许你要等得久一点了,我要去的是漠北最西边的瀚海城,路途那么远,这一仗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没关系的,志清,”苏静柔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子,“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一辈子不嫁人而已,反正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嫁。”
      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那是一个淡紫色缎带打成的同心结,尾端垂下来两条长长的飘带,上面用金丝线细细地绣了十四个小字:天涯路远魂梦长,千里关山莫相忘。落款是她的名字,苏静柔。他郑重地将它放进了贴身衬衣的口袋里,小心地扣上了口袋的扣子,那个口袋的位置,恰好就是他的心口。
      “静柔,时候到了——我真的要走了,”他终于狠下心对她说,“再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她重重地点头,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他迫使自己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了即将离开的军队。而她也就站在柳色青青中间一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双眼,便抬手重重地抹去。队伍快要走到看不见石桥的地方时,他忽然回头远远地望了她一眼,而这却是他最后一次与她遥遥相望了。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车马扬起的沙尘朦胧了他的视线。

      谁也想不到的是,就在林志清去往瀚海城两年之后,战争还没有结束,信使便带来了苏静柔的死讯。
      就在一年之前,凤鸣城巡抚杨鹏展不知怎么看上了苏静柔。他是个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贪官,鱼肉百姓十余年,尤其好色,但凡在民间发现了中意的美貌女子,不管对方有没有丈夫孩子都一律强娶为妾,连家里稍有姿色的丫鬟都难以幸免,或许正因如此纵欲他才总是一脸病容。但他偏偏有个狠毒的老婆,据说是个封疆大吏的千金,从小就骄横霸道惯了,进了他家的女子从来没有活过三个月,大概都是惨死在了这位正房太太手上。甚至有传言说在他家后院的井里曾经发现一具遍体鳞伤的女子尸体,那具尸体连脸都被划得一片血肉模糊,就不知是投井自杀还是被折磨死之后沉尸井中了。
      这位巡抚可谓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用上了,然而不管苏静柔本人还是她父亲态度都出奇强硬,任凭他和请来的媒人磨破了嘴皮也不为所动。这样过了五六天之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直接带着嫁衣和彩礼来到了苏家,踹开了门之后将嫁衣聘礼都扔在了苏静柔的父亲面前,恶狠狠地对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说:“姓苏的,我杨鹏展要娶你女儿是看得起你!我就给你一个晚上考虑清楚,明天就让你女儿打扮好了坐上花轿!我明天一早来迎亲,要是那个时候看不到人,别怪我直接杀光你全家!”
      然后这位巡抚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只留下苏静柔的父亲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大红嫁衣和价值不菲的聘礼。至于刚才一直待在一边的她的母亲,更是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有苏静柔一言不发地从卧房里走出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径自走过去拾起了地上那件正红色的锦缎嫁衣——这是一件做工精致的衣裳,一针一线都精细到了极点,绣着艳丽的牡丹花纹,质地也是江南一带出产的上好丝绸。她低头看着它,只觉得这嫁衣红得像血,连她的双眼都刺痛了。
      她抱着那件嫁衣铁青着脸走回了卧房,连母亲在背后喊她也没有听见。
      “静柔,你……”父亲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爹,不必担心,女儿自有打算。”她平静地对父亲说。
      第二天一早杨鹏展果然带着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来了,鼓儿钹儿铙儿唢呐簇拥着中间一顶披红挂绿的八抬花轿。然而就在迎亲的车马等在门口时,苏家的丫鬟正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主人的卧房,说她发现苏静柔穿着嫁衣在卧房里悬梁自尽了。苏夫人当场就昏了过去,而苏静柔的父亲还冷静一些,跟着丫鬟走进了女儿的房间——他看见自己的女儿穿着大红嫁衣用一根衣带在房梁上悬梁自缢,被她踢翻的凳子倒在一边,她的身体无力地悬在半空,将她放下来时,她的身体还带着些温热,双眼似是绝望又似是不甘地大睁着,苍白的面颊上全是泪痕。
      “老爷,杨大人还在外面等着呢……这、这可怎么办呀!”
      听着丫鬟的哭诉,这位不惑之年的书吏铁着脸沉默了一阵,终于说:“你们先把静柔搬到柴房里去,我去对杨大人说她跟人私奔了,等他走了再买副好棺材厚葬她——都到了这份上,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

      “姓苏的,现在迎亲的时候到了,你的女儿在哪?”
      “杨大人,实在对不住了——是我们管教不严,静柔她昨天夜里跟男人私奔了,今天早上才发现,我也没有办法。”
      “跟人私奔了?!大喜的日子你跟我说新娘子跟人私奔了,这让我杨鹏展的脸往哪搁!你是故意想骗我的彩礼钱的吧!”
