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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心影交叠 ...
不好的消息还在不断传来,每一个信使每一封电报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帝国能够控制的疆域的最西界线又向东推移了几分。那道充满杀戮之气的命令似乎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各地新军不断哗变,甚至帝国军队的下级军官也开始带着队伍投奔了雾月党人,对帝国倒戈相向。大约都是觉得横竖是死,死在阵前还死于军法也没什么区别吧,就算死在阵前,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帝国也不会给予自己什么荣耀,投奔雾月党人多少也是个缔造共和的功臣,反而死的有些光彩。这些原本是作为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培养,用以巩固摇摇欲坠的帝国政权的新军,现在反倒成了帝国的掘墓人,原来想巩固政权的帝国,现在看来倒也不过自掘坟墓而已。
虽然说最富庶的江南还在帝国手中,但此时雾月党人已经夺下了西部半壁江山,要天险有天险,要城镇有城镇,更兼占了有钢铁厂和制造总局的临江城,要与帝国分庭抗礼也是绰绰有余。
但这些对于倾铭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
王城暮春的夜还有些凉意,倾铭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起身把煤油灯挑亮了一些。这时门外也响起了敲门声,不缓不急,恰好三下。
“是洛骢么?进来吧。”倾铭对着门外说。
说话间洛骢已推开门走进了房间,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坐下。倾铭也转过身来,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在江南那边有做生意的朋友吧?我记得你在那边商会里有几个朋友的。”
“对,我做香料生意的时候经常经过那一带,有好几个朋友都在那边,还认识几个洋行的买办。”洛骢点头,“先生可是想要经费,还是别的什么?”
“不,我不需要经费,现在还不缺钱,”倾铭思索了一阵说,“你也听说朝廷要加重江南的赋税增收练饷的事了吧?我要你请他们帮我囤积一点粮食,哄抬江南的米价,最好是找有洋人撑腰的,朝廷也不敢管--别太过火就好。”
“莫非先生是要江南民怨沸腾?”洛骢立刻明白了过来,“让江南宣布独立,就等于断了帝国一半粮草,也几乎是断了朝廷的财路,这样一来朝廷就撑不了多久了!”
“没错,但我毕竟没在生意场上混几年,所以这事自然得让你来做。”倾铭唇角漾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不管怎么说,你在生意场上比我吃得开多了,不是么?”
“没问题,先生拜托我的事我一定办好。”洛骢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倾铭的请求,“这事我一定办到。”
夜渐渐地深了,但每个深夜都会有睡不着的人。而在鄂北与秦州交界的山林里,就恰恰有人夜不能寐。
林志清坐在火堆边上,用绢布擦拭着放在膝盖上的毛瑟枪。队伍里的其他人早已睡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余下的便只有火堆里木柴燃烧发出的轻轻的噼啪声。
鄂北成立了新的军政府之后,他便组织了一直较为精锐的队伍继续北上,从鄂北到秦州,再向东一直到王城。作为帝国的首都所在,那座四百年前建成的城市自然不会轻易被攻占,他带着精锐去往王城正是为最后一战作准备--毕竟他也曾经在王城驻守过。
从鄂北去往王城,势必经过他的故乡秦州,也许还会经过凤鸣城。那座他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城此时在他心里却与一座陌生的城镇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十年之间他辗转经过的那些城镇,纵然那是故乡,这时却也无法让他回想起什么美好的过去。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童年时光都充满欢乐,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少年时,至少他在这座城里度过的童年与少年绝对不算是。回想起凤鸣城,他总是想起冬季沉沉的铅灰色的天空,呼啸的冷风和漫长的黑夜,还有那些灰暗的街巷,又或者是春天和初冬那漫天飞舞的沙尘。凤鸣城在他的记忆里总是阴霾的,仿佛从未有过阳光,若要说有过阳光的,或许是那些跟那个名唤苏静柔的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候吧,不管是童年还是少年,那些有阳光的场景总是伴随着她温柔美丽的笑颜和纤细窈窕的身影的,还有她身上淡淡的丁香花的香气,她清脆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记忆中只要有她的画面,那必然都是有着阳光的。
