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醉别烟雨 ...
“这、这是怎么回事?”容秋夫人和琳儿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看见娟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砰地一声把门在身后掩上,面色煞白地靠在门上直喘粗气。过了许久她的呼吸才总算又平稳了些,双手按着胸口像是怕心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显然被之前所见吓得不轻。
“娟儿,你说什么,哪儿有鬼?”容秋夫人一脸怀疑地看着惊魂未定的侍女,“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一个女人……一个身上衣裳沾满了血还湿嗒嗒滴着水的女人……她穿的是什么衣裳我看不清,只知道上面都是血……她走一路身上的水就滴了一路,脸色也白得像纸一样……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娟儿颤抖着说,“见我走过去,她、她就说自己在湖底下待着很冷,问我要不要下去陪她……”
“这一定是人玩的把戏--宫里到处都有镇邪的东西,哪来的妖魔鬼怪?”容秋夫人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你们陪我出去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这宫里装神弄鬼!”
她做过无数决定,从入宫到争得先王皇后之位,到生下皇室唯一的继承人,这些决定无疑都是正确的,它们让她从一个小小的宫女渐渐变成了威仪万千足以定夺他人生死的皇太后,在看不见刀光剑影却又杀机四伏的深宫中让她走到了今天。但这唯一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却转瞬让四十多年来所有正确的决定化为乌有。她不该走出去的,永远不该。
如果再给她第二次机会,或许她永远都不会选择走出去。
深夜的回廊上几乎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只有娟儿手上提着的灯笼。灯笼的光明明灭灭,照着三个人故作镇定却惨白如纸的脸。
“娟儿,你说那个女人在哪儿?”容秋夫人转头问身边的娟儿,“怎么不见了呢?”
“刚才,刚才就在这一带看见的……”娟儿边说边了提了灯笼往前面照去,“怎么不见了呢……”
她还来不及说完,一个冰冷怨毒的女声幽幽地响起,登时让三个人如同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容秋,你总算是来了……这么多年了,你不会忘了我吧?”
“你、你是什么人?在宫里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容秋夫人强压渐渐涌上心头的恐惧,做出义正词严的样子向说话的女子斥问,“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我是什么人……呵,我当然是被你杀死的人……你不记得也罢,你杀了那么多人,怎么会记得我呢?只可怜了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在湖底下一待就是十几年……”
然后容秋夫人的视线中便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人从黑暗的回廊尽头无声无息缓缓走来,她是个身材匀称的女子,比容秋夫人略矮一些,披散着长发,等他走近时,容秋夫人才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果然如娟儿所说那般穿着一身沾满了血的衣裳,是宫中贵妃穿的白色宫装,全身湿淋淋的滴着水,她的面色是死者的惨白,脸上却带着怨毒与快意交织成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这个诡异的女子就这样一步步逼近容秋夫人,连娟儿和琳儿也感受到了她身上森冷的鬼气。
“你……你是、你是婉嘉!”容秋夫人见了女子的容貌,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一步步踉跄着后退,“不……不对……你……你怎么会回来?”
“婉嘉”是先王最宠幸的一位妃子的称号,在容秋夫人专宠之前,先王最宠爱的就是这位婉嘉夫人。婉嘉夫人本是一位地方富商的女儿,因为容貌出众而被选入宫。她算得上是妃嫔中的佼佼者,容貌身量自不必说,还弹得一手好琴,更难得的是为人温柔谦和,丝毫不咄咄逼人,在侍从宫女中间口碑也不错,正因为如此她才深得先王宠爱。但她为先王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却不明不白地惹上了巫蛊之事,因此被打入了冷宫,后来的某一天被人发现她和她的孩子死在了湖里,说是抱着孩子投湖自杀的,母子俩的尸体上却伤痕累累。
“当然是我的命指使我回来的--我得来找你呀!”女子冷笑起来,仍然一步步向着容秋夫人逼近,“容秋,你当年诬陷我用巫蛊陷害其他嫔妃,还收买杀手杀了我们母子俩,我可还记着呢……我不回来找你报仇,怎么安心去投胎?”