      “千真万确……我有几个胆子敢骗大人您呢,只是眼下木已成舟,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们苏家的不幸啊!我们一直好好地教她,谁想到她竟然……”
      “好你个姓苏的!你一家人合起来骗我是吧!行……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弟兄们,都给我亮家伙,这苏家一个都不要留!”
      ……
      那一天,凤鸣城的书香门第便遭到了极为残酷的灭门,男女主人都被杨鹏展的手下乱刀砍死,家里的丫鬟仆人都没能逃过一劫。而苏静柔,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香消玉殒了,她也知道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衙门书吏,而自己也不过一个柔弱女子,拿什么跟那个位高权重的巡抚对抗呢?或许对她来说,死亡就是她最为强硬的拒绝了。
      事后恼羞成怒的杨鹏展把苏静柔的尸体草草埋葬在了城外埋葬穷苦人和无名死者的乱葬岗,连墓碑也没立。信使把她的死讯带到了漠北的军营,带给了当时正在漠北与罗刹国军队作战的林志清。就在他得知她死讯的那个夜晚,他带着童年时代她为他编织的那些精巧的小动物来到了深夜寒冷的沙漠上,然后将它们亲手点燃,看着它们化为了灰烬,被一起投入火堆的还有一束蓝色的无名小花,那是他在天山北麓的一片草地里发现的,现在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它们送给她了。那时他跪倒在沙漠上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痛哭失声,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哭不出来,就在那个夜里,他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从此之后他就变得更沉默了,战场上也总是冲在最前,无论敌人的火力如何之猛烈,他都十分无畏地冲在第一个。其实别人也知道他是想要死去的,他想要追随逝去的恋人而去。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战死沙场,那样的英勇无畏,其实是最深的悲哀与绝望。
      三年之后他们终于击退了罗刹国的军队,苍冥帝国收复了瀚海城和漠北。在罗刹国军队撤退那天林志清独自喝了十五坛酒,然后醉得不省人事,据看到当时情况的同僚说,他醉倒在了自己的营帐里,有时昏睡有时却又清醒过来,只是反反复复地喊着一个名字“静柔”,那时候的林志清,简直如同一个疯子。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凤鸣城。他跟着军队一路辗转,从漠北到南疆,到东北,到珠港,到千帆渡,最后成为了王城的戍卫军。几年之后帝国组建北溟新军,他所在的军队也被收编到新军之中,他成为了新军的步兵队长。那时他已经二十一二岁了,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来得成熟得多。当时苏静柔赠与他的同心结还被他贴身携带着,从未离开过,只是那个在青青柳色中送他踏上征程的白衣少女,却早已沉睡在了幽暗的黄泉深处。
      也正是在王城,他遇到了一生中另一个最为重要的人——他心中最为重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苏静柔,而另一个,就是引领他向这不公平的世界宣战、最终让他拥有了力量完成了复仇夙愿的人,雾月党的创始人倾铭。

      “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桌上照片里这个长头发、穿着西装的吧?”楚玄霜说着,拿过了桌上的相框,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正是苍冥共和国成立、倾铭宣誓就职大总统那天,林志清、倾铭和洛骢在总统府前的合影。她指着的是一身戎装的林志清身边那个长发垂肩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这男子看上去大约二十三四岁吧,留着一头垂到肩膀的长发,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虽然照片上看不出多高,但应该是比林志清高个五六公分,那人的眉目间竟有着黑夜里开放的黑色鸢尾般神秘的邪气弥漫,如同带毒的雾——这应该是个有着毒药般致命而迷人的气质的男人,倒是与她最初设想的正气凛然反差甚大。
      林志清点了点头,说:“没错,就是他……倾铭先生是我这一辈子最为敬仰的人,虽然论年龄他比我小三岁,但是我还是很敬重他的。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小的步兵队长,谈何实现我的心愿给静柔报仇?可以说……没有他,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其实最先来找林志清的是洛骢,那个穿着黑色的长风衣、戴着一副眼镜、头顶黑色礼帽颈上围着白色围巾的目光犀利沉稳的中年男子,他自称是海城来的香料商人。他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星期天将林志清约到了王城最繁华的那家茶馆的雅间里,事实上林志清并不只是要跟他一个人会面——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长发垂肩的青年已经等在了那里,那个青年大约有二十二三岁,双眉如剑鼻梁高挺,当真称得上剑眉星目,只是他眉宇间却弥漫着一种神秘之至的邪气,就连笑容都显得邪气而魅惑。当林志清走进来时,他站起身来,向着林志清伸出手,说:“幸会,林志清先生——我叫倾铭,是从珠港来的生意人。”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林志清不由皱了皱眉,“我不记得我认识你们。”
      “没关系,这并不重要,”倾铭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林志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他听见倾铭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就是朝廷一直在通缉的革命党,也就是雾月党人。今天找你过来,是想请你加入我们。”
      “请我加入你们,为什么?”林志清冷冷反问,“你们就不怕掉脑袋么?”