想到苏静柔,林志清忽然觉得自己不敢再走近凤鸣城了--倒不是因为近乡情怯,既然凤鸣城在他心里已经渐渐陌生,也就谈不上什么近乡情怯。他只是怕自己看到洛骢当时跟他说过的那座埋葬着苏静柔的没有墓碑的坟冢时,会被无能为力的悲伤与痛苦彻底击垮。作为一个参军已经十年的职业军人,他几乎是没有什么弱点的,他唯一的弱点,只有苏静柔。那是他刚硬如铁的心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柔软的角落。
山林到了夜间更加凉意彻骨,即使坐在火边,林志清也还是感到冰凉阵阵袭来,甚至身上都有些发冷。但这样的凉意却反而让他更清醒了,乃至一丝睡意也没有。他随手拾起一些细小的树枝扔进火里,跳跃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侧脸,暖黄的火光令冷峻的神情多了一抹柔和。
忽然,一阵不同于风吹动林木的沙沙声传来--那绝不是树木被山林里的风吹动的声音,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逼近!
难道是什么野兽?但这样的动静也不会是野兽发出的,林志清也没有听到兽类的吼叫声。
莫非……是流窜的盗匪,或者伏兵?
火堆边的青年军人立刻警觉起来,握着枪站起身警惕地四下查看--在这深更半夜的山林遇到盗匪倒还能应付,一帮乌合之众当然不是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军人的对手,但如果是帝国军队的伏兵,那就比盗匪糟糕多了。
林志清俯身贴近地面,果然听见了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大概有一百来人,似乎不在同一个方向。他心里的某根弦立刻绷紧了,毫不犹豫地,他从腰间抽出了手枪,枪口指向了黑暗中的树丛。
他虽然不能确定是盗匪还是伏兵,但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来者不善。
黑暗的密林中陡然亮起了枪炮的三角白光,虽然仿佛闪电一样转瞬即逝,但林志清还是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它们。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想着眼前的黑暗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之后,密林之中便响起了一声惨呼和人倒下时的沉闷声响。
--果然有人藏在树林里!
枪响显然也惊动了熟睡的同伴,他们纷纷起身将手边的枪上了膛,事实上他们本来也是枕戈待旦,这时听见异动自然格外警惕,何况林志清还维持着拔枪的姿态站着,枪口上的青烟还未散去。
“这里可能有埋伏,也许是伏兵,”林志清沉声道,“刚才我开枪打中了他们的人,但我还不知道他们人数有多少,可能……”
他还没把话说完,枪声和沉重的倒地声便打断了他--更加密集的枪响从密林中传来,身侧的同伴还来不及扣动扳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倒在了他的身侧,鲜血溅上了军服,却没有一丝痕迹。
“混账!”林志清狠狠骂了一句,然后向着不同的方位接连不断开了几枪,但他一个人显然压制不住对方的火力,枪声仍然不断响起,仍然有同伴中枪倒下,连林志清自己的肩膀和手臂也中了两枪,伤口血流如注。
“所有人,所有人都靠过来!”他高声命令道,还未中枪或是只受了轻伤的同队士兵便迅速地向他靠拢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围成了一圈,枪口朝外防备着黑暗中不知从何处来的对手。
现在看来,多半是遇上了伏兵。
握枪的手因为用力而沁出了些汗水,林志清甚至觉得背上也沁出了些冷汗,沾湿了贴身的衬衣。他定了定神,把枪握得更稳了些,向着夜色里的密林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有本事就出来明着打一场,别躲起来放冷枪,是个男人就给我出来!”
