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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帖 棠梨 ...

  •   二.
      南邸棠梨盛开,总是生辰前后之事。那时冰消涧底,春满华枝。因添了一岁,愈爱与棠梨亲近。母夫人亲手种下此树,要我与它说心事。
      此年结裳,南邸棠梨也格外好。怕是听去了我太多故事,花蕾异常饱满,春风一夜,便将千万私语静静吐出来。
      棠梨花开,是雨不破壤、风不鸣枝的深春,是世间好时节。
      我爱慕这极盛的棠梨,偶尔花下横琴,铮摐划拨,棠梨香气散淡,纷扬如雪。
      少允①照例细细扫起棠梨,晴光里晾干,叫墨瑾填入枕头,与我再睡过一载。他全神贯注,落花渐渐覆满衣衫,我微笑,不顾琴音大乱,伸手替他拂去。
      一时风来,曲谱唰唰翻回重头。他忙起身按住,蹙眉道:「哪里有羽弦十徽。」
      我推开琴,将一匣棠梨夺入怀里,又向他哭委屈:「我因阿兄曲误,如此含冤,阿兄要拿这棠梨来偿。」旋首窃笑,却看见父亲,行迈靡靡,生绢底裾扫起一片又一片落花。
      「这样无礼,旁人必以为我家疏于教养。」父亲合拢蝙蝠扇,在我肩头点一点,以为惩戒,「你从少允习音律,理应敬一声『先生』。既已结裳,本不能与之面晤。我念及你们情谊深厚,心中不忍罢了。」他目视少允,「亦昀随我来。敦平亲王家诸多文书还要托付你。」
      我莞然垂眸。少允起身,背影渐渐叠上父亲扭曲的面庞,再于花海中淡尽。

      那枚薄红花笺已压在少允琴下,微微露出一角,不胜娇媚。墨瑾捧着一匣京果子,正从北渡廊下过来。我扬袖,顺势折下一枝棠梨,信手簪绾长发
      「橘丸,萩糕,梅子糖——」我拈起一块,小小咬下去,满口清甜。墨瑾行至琴旁,抽出花笺,读罢只是掩袖轻笑。
      七分染川松墨,书成「不如晚归去,山水皆入诗」。
      昨日被问及将来,竟无法回答。出身左相家,门第极高。父亲大人悉心教养,乐律文章,一无疏忽。也正是因此,不得不笼闭邸内,一心渴慕广川大泽,却连京畿也没有去过。
      所以才有这奢望。少允若肯随行,便是再好不过。与他相识七年,南邸棠梨从不曾少听了他的故事。他是这世间第一好的人,温和端正,通古博今。记得那年他南下守丧,三月不通书信,我寝食无味,墨瑾便说出「日后出嫁,一定要将少允扮成侍女悄悄带去」这样不可理喻的话来。
      我毕竟舍不下他。朝臣接连前来提亲,我竟躲在屏风后偷偷流泪。他含笑婉拒,轻轻移开屏风,爱怜地抚一抚我及地的长发,然后将一支棠梨模样的银簪子递过来:「会一直等到你嫁人。」
      嫁人?要嫁怎样的人才会慢慢忘记他。
      心中之事,墨瑾比南邸棠梨更清楚。于是倾谈中渐次晓得,这样不明不白的情愫,终究敌不过宿命。

      南邸棠梨落尽,仿佛是一夕之事。入伏之后,少允在梅山小路置一处宅院,搬去不再常来。母夫人却格外亲近我,也假作无意般讲起内里掌故。我便听说了启彦,那卓如天人的当朝东宫。
      我含笑倾听,敬慕,甚至叹服,然而他从不在我心里。我信口道:「这样优异,无论哪一家女公子,怕都会自惭形秽。」
      母夫人仔细为我拢起额发,正一正那支花簪:「我家女公子便配得上。」
      不可置信地笑起来,而母夫人面容平静:「与东宫素有婚约」。
      交到手里的圣旨翩然掉落,窒息与胸中钝痛瞬间穿彻全身。我惊慌地望向她,眼底一热,柳茶色小袿上细密的宝相花纹渐次模糊。瑟瑟伏在母夫人身边,许久才仰起头:「一定不可以拒绝吧。」
      母夫人骇笑:「何出此言!一族荣耀,都要由你这东宫妃推至极盛。」
      我不再言语,轻轻拂开母夫人的手。
      绵雨初霁,缙云叆叇。南邸棠棣碧叶拂曳,香气隐然流溢,与夕雾缱绻一处。依旧是北渡廊下,少允与墨瑾谈笑着慢慢走近。他看到我,仍温和唤道,玄贞。
      举腕挟下花簪,双手递过去,笑道:「将来若能归宁回家,会去拜见夫人。」
      他刹那间明白一切,垂手不动,良久才问:「是哪家公子?」
      我不回答,流泪道:「以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了吗?」
      我想一定如此。嫁出去,连同胞兄弟也不再见得到,何况他与我并非血亲。
      他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取过簪子重新替我簪好,默然转身离开。