      “因为你是北溟新军中人,又在王城驻扎,这样一来可以打探到很多消息,二来也可以在新军里宣传我们的主张——如果得到新军的支持,我们的实力会大大增强,跟帝国决战也就有胜算了。”倾铭不急不缓地说,“而且我们知道,你恨这个帝国,因为正是它害死了你爱的人,你想给她报仇,是这样对么?”
      “什么,你……”
      还不等林志清反问,倾铭便看了身边的洛骢一眼,然后洛骢清了清嗓子说:“你叫林志清,二十五岁,秦州凤鸣城人,北溟新军步兵队长。十四岁考童生落榜,十六岁从军漠北。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叫做苏静柔,你承诺过要闯出一番事业然后风风光光地娶她,只可惜你十八岁那年她被凤鸣城巡抚杨鹏展活活逼死了,那之后你就一直想回去给她报仇,只是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步兵队长,他却是权倾一方的巡抚,你想报仇却又办不到,是这样吧?”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林志清大吃一惊,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连自己的底细都摸了个一清二楚,而洛骢说的那些确实都没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手刃凤鸣城巡抚杨鹏展替苏静柔报仇,让他血债血偿!
      “我们想查到什么,就能查到什么。”洛骢淡淡道,“查到这些,小菜一碟而已。”
      “其实我们想的是一样的——我们都恨透了这个早就应该灭亡的帝国,都想要推翻它,这样一来我们难道不是志同道合?”倾铭看着林志清,漆黑双瞳深不见底,笑容也有些莫测,“你当然可以拒绝我,靠你自己去报仇……如果你不怕仇还没报成就死在那个人手上的话。他杨鹏展是秦州的封疆大吏,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队长,你要怎么跟他斗呢?”
      林志清思索了一阵,用仍带着怀疑的语气说:“就算我加入你们又怎么样,加入了你们,我就能给静柔报仇了么?”
      “当然了,朝廷可不会让你有能耐去报仇的,但是我不一样,”倾铭点头,“我可以给你力量,这可是你最需要的东西,没有力量,你靠什么回去报仇?我也向你保证,到时候你回去报仇,就算你灭了那姓杨的满门,我和雾月党上下都不会阻拦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要人要枪,我都会帮你想办法。”
      “那你怎么给我力量?”林志清又问——没错,他当然想得到力量,当然想变得强大,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真的替苏静柔报仇,才能真正实现他的心愿,可是他凭什么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能将它给予自己?
      “只要你加入雾月党,跟我们一起推翻帝国,等共和国成立之后,你就是共和国陆军上将,那时候一个小小的凤鸣城巡抚又算得了什么?那时你再找他报仇,他就不敢说半个不字了,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你心意?”倾铭又露出了那种莫测的笑容,“你信不信,如果你不加入我们,在新军里干十年二十年,你还是一个步兵队长。那些当将军的,可都是跟朝廷有关系的人,你在朝廷里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就在后面等着升官发财,难道你乐意这样过一辈子么?你跟着我打天下,到时候成了陆军上将,也算是闯出一番事业了吧。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无话可说。”
      “你就这么肯定你们最后一定会赢?”
      “当然——我倾铭敢向你保证,当然就有十成的把握,你就等着看好了,最后赢的肯定会是我们。”倾铭胸有成竹地说,“怎么样,林队长,愿不愿意加入呢?如果你没法决定,我就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吧,明天的这个时候,我等你答复。”
      洛骢此前一直一言不发,这时才转头对倾铭说:“先生,要是他最后还是不答应,我们就找别人吧。我看他好像不是很乐意……”
      林志清沉默了很久,显然是陷入了内心的挣扎之中。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目光剧烈地变幻,他明白这是自己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了。过了许久,久到倾铭和洛骢都忍不住要再开口规劝他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不用考虑了,我加入你们——没错,我跟你们想的是一样的。”
      这下倒是倾铭愣住了,“你真的想清楚了么?入了雾月党,就没有回头路走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他对面前这个青年军人说。
      “我想清楚了,我不后悔。”林志清说,“为了静柔,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够替她报仇,让她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就行。反正唯一牵挂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回头路这东西,没有就没有吧。”
      “很好,你不后悔就行,”倾铭点头,“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也是雾月党人了。我需要你做的,是给我们打探朝廷的动向,特别是那些大的举动,以及在新军里宣传我们的主张,尽可能地争取新军。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就率领部下直接起事,你们一起事,我们在其他地方的弟兄都会响应的,明白了么?”