又是一阵沙沙声响起,树丛中走出了几十个人,果然全是帝国军队的士兵,都是黑色的军装,肩上还有黑底金龙的徽章。他们每个人手上的枪炮都是锃亮的,再仔细一看,竟是步枪毛瑟枪不一而足,而且显然是新的,比林志清他们手上的还好一些。这些效忠帝国的军队转瞬围住了林志清和他幸存的同伴。林志清借着火光似乎还看到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大约也是帝国军队的人了。
“果然是你们……”林志清冷笑,注视着眼前同样摆出备战姿态的帝国士兵,“怎么,打定主意不让我们活着走过秦州?”
“知道就好--林志清,你也不用妄想了,就凭你这些散兵游勇,杀出去是不可能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轻蔑地说,“这秦州是你的老家吧?你死在这里,倒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哦?你们就这么有把握让我死在这里?”林志清眼中冷光一闪,语气冰冷如同利剑出鞘,“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今天我和弟兄们就是要活着走过这里!”
说罢一扣手枪扳机,又是砰地一声枪响,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帝国军官胸口迸开一片血红,瞪大双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一枪立刻点燃了血战的导火索,包围圈迅速缩小,而林志清的动作比帝国军队的士兵们还快了几分,手上的枪又连着发出了数声枪响,枪响过后,离他们最近的几名帝国士兵立刻无力地倒了下去,他又向着随后围上来的人开了三四枪,虽然没击中要害,却也击中了两个人的膝头,原本耀武扬威的帝国士兵登时便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连枪也握不住了。
“杀出去,我们杀出去!”
林志清一声令下,身侧的战士们便齐齐向着包围的帝国军队开火,血色转瞬如同殷红花朵般在黑夜里绽放,那是死亡的色彩。殷红的鲜血渗进了泥土,冰冷的夜风里弥漫起了诡异的腥甜。
夜正在悄无声息地逝去,然而天空却仍旧是沉黑,几颗并不明亮的小星疏疏落落地挂在天边,却像是夜幕之后悄然闪现的窥视的眼,俯视着地上的这一场血战。
殷红的血从林志清的额角缓缓滑落,视线里只剩下了一片血红,如同血海淹没了世界。
黑夜似乎快要结束了,但东方的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
晗铮突然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定定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黑暗--一秒钟之前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人的存在,而且那不是一个陌生人,那个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看了看身边的洛骢,这比他大了二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倒是睡得很沉。晗铮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连外衣也顾不上披,便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凉意彻骨的夜,月亮早已落了下去。地下似乎有凉气冒上来,空气仿佛冰水一般,人也像浸在冰凉的水里。
然后晗铮看见了那个身影,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是苏涵,确确实实是苏涵没错,只是黑色的学生装换做了一身黑色西服,一眼望去只觉得褪去了留学时的稚气青涩,多了一种成熟的凝重。仿佛是听见了动静,他蓦然回过头来,望着站在石阶上的晗铮。
“苏、苏涵?”
晗铮低低地惊呼出声来,然而苏涵却只是竖起食指轻轻压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用极温柔却又复杂得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里分明不只是温柔,但那交织的千百种情感却也说不清是什么,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却仿佛已说了成千上万句。
良久之后,苏涵便转身走到墙边,黑夜之中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只见他轻捷地跃上了院墙,转眼消失在了墙后,院落又恢复了安静。而方才那一身黑衣的男子,却仿佛从未存在过。
晗铮定定地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直到最后一战到来时,他才再次与这唯一陪伴在自己身侧的人相逢。但那时的相逢,却已是为了在生与死的边缘诀别。
天际终于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微茫得如同一缕叹息。
空气中尽是未散尽的血的腥甜,遍地血淋淋的尸体毫无疑问地表明了这片山林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厮杀。树林中蜿蜒的小路上还倒伏着几具尸体,与先前那些一样,大都是年轻的军人。而密林深处的一棵杉树底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军人正费力地坐起来,肩膀手臂都带着伤,连腰侧也横亘着一道刀伤,军服也划破了,裂开的衣衫下露出的,是血肉模糊的伤口。