蓦地,她发疯般向着容秋夫人扑过去,双手直直掐向她的脖子。容秋夫人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才让她扑了个空,但她却不肯罢休,尖尖十指抓向容秋夫人的脸,这次容秋夫人没躲过,尖叫声中眼角脸颊顿时多了好几道血痕,如果眼角那几道再偏一分,她的眼睛就要被抓瞎了!
“还我命来……贱人,你还我命来!”
这鬼魅般的女子眼中已尽是疯狂,尽是嗜血的暴戾,原本美艳的脸在怨毒与疯狂之下扭曲。她眼中的怨恨与暴戾鬼火般明明灭灭,尖锐的指甲仍然不顾一切地抓向容秋夫人,要将这个高贵美艳的贵妇人撕成碎片--这哪里还像那个温柔谦恭的婉嘉夫人?她分明就是一个厉鬼,一个在怨恨驱使下爬出地狱前来复仇的厉鬼!
凄厉的尖叫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向着黑夜的心脏狠狠刺了下去。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寝宫,娟儿和琳儿连忙把所有能关上的门窗都死死关上,能落锁的都落了锁,总算是把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子和她凄厉疯狂的笑声与哭号关在了外面。容秋夫人面色煞白地坐在床边,眼角面颊的伤痕还淌着血,鬓发也在撕打中散乱了。她按着胸口急促的喘息着,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也几乎要断绝了,等外面凄厉的狂笑哭号终于停息时,她的呼吸才显得平稳了一些。
“太后,您……您没事儿吧?”娟儿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您先歇会儿,我……我去给您找点伤药--您的脸上还有伤呢。”
容秋夫人点了点头,又坐了一小会儿,才让琳儿扶着自己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这时娟儿也拿着药过来了,放下药之后又吩咐琳儿去打盆水来。琳儿出去之后,娟儿便小心地把容秋夫人伤口附近的发丝拨开,一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立刻让容秋夫人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娟儿,我的伤怎么样?”容秋夫人的眼睛被血糊住了一半,自己伤得如何也看不清楚便问身边的娟儿,“没伤到眼睛吧?”
“还没有,包扎一下就没事了。”娟儿说。
片刻之后琳儿端着铜盆里盛着的温水回来了。她把盆子放在梳妆台上,用绢帕沾了水把容秋夫人伤口附近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了去,因为伤口太靠近眼睛,在琳儿清洗时容秋夫人便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大约琳儿已经把血污擦洗得差不多了,她才睁开了眼。
然而,糊住眼睛的鲜血洗去了,她眼前却再一次出现了血的颜色--有血一缕缕地从镜框上滑下来,一缕缕暗红的血,就像一条条血色的蛇,那面镜子上竟然沁出了鲜血!
而镜子里映出的也不再是她的脸,而是另一张女子的脸,那张脸原本是美艳端庄的,随着镜面上鲜血的流淌,竟然在一个意味不明的诡异微笑之后血肉凋零,生生变成了一具惨白狰狞的骷髅!
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还闪烁着诡秘的微光。
容秋夫人陡然一声尖叫,整个人向后一仰从圆凳上摔了下来。娟儿和琳儿刚想去搀扶,也被那面淌血的镜子吓得魂不附体,半步也不敢上前。而容秋夫人仰面倒在地上,只觉得一阵剧痛渐渐从心口蔓延开来,它像一只钢铁的尖爪,撕扯着她的心脏和肺叶,在阵阵疼痛中让她窒息。她捂着胸口,像一条窒息的鱼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却仍无法缓和那越来越尖锐的疼痛。
“太后!”娟儿失声惊叫,也不顾那面镜子上还淌着血,心一横便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了容秋夫人,“您怎么样,要不要去叫御医……琳儿你快过来,帮我把太后扶到床上去!太后的病又犯了!”
两个小宫女手忙脚乱地重新把容秋夫人扶到床边,刚想服侍她躺下,门外便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母后,刚才我听见这边有尖叫声,出什么事了么?”
