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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帖 惊鸿 ...

  •   三.
      这花簪极玲珑精致。白琉璃、脂玉缀成簪首,向下是湖珠璎珞,与寸许的银片子约七、八枚,密密排开。细小的簪尖抵刺手指,一如意料中那般寒冷锋利。于是这样不知轻重地划下去,用手帕缠住,平稳呼吸,将花簪插回发间,然后怔怔地看着一点殷红慢慢透现。
      如此甚好,不须再受非难,亦不会辜负那约定。只是父亲一番苦心,竟失于女子某一瞬的执念。我又抱疚,却已无处后悔。
      原来即便以准世子妃的身份入宫,走的不过是泉川地方的角门,也并无几人前来迎接。三四侍从跪伏车前。司宫台内相顺恩笑得很好,老竹色官服一应灿烂起来。
      我与他见礼。俯仰之间,看见满局桂子花叶丰娆。上下稍事寒暄,他随后奉中宫旨意引我至临华北殿歇息。侍女低声交谈,中间却有一位,着山葵①小袿,态度自然可亲。她向我微笑,眸如点星,我忽为所动。
      内里生涯悲辛无尽,这澪标心中竟有如此光明。
      而我的故事早已与南邸棠梨一并萎谢。悲辛袭来,我尽力留心池泉筑山。湖风清凛,恍惚间步入一片竹林。
      高槐深竹,樾暗千层。白溪润绿,溪石之畔开满燕子花。我爱这景致,延颈望去,只见一座凋敝的殿舍。我一时想问,又一时勉强忍住。
      临华殿并不远,砖瓦朴厚,造庭依稀仍是南朝式样。殿内侍从想已等候多时,不待通传,逐一前来见礼。顺恩极擅揣度人心,一面撤去那炉极重的苏合香、换上略淡的降真,一面亲自舀来梨子膏,到处寻蜜醴来蘸。
      我叫他不必忙,他便去制茶。是怀桑蒸青,以三滚水潗成,斟在石绿的乐窑半釉茶碗里。顺恩将茶碗与梨子膏推置过来。我称谢,挽一挽垂绢②,内里的女笠委实戴不惯。顺恩移开隔屏,小心坐下,温言宽慰:「不要局促。圣上很知冷暖,东宫殿下亦用心待人。想来殿下元服那年——」我默然垂眸,顺恩便不谈东宫:「女公子安心在此。」
      我惊于这一声「女公子③」,愕然望向他。他年事已高,起身吃力,说话也不复练达:「臣去嘉元殿等候宣旨。女公子可与绿蕊流云说话排遣。」
      顺恩命人垂下御帘。此时风起,殿外隐有琵琶声。身后那一扇花窗微微开启,风花同入,茶里转眼已浮了几片桂子。
      我掩手取饮。廊下人声纤细,我不期再次见到那山葵色的身影,莫名欢喜。
      一人奔至帘外方才驻足。另一位牵一牵她,拍落她手中的酸浆,笑嗔道:「流云你唐突了女公子,也不怕怜安夫人知道。」
      流云打帘一笑,牙齿间满是鲜红。我有些吃惊,只是她笑得这样好,自己也不觉笑起来。
      「妃殿下④。」她拜端正拜伏,便膝行至我身旁坐下。绿蕊且恨且惧,慌忙道:「女公子恕其失礼。」
      我微笑摆手,一时竟疏于掩饰。流云倏然起身,一句话冲口而出:「我去取药。」
      我不敢声张,方要阻拦,她早已奔出殿外。绿蕊更无奈,只向帘边小心窥望。流云片刻便回来,双手打开青檀奁,一一取出手帕、冰绡与三枚莳绘漆盒。
      我无从推却,摊手任她包扎。绿蕊并不肯帮忙,只是追问如何受伤。
      我尚知戒备,随口搪塞,又殷殷叮嘱道:「并无大碍。望千万守信,不要报知内里。」
      流云不解,绿蕊忙谄媚道:「女公子放心。」她奉上手帕:「中宫赏赐,请用这一方。」
      我感激,称赞绿蕊善解人意,放心与她们谈笑,连顺恩进殿也不察觉,被他生生吓住。
      嘉元殿甚遥远,非乘辇不可。我支颐休息,手指敷药后并不再痛,反倒有些刺痒。一时又至湖边,笛声渺然隔水,犹如鹤鸣宛转于天。抬眼竟看到对侧林间有人持笛踽步,薄青衣衫,仪态从容。然而不及细看,车辇转行,再不能见。
      我更疑惑,众人神情各异,俱缄口不言。我胡乱揣测,不觉嘉元殿已在眼前。
      碧树如盖,繁花开至天际。顺恩命设杌,由中宫宣旨织桥小心将我扶下车辇。殿阁肃穆,三班武士甲胄鲜明。殿前那位女官年约三十,着白茶色袿、苏方切袴,披发及踝,眉目姿态温驯可亲。