林志清忍着剧痛费力地坐起身来,身上的伤口疼得钻心,头也一阵阵眩晕,大约是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面色也显出了病态的苍白,抬手在额头上一抹,便摸到了一手粘稠的鲜血。四周渐渐亮起来了,他撑着树干慢慢坐直身子,只觉得呼吸间尽是甜腻到令自己无法呼吸的血腥。下意识地在身侧一摸,掌心里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那是他的枪。
经历了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惨烈血战,他才带着下属突围而出,几乎是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才撑到了现在--他还记得,就在耳畔再也没有响起帝国士兵的喊声的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宽,双膝一软便倒了下去,陷入了虚脱的昏迷。
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虽然没有受到致命伤害,但腰侧那道刀伤却让他大量失血,也许足以要了他的命。他只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得恍如隔世的从前。那是在故乡无比熟识的街巷,还是一个垂髫幼童的他在街巷间奔跑着,身后追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紫衣白裤的小女孩,清脆的笑声洒了一路,而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也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起了娇艳的红晕。然后他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神色淡漠的少年,而那个女孩也长成了身姿窈窕的少女,双丫髻换做了堆鸦般的盘髻,双眉宛若远山,中间一点朱砂,一双秋水般澄明的眼眸中尽是温柔,她穿着袖口裙边镶着紫色丁香花边的素白交领上衣和纯白色的长裙,发髻上插着紫色的珠钗,她身上还带着淡淡地丁香花的香气。少年与少女在河边望着渐渐沉落的夕阳,晚风吹动他们的衣发,金色的余晖里一切都温柔得说不出。他知道那个紫丁香般的身影是谁,那就是苏静柔,在他的心里,她就是他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的象征。
然后他又看见了自己从军那天的情景,穿着黑色军服的他背起了步枪,在凤鸣城的城门下最后一次与苏静柔彼此对望,他从她的手中接过了淡紫色的同心结,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衬衣左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转身走向了那即将奔赴漠北的军队。苏静柔在他身后向他挥手,也许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她依然望着与军队一起离去的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凤鸣城春季的青青柳色之中--这时也正是折柳赠别的时节了。
忽然,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暗,街巷、斜阳、河流、柳色,还有少年与少女,都在瞬间消失不见,但黑暗中却有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却是梦中见到的苏静柔,依然是穿着镶紫丁香花边的素白上衣和纯白的长裙,只是周身笼罩着一层苍白的光,宛如虚幻。她注视着林志清,双眸依旧清澈如水,却写满了痛彻心扉的哀怨和刻骨的绝望,以及悲凉的无助。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中却滑落了两行殷红,那是血一样的泪,缓缓滑落她苍白的面颊。那苍白美丽却又哀伤的容颜,像一朵染血的莲花,在无边的黑暗里默然开放。
“志清……”
他甚至听见了苏静柔的声音,依然如同分别时那样,清脆却带着些许沙哑。那是她在呼唤他的名字,连声音也恍惚如同来自另一个轮回之后。
“静柔,是你么?”他茫然反问,“你……是来接我的么,是来找我跟你一起走的么?”
他向着苏静柔的身影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苍白的面颊。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而苏静柔,就是从黄泉来迎接他的,她再一次回到自己面前,正是为了等自己与她一起去往那幽深黑暗的死亡的国度。如果不是,他又为什么会看见她呢?
“不,我不是来接你的。”
苏静柔的回应冰冷而决然,甚至没有一丝情感的起伏,如同机械,完全不像是那个温婉娴静的她。这周身笼罩着苍白的光的少女望着林志清,目光中的哀怨与绝望却并没有减少半分,反倒更加深重了。
“你要活下去,志清,”她说,“就算是为了我也好--你要记得,你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做完了你该做的,再来找我吧……就算是几百年之后也无所谓。你要记得,现在还不是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你要活下去。”
“静柔,静柔……你别走,别走!”