      那张琴与那枚花笺送来时夜已阑珊。是他的琴,我的花笺。翻转过来,薄红压金梅溪纸,七分染川松墨,笔迹潦乱,与水迹微微晕开。
      「张弦诉尽心中事,不是知音莫与弹。」
      这枚花笺似有南邸棠梨的香甜,错愕中也似有他掌心的暖意。还是垂髫年纪,最爱将脸紧紧贴在他的掌心,春莺般呖呖笑道:「阿兄的手真大。」他便用另一只手为我拂去满身落花,含笑应道:「不大。不过遮得住你头上这片天,保你周全罢了。」
      以六尺青山锦将琴遮好,花笺投入砚箱永不再看。我带不去这琴与这花笺,即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母夫人绚烂奇诡的笑靥仍在眼前,如刀劈斧斫般清晰——
      「借赏月之名宣入内里,东宫妃之位必定是掌中之物。话虽如此,圣上近来常有反复,要在九月里行添卧之礼方好。」
      我从不在意这些。而父亲大人与母夫人,所重却不过是一朝名利。
      父亲位高权重,却终日记挂那婚约,一心将我嫁入内里以固权宠。那般教养想必也是为此打算。
      是他错看!
      我多病,性情简默,不敢与人争,更不及靑仪颜色倾城。某年阿阇梨入府讲经,见到我只是大笑:「不入佛门入宫门。」我原本笃心礼诵,仲贤伯父也常常取笑父亲,女公子果真应了这法讳般的名字。父亲却望向我,目光闪烁,言声深沉——
      「你注定受尽恩宠,立于高处,俯观苍生。」
      这一句话,时至今日才如此明白。
      那古调《求凰》渺然而起。我关紧槅门,躲入里间和衣躺下。四周阒静,明月照来,花影拂窗而动。
      半夜无眠。

      一夜风雨停歇,心如井水。
      执意换上藤紫汗袗与卯花色熟绢单袭。双目红肿,脂粉遮盖不住,模样有些窘促。墨瑾替我拢起鬓削,簪上棠梨花簪,辛苦笑道:「以东宫妃的身份到内里去,不是更要与其他世子妃一般明丽才好。」
      「你知道我爱这棠梨。」许久后才记得回答,「所以要这样衬它。南邸的棠梨今年落了,明年却不一定再开。就算再开,也不会是同样的颜色。」我轻轻牵一牵她的手,「南邸棠梨,还有父亲大人与母夫人,日后都要由你照顾。」
      中厅用饭,不过是涧茶与墨瑾亲制的京果子。宣旨女官已至东廊间歇息,几乎同时,母夫人的侍女烟枝深深拜伏:「夫人不敢相送。」
      原来母夫人这样伤心。我黯然放下盏箸,于是父亲走过来,与墨瑾一起送我离去。
      行至南邸,看见棠梨依旧生得很好,只是枝叶粗阔,不及从前惹人爱。北渡廊下开出几树桂子,极热闹的香与色,似乎正为了映衬这年最圆满的明月。
      宣入内里,赏月并不是根由。宣旨当夜,内里便也传出消息。这一切,全因一场梦。
      东宫的一场梦。
      不知我在东宫梦里是如何姿仪,更不知他匆忙去见皇帝时,可曾有一二分的迟疑。他无所顾忌,将这心愿昭示天下,连同传闻中对我的思慕。
      少允往日住所渐至清寂。檐角一连七枚乌玉铃铛,系幼时与他一起细细琢成,静静悬挂,偶然随风摇乱。
      我依稀听见从前的言笑声,心底悲楚。这正是聚散无常。
      不出今年,他便会将某家女公子迎到梅山的宅邸去。来日得见,他会有一双颖悟美好的儿女。
      那时我想必已是内里新妇。或许有幸,得东宫片许爱顾。内里一定没有棠梨,却一定有开得极盛的桂子。是桂子,三秋的香桂子。我种下棠梨,竟然开出桂花。

      父亲与宣旨女官见礼,二三言语,便将我托付与他们。他为我纡尊降贵、四下走尽门路,最终才笃定道:「此去内里,断不会受半分轻慢。」父亲陡如神祇般高大,只是再一瞬,那句「一族荣辱皆在于你」又使一切归复苍白与无力。

      宫车停在靠近清河小路的地方。骙骙玄牡,朱盖缃帘,端是皇皇颜色。我向南望去,重檐之上依然看得到棠梨的一点浓绿。这棠梨,连同邸内的池泉筑山、板桥渡廊,终此一世不能忘怀。那是安居十年的宅邸,有我风雨吹打不去的好时光。
      果真不能再见了吗?倘若今日见得到,阿兄可要像我一样流泪?他声名赫奕,庙堂之上直言清辩陈说古今。我却知道他的性情,羞怯隐忍,面对这般离别也只能以琴抒心。即便《求凰》是父亲此生最为憎恨的琴曲。
      还记得父亲所言,「御前献奏,勿奏淫靡之音」。可是我爱这琴曲,至于暮春时节夜夜歌吟。大约也正是那时,意外懂得了操琴「独以悦心,非以媚人」的道理。那么,又谈何御前呈奏?便是皇帝东宫,也决意推辞。
      然而我放不下父亲大人的恳求。御帘垂下时,被他重重握住了手。是要抚琴助兴去呢。面对着东宫,将他身后一树一树的香桂子当作棠梨,含笑弹我心中事。这一世,他都识不得「杜鹃声里意②」。不是知音莫与弹。我应当守信。我若守信,又如何承担父亲大人的嘱托?
      街衢市井喧噪非凡。我心意坚决,抬手挟下额前的棠梨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帖 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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