      顺恩示意道:「紫极殿宣旨大人——」
      她端正礼上:「臣怜安。」
      原来她便是怜安。我回礼,按捺忐忑,随她进殿。
      殿外燠热,殿内却一脉清凉。绢帐层叠,冰块雕成鹤喰松枝模样,雾气与薰香袅然漫出。寝殿御帘低垂,有人含笑道:「一路艰难!」御帘卷起,我尚在错愕,怜安早已拜伏下去。
      中宫玉面檀唇,丰艳不可方物,着辰砂染衬子、臙脂色中倍与深绯扇狮子纹样织金袿,遍身光华。她两鬓斑驳,长发自中央束起,额前簪银本青贝牡丹栉。
      我合膝拜伏,中宫颔首回礼,一面叫我不必见外。她生长于沅南丹城,京都话却说得格外好。中宫转身向里隔间去,怜安忙要拉开门,不想中宫玉腕一横,贤木扇骤然合拢,直直挡住她。
      我惊诧,不敢言语,只是俯身随中宫进去。
      里隔间陈设古雅,皇帝不饰簪冠,披衣而坐。我很是难堪,慌忙避视一侧。他却不以为意,挥手道:「女公子不必拜。」
      我仍稽首。中宫诡笑,用贤木扇点一点雪藤榻面:「到这里来。」
      我跪坐不动。这赐座当为殊礼,不可不谨慎。
      然而仿佛是我多心。皇帝倚卧读书,随口道:「坐过去。」他仰起头,声音仍有东国武弁的粗放,「你母亲大人患眼疾,看不真切。」
      母亲大人?!
      我从不愿相信那一句「如为人心所向,九月『添卧』之礼,当最属意料中事」,此刻呼吸凌乱,狠狠握住衣裾。皇帝又笑:「我并没有将你当作旁人。」
      我惧怕这礼遇,许久方缓慢移至中宫身旁。中宫执我的手,我颤栗,小心避开。她并不在意,只是问起父亲大人。
      「梓如,」皇帝开言叫住她:「不要如此。当心女公子生厌。」
      中宫神色一凛,片刻婉然道:「妾失仪。」她顿一顿,向皇帝扬眸微笑,「温翇⑤命薄,荻姬⑥出居宗寺。内里竟这样寂寥。」
      我并不熟知内里掌故,自也无从猜测温翇与荻姬是何身份。只是皇帝听到「温翇」二字,眉间一动,眼中已有恨意。中宫不察,上下打量我道:「这便是京中盛传的扫眉才子呢。」她行至皇帝身旁,「彦儿四更便起来,校场也没有去。」
      我莫名大恸,瞬间流下眼泪,所幸中宫与皇帝议论朝堂,无人察觉。
      一时皇帝将怜安唤至帘内,含笑喁语片刻,怜安便膝行退下。中宫冷冷注视,忽然避过身去,将扇子狠狠折断。
      「斋月之中不能面见相府,不知近来如何。」皇帝悄悄从中宫手中挣下扇子,向我轻松笑道。「内里斋禁,他清闲许多,必会与樊明均、安望非两位大人尽兴宴饮。」
      我听出弦外之音,一股寒意传透四肢百骸。父亲擅结交,门常有客,宴会无虚日。年来京中传闻左相党逆,父亲只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不论如何,皇帝始终忌惮父亲过于煊赫。我不能争辩,正色道:「身为女子,未敢议论朝臣。」言毕惴惴,生怕皇帝不满这敷衍。
      皇帝怔了怔,良久笑道:「女公子这样明礼知进退。」
      中宫亦笑:「大相国教养女公子,果真煞费苦心。」
      皇帝不再多言,拨一拨数珠,微声宣诵《药师经》。我又失神。幔帐摆拂,怅惘之中仿佛看见南邸棠梨。琴调和以泉音,潺潺流动。我蜷起手指,那一处伤痛如针芒般刺入心底。
      怜安曾言,东宫之好,或随相知而日渐⑦
      无限情愫潮水般翻涌,我却不及再想。铃廊上似有人走来,步履踏击柏木阶板,空意盎然。侍从奔忙通报。终于,一切声息止于帘外。御帘微微一动,随后自上而下仔细卷起——
      「见过父亲、母亲大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帖 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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