      “我明白,先生。”林志清答道,“不过……我是否也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情呢?”
      “什么事情?”倾铭问,“尽管说吧,只要我们能,一定会帮你做到的。”
      “就是……我接到静柔的死讯的时候在漠北,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凤鸣城,听说那姓杨的自己把她埋了,我也不知道埋在哪儿,”林志清说着,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像是平定着涌上心头的痛苦或是悲伤,”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可以替我去一趟凤鸣城,找到她埋在哪儿,然后好好安葬她么?我只求你们这一件事。”
      “这有何难?”倾铭笑了笑,转头看着身边的洛骢一眼,“洛骢,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再后来,林志清参加了新成员的秘密宣誓仪式,正式成为了雾月党的一员。他成了雾月党埋在北溟新军中的一颗棋子,明里仍是北溟新军的步兵队长,暗里却在时刻留心着朝廷的军政动向,事无巨细一概暗中报告了倾铭和洛骢,同时在新军中宣传着雾月党的主张。数月之后,北溟新军中大部分人都倾向了革命,他们最终成了苍冥帝国的掘墓人,断送这苟延残喘的帝国的,正是他们。
      雾月党人最终推翻了苍冥帝国的统治,在帝国的废墟上建立了苍冥共和国。林志清从一个一事无成的少年人变成了功勋卓著的共和国陆军上将,回到凤鸣城时可谓衣锦还乡,他亲手替死去的恋人苏静柔报了仇,以同样残酷的方式杀尽了凤鸣城巡抚杨鹏展一家,府邸之中鸡犬不留,然后,他厚葬了苏静柔的遗骨,为她在僻静的山坡上修建了一座新坟,立了墓碑,碑上刻着的,是“爱妻苏静柔之墓”七个大字,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离开了秦州凤鸣城,一直到他发动兵变将洛骢赶下了台,又被地方军阀起兵夺权不得不败走南洋,他都没有再回到故乡——其实那时他已经没有故乡了,所爱之人已经不在,又谈何故乡?

      在林志清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当属苏静柔和倾铭。苏静柔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用一生爱着的恋人,为了苏静柔,他在成为陆军上将之后拒绝了无数垂青于他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三十多岁仍孑然一身。而倾铭,却是他最为敬重的引导者与精神导师,若不是倾铭,他也无法走上革命的道路。事实上倾铭在他眼中,除了引导者与精神导师之外,还是生死相托的知己——他与倾铭在并肩血战时也是无话不谈,除了日常的汇报消息之外,他们什么话题都会谈,包括最隐秘的心事。倾铭不能对其他人说的话,统统都对他说了,而他也是一样。
      众所周知在他人眼中倾铭是一个刚强决断的强者,只有林志清知道,倾铭那躲在坚强铠甲背后的灵魂是何其脆弱,他的心看似刚硬如铁,甚至残酷,但他心中深藏的柔情却又足以软化最冷漠的灵魂。他看到过最为脆弱的倾铭,那时在睡梦中不断呼喊着朔寒姓名的倾铭,正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大漠军营里喝了十五坛酒,醉得几乎人事不省却仍在不停呼唤着苏静柔的自己。而倾铭因为亲眼看着朔寒在怀中死去而彻底崩溃时,他死去多年的心也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永失所爱的巨大痛苦,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用自己的一切爱着所爱之人,都能为了那个人舍弃一切。他们彼此也都明白,林志清对苏静柔的深爱,正如倾铭对朔寒。而他们也都永远失去了唯一的爱人,他永远失去了苏静柔,倾铭则在帝国覆灭的那个血色黄昏永远失去了那位名叫朔寒的少年君王。他们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了,一样是永失所爱,一样是阴阳两隔,那样的痛苦唯有经历过才能知道是何等焚心绝身,对他们来说,或许除了彼此,也没有更明白的人了。
      除了苏静柔,能真正理解林志清的,其实只有倾铭而已。正是倾铭将信念重新植入了他内心深处,让他最终放弃了绝望的死念,坚定了为夙愿而战的决心。如果说是苏静柔第一次唤醒了他在黑暗中沉睡的灵魂,让他被冷漠与痛苦折磨的灵魂感受到了爱与温暖的存在,如同将阳光洒进了黑夜,那么倾铭所做的,则是第二次将他的灵魂唤醒,他从绝望的沉沦中将林志清的灵魂唤醒,如同在迷雾重重沼泽遍地的路途中递给了他引路的火把。否则林志清何以完成自己复仇和让苏静柔得以安息的夙愿呢?