林志清想要拉住转身离去的苏静柔,然而他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穿过了她虚无的幻象,他仍想抓住她的手,或是她的衣带,但那终究不是真实存在的她,他只是徒劳地抓住了虚无。就在这一瞬间,浑身浴血的他挣扎着醒了过来--他还活着,他终究是活下来了。
林志清挣扎着起身,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向四周提高了声音问:“还有活着的么,还有几个能动的?”
这时他已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然而,随着四周一阵沙沙声,陆续有幸存的战士或用枪支撑着身体,或扶着身边的树木站起身来。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个个都是满身鲜血,像刚从地狱里归来。
“你们……还愿意跟我去王城么?”他嘶哑着嗓子问,“有不愿的现在走也行,愿意的就留下。”
没有一个人说半句不愿意--幸存下来的大约还有一百多人,每个人都沉默却决然地点了点头,还有个少年兵说了一句:“都走到这儿了,还说什么不愿意?长官要去王城,我们跟着去就是,就是上黄泉路,我们也跟着长官!”
“好,太好了!”林志清沾满血和尘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你们都受伤了,这儿也没军医,就互相帮一帮吧,伤轻的帮伤重的包扎一下,受了伤总得治啊。”
当黎明到来,第一缕阳光洒落时,这支原本有接近三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了包括林志清在内的一百来人,人数折损了超过一半。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得来不易--至少还没有全军覆没。
林志清又在原地坐下来,伸手在怀里翻找随身带的伤药。忽然之前他顿住了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他将碰到的东西掏出来,却是一个用淡紫色的缎带打成的同心结,垂下来的带子上还用金丝线细细绣了几个字:“天涯路远魂梦长,千里关山莫相忘。”在那些字下方,又有三个小字:苏静柔。而这个名字,是他呼唤过无数次的。
“静柔……”
青年军人握紧手中的同心结,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悲凉。他闭上眼,仿佛在努力地将悲伤重新关进心门之后。
帝国历两千一百三十一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年,或者说,这一年注定是一个劫数。
原本以为只是星星之火的战火瞬间化作了燎原焚天的大火,转眼席卷了帝国辽阔无垠的版图。如果说唯一还能保持平静的地方,大概除了东方的大海,就只有西南那片苦寒的高原雪域和西北那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了。
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传来了江南米价飞涨的消息--现在并不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没有旱情蝗灾一类的天灾,米价却一反常态开始飞涨,有几个州县还出现了抢米的风潮。江南本就赋税沉重,这样一来更是民怨沸腾,据说还有饥民聚众一把火烧了官衙的。
这一天的早朝时分犹如阴云压顶,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像是被暴雨之前的积雨云当头笼罩。少年冰冷的声音不仅没能打破这沉闷压抑,反而令压迫感更深了几分。
“查清楚没有,江南那边怎么回事?”
朔寒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起伏,而说出这句话时,他也是面无表情的。
“启禀陛下,现在不是荒年,也没有天灾,江南米价飞涨定是有人囤积居奇,哄抬市价。”底下立刻有人作答,“此事必是不法商人所为,这种趁战乱发一笔财的做法,的确也是他们的作风。”
“这是应该归你们管,为什么不责令地方官吏即刻查办?”听出了是户部尚书的声音,朔寒的语气中便多了一丝不满,“再这样下去江南也保不住了,你们难道就想坐视不管?”
“请陛下息怒。”户部尚书接着说,“并非我等坐视不管,而是有几个大洋行的买办也参与其中,他们都有洋人撑腰,查办起来必然得罪了洋人,只怕会再惹出更大的事端。”
朔寒又沉默了下去--须知洋人在国内的地位向来很高,又有犯罪不受帝国法律惩治的特权,就连位高权重的各地总督巡抚也奈何不得。再者就算真的查办起来,那些洋人也会由他们自己的法庭来审判,大概最后也不过随便罚点儿小钱就算完事了。这样也罢,但如果因此再起事端,帝国只会陷入内忧外患前狼后虎的境地。
“这样一来……确实棘手很多。”朔寒一只手扶住额头,面露为难之色,“要么就缓一缓这一季的练饷吧,军费的事我另想办法解决--虽然可能会有点儿难办。”
少年坐在龙椅上,抬手按住了自己苍白的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心乱如麻,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要崩溃了。那些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就是与他无关,就是有无数人可以代替他去做,那些指令也必须由他来下。
他忽然觉得力不从心--这个庞大的帝国从来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他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弱小,若说帝国是一匹发了狂的遍体鳞伤的烈马,疯了一样嘶鸣着冲向毁灭的悬崖,他也无法拉住缰绳了,他拉不住它,只能跟它一起冲向悬崖摔个粉身碎骨。他不过一个弱小的少年,根本做不到力挽狂澜,甚至连抽身离开也做不到。
是的……这个帝国,他再也无法掌控,更无法挽救。
“我去找各位亲王说说,能筹到一些是一些吧,抄没丞相家弄到的钱也快花光了。”他说,“至于江南……只要还守得住就好。”
他倚着扶手,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般闭上眼睛。
好容易下了朝,刚要返回望归楼时,朔寒又被云曦的侍女请到了栖云宫,也许云曦又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吧。
栖云宫中点着不知名的熏香,若有若无,淡雅清新像是茉莉花的香气。云曦坐在梳妆台前,见朔寒进来,便向侍女打了个手势,原本侍立在身侧的侍女立刻应声退下,片刻之后再返回时,手上已捧了一个镶金嵌玉精雕细琢的妆匣,匣上尽是精细的花纹,显然是富贵人家之物。
“这是妾身的陪嫁,里面都是王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首饰,一件也没少。”云曦边说边打开了妆匣,里面尽是翠羽明垱,光华璀璨,“如果军费实在不够用,就先拿这些去吧。”
朔寒知道这匣子里的每一件首饰都不下千金,加上这个精致的匣子,价值万金也许还是少了的,到底是丞相女儿的陪嫁,丞相的阔绰他是知道的。他看了看那些精巧的珠宝玉石,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是你的嫁妆,也是你家里人的一片心,你还是留着吧。”
“可眼下不正是用钱的时候么?那几个亲王平时说得好听,但真要找他们要银子的时候他们可未必会给的,”云曦忧虑地说,“夫君就拿去吧,妾身又不只这一件嫁妆。”
“这样好的东西随便卖给不识货的人换什么军费,岂不是暴殄天物么?”朔寒依然摇头拒绝,“如果你真的要送人,也该送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才是--你还是留着吧,我还没到要拿后妃的私房钱来打仗的地步。”
他微笑着转头示意捧着妆匣的侍女把匣子拿去收起来,然后对云曦说:“我说了军费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不用担心,如果这仗注定打不赢,花再多的银子也没用,到时候浪费了,我还过意不去呢。”
然而他的微笑却始终没能消解云曦的忧虑,反而让她的担忧更深了--她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明明灭灭的不祥的光,虽然是光,却让他眼中显出了更深的黑暗。
与宫中的阴沉压抑不同,那座地处偏僻角落的小小院落里却丝毫不见阴沉。
“你做得很好,洛骢,”石桌边,倾铭边说边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从传回来的消息看,江南已经民怨沸腾了,看来时机差不多了--大概可以收手了吧?”