      正因如此,虽然倾铭比林志清小了三岁,但林志清却仍然对倾铭无比敬重。而这恰恰是他后来发动兵变将洛骢赶下台的原因之一——在他心中,大总统的最佳人选只有倾铭,只有倾铭当上大总统才是名正言顺的,倾铭才是共和国真正的建立者。因此,一直效忠倾铭的他才会无法接受洛骢的坐享其成,至少在他眼里看来是这样。但当时倾铭已经不知去向了,他唯有自己强夺共和国政权,以陆军上将之身夺取总统之位。只是他自己最终也没有逃过败走南洋的宿命——他会这一招,那些心机深沉的地方军阀当然也会。

      “那么你后来找到倾铭先生了么?”楚玄霜放下照片问。
      “当然没有,他走之后我一直听到很多传闻,甚至有人说他在东旭投海自尽了……我找遍了西洋南洋,甚至到过东旭他当年念过书的地方,划船出海想找到他的尸体或是遗物,可是也找不到,”林志清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明白,先生要是真的想走,谁都不会找到他的,我也一样。”
      “你在南洋生活了这么久,现在还想回到苍冥么?”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又抬头看着他,“你毕竟还是苍冥人啊,林先生。”
      “我想过的——静柔的墓还在凤鸣城,我还想回去拜祭她。”林志清苦笑,“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去了,我一旦回到苍冥,那些军阀们会不择一切手段取我项上人头,何况静柔死了之后,我也不再把凤鸣城当做故乡了,现在我连故乡都没了,还怎么回去呢?”
      “如果玄霜小姐你回苍冥去的话,就替我去凤鸣城祭拜她吧,顺便告诉她,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我知道了,我会的。”楚玄霜默默点头,“今晚我就整理笔记——你的故事我很满意,说实在的,我听得都想哭了,还有,今天的茶也很不错。”
      这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连夕阳的余晖都隐去了,街道也亮起了路灯,自鸣钟刚刚敲过了六下——他们竟谈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先回去了,林先生,”楚玄霜收起笔记本站起身来,“谢谢你的故事,还有,你的茶。”
      她刚要转身走出去,却听见林志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一下,玄霜小姐。”
      “怎么了?”
      “你……长得和静柔很像。”林志清说着,抬手指着墙上的画轴,“真的……你们、你们的眉眼和神情都太像了……我刚才一直在看,你低头想问题的时候和笑的时候都很像她……你真的……真的太像她了……”
      他的语气已经流露出了他的失态,但他却浑然不觉。
      “这……怎么会呢?”楚玄霜也不相信自己会像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然而当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墙上的画卷时,却也目瞪口呆了——画上那个温柔微笑着的白衣少女,确实长着一张和她自己非常相似的脸!可她出生在桂西,苏静柔出生在秦州凤鸣城,苏静柔比她早生了几十年,她们是绝对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
      于是她和林志清都沉默了。突然之间如同鬼使神差一般,林志清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瞬间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而她听见林志清说:“玄霜小姐,不如……你就留下来吧,就当是、就当是陪着我……我一个人在南洋,也确实太孤单了……”
      她抬头看着眼中写满了茫然与惊惶的林志清,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四岁的不再年轻的男子,却并没有答应他,而是费力地挣脱了他的手,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我还有学生要教,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
      “如果我留下来陪在你身边,那么,我是苏静柔,还是楚玄霜?”(是谁要么紧啊……反正是同一个人啊!)
      林志清这才如梦初醒,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和唐突。是啊,如果楚玄霜与自己在一起,他也分不清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女,还是这个年轻的历史系女教员。“抱歉,玄霜小姐,我……我不是有心的,你不必在意……”他对她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负疚。
      “没有关系,其实我们也挺谈得来,还可以做朋友。”她大度地笑起来,“我在帝京大学教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西洋历史,你可以写信给我,直接写到帝京大学历史系就行,拍电报当然也可以,你看怎样?”
      “好,当然好。”林志清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她,“对了,现在也到了晚餐时间,不如玄霜小姐你就留下来吃晚饭吧,我刚才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这也算是道歉了。”
      “恭敬不如从命。”
      楚玄霜爽快地应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孽海浮花记·林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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