“我会以雾月党的名义在江南低价抛售粮食,把米价压下来,”洛骢坐在他对面,语气淡然,“而且我也会承诺一旦共和国建立,就免去江南五年的税收,这样一来也不愁江南各省不独立。”
“不错,这样总比一个个省得去打好。”倾铭赞许地点头,“现在朝廷能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也不知志清现在到了哪里,到时候攻打宫城没他可不行。”
“先生不必担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不来的。”洛骢说,“只是这一路不会太好走,他的队伍也许会损兵折将也说不定。”
倾铭却不再说话了,他看着洛骢,漆黑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是一片平静,却如北方冬季漫长的黑夜般深不见底。
“怎么了,先生?”洛骢有些不明所以地问。
“没什么--只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倾铭漫不经心地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心里不太好受,就算现在形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我也不觉得开心,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先生大概是顾惜那些流血牺牲的人吧--毕竟仗打了这么久,牺牲的人也不少,”洛骢叹了口气,“可他们的血不会白流的,先生,他们绝不会白白牺牲,因为赢的会是我们。”
倾铭沉吟了一阵,说:“也许是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弟兄,我们也算共患难过,但……也不全是因为他们。”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而他也感觉得到,有什么如潮水般汹涌的东西正在一次次撞向他心里的堤防。每想起一次,心里就有一阵难以名状的痛楚袭来,几乎令他窒息。是啊,他是胜利者,天平向他这一方倾斜着,他很快就要成为胜利者了,但他为什么又会觉得心痛呢?胜利者是应该欢欣鼓舞高歌猛进的。
或许,是因为那个金座上的黑衣少年吧。他的胜利,终将以帝国的覆灭为代价,可那个苍白病弱的少年,却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苍冥至高无上的君王。他取得胜利之时,那个原本是君王的少年,也许就要成为这个腐朽不堪的帝国的殉葬品了--他如何坐得住呢?
“先生,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洛骢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倾铭才又被拉回了现实,“不管是什么,都留到这仗打赢了再说吧。”
倾铭无言地点头,眼前却恍惚浮现了朔寒的身影,黑衣少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仍然带着深秋冷雾般的忧伤。他定了定神,那虚无飘渺的幻象便又隐去了,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仿佛被一只恶作剧的手用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疼痛微弱却尖锐。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装潢华丽的云洲使馆里,一个身穿白袍的青年在圆形的茶桌边坐下来,身旁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翻译官。白衣青年和翻译官的对面坐着的,是金发碧眼的云洲公使。
“云洲真的不愿再援助帝国了么?”星涯面色凝重地问对面的公使。
“我们当初帮帝国截留海关税款,是觉得帝国有能力平息这场动乱,但现在帝国能控制的疆界越来越向东推移,局势已经对帝国完全不利了,帮助帝国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为了云洲的利益,我们有权这么做。”
翻译官将公使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星涯听了却面不改色,仍然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们又怎么知道那些雾月党人就一定会保障各国的利益?我知道你们只是担心帝国境内的利权得不到保障,那么你们难道不担心雾月党人一上台就把签过的条约都废除么?”
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优雅的白衣青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终于做出了回应。
“正因为如此,各国才打算保持中立观望事态--眼下还不到选择的时候,轻举妄动是不明智的。何况如果我们继续支持帝国,帝国却因为镇压不了这场动乱而把它转成反对外国的运动,我们还会遭到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云洲谁也不会支持,只会保持中立。”
听完翻译官的复述,星涯眼中闪过一抹阴郁,但随即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他清了清嗓子,说:“既然这样,看来公使先生是不打算改变态度了,我们再谈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希望公使先生不要为这个决定后悔。”
“也请星涯大人放心--我们云洲人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之后,云洲公使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星涯和那翻译官也站起来向他鞠了一躬,留下一句“告辞”便转身走出了使馆。
刚跨下使馆门前的大理石台阶,星涯便叹了口气,原先优雅温文的微笑被黯淡的阴云取代。“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下没人再愿意帮我们了。”他苦笑着说。
“这些洋人果然不可信,一到关键时刻全成了缩头乌龟,”那年轻的翻译官也有些愤然,“大人不必为他们生气,反正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
“是啊,还是回去复命吧--不用担心,陛下不会怪罪我们的。”星涯说罢,向着宫城的方向转身走去。
年轻的翻译官看着星涯,第一次在这个似乎永远温文尔雅地微笑着的帝国外交官脸上看到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仿佛永远晴朗的天空瞬间被阴云笼罩。
苏静柔……就是林志清的妹子,她是全文中唯一一个没有正式出场的角色,因为她没出场就领便当了,只能活在志清兄的回忆里。
写她的时候一直听唐磊的《丁香花》,八年过去了我还是这么喜欢这首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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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心影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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