一听是朔寒的声音,娟儿和琳儿对望一眼,心里都暗暗叫起了苦--容秋夫人可是国君的生身母亲,现在她成了这样,她们俩大概难辞其咎了,也许朔寒是来责罚她们的吧。
“我过来看看,没事我就回去了,娟儿琳儿你们把门打开呀。”见门里没回应,朔寒又接着说,“怎么把门锁着呢?”
琳儿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一身黑袍的朔寒。这一身黑衣的少年一步跨进屋里,还不等他开口,娟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拖着哭腔火急火燎地说:“陛下,刚才外面有个女人扮成先王的妃子装神弄鬼,镜子上也突然流了血,像中了邪一样……太后被这么一吓把病吓出来了,您、您看这怎么办呀……这事、这是真的跟我和琳儿没关系……不关我们事呀!”
“我当然知道跟你们没关系,因为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是我。”
少年说出这句话时是微笑着的,语气也轻描淡写,但容秋夫人听见这句话时,心里登时像被用撞钟的杵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轰鸣中,那几乎夺去她心跳和呼吸的绞痛更加剧烈了。
--她怎样也没想到,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并且为此设下了这样一个圈套的,竟然是自己那天生苍白病弱,永远只知道吟风弄月的儿子!
--其实她应该能想到的,因为世上知道她这个最致命的弱点的,除了朔寒和她那死去多年的丈夫,又还有谁呢?他们毕竟当了十八年的母子啊。
“没错,是我干的,都是我的主意,”朔寒看着母亲煞白的脸,脸上却带着微笑,“那个女人是我雇来的,她的身材和婉嘉夫人差不多,婉嘉夫人的画像也不难找,照着做一张人皮面具就能以假乱真了。至于镜子的话……我一个人倒是做不出这样的机关来,所以我还得有个帮手……”
“你、你……你这个逆子!”容秋夫人瞪大了眼,颤抖的手直指着朔寒,“我……我生你养你……整整十八年了……你、你就这么……这么报答我……这个亲娘?”
“母后,我也不想这么报答您呀,可谁要您让那位医官在我的药里下幽梦情花呢?”朔寒面不改色地回应,“那是您的家族最擅长用的毒药,七天之后就能让服用的人猝死,症状跟心疾没什么两样,而您知道那是我的旧病,那种死法对我来说也不算稀奇的,毕竟我一直是个病人啊。”
“逆子……逆子……”容秋夫人颤抖着喃喃咒骂,“帝国……帝国的王位……怎么会……让你这不肖子……坐了这么久……”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我知道您恨铁不成钢,对我就没满意过--毕竟我跟父王一样,整天只会吟风弄月写诗填词,对治国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何况我还一直跟您对着干,您要我传宗接代,我却偏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可我还是您的亲生儿子啊,儿子再怎么不争气,当娘的也不会想杀了他吧?”朔寒说着,眼中渐渐浮现了几缕悲凉的嘲讽,“可是您偏偏希望我死,您想杀了我--难道我说错了么?”
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又接着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母后,您从来就不需要一个儿子,您不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懂得自己想问题的儿子,只要一个穿着线的木偶就够了。否则您为什么要生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继位登基呢?因为只有这样,您才能把帝国握在手心里啊。十六年来这个帝国看上去是我掌握着,可它从来就不是我的,它是您的。”
容秋夫人听着儿子波澜不惊的话语,双耳却渐渐响起了尖锐如刀的弦音--那些波澜不惊的话语没有愤怒,也没有辱骂,但嘲讽和报复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它们像一把把尖刀,每一把都有着薄而锋利的冰冷的刃,跟心口的痛一起划着她的心脏和耳膜,又像行刑者的刀刃,一下下迅捷而残忍地凌迟着她四十一年从未被摧毁过的骄傲。
“可是母后,您坐在珠帘背后没人看得到,您用我的名义发号施令,所有人都会以为那就是我的意思--您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因为别人要骂也只会骂我!西南那边和玄江行省、漠北行省那一带被割让出去的土地,跟东旭那场让北溟水师全军覆没的海战,还有那些出卖帝国的条约跟我有关系吗?决定都是您做的,您决定好了才会告诉我,但天下人都会以为是我做的决定……他们只会说我是个懦弱无能的昏君,说我丧权辱国陷苍生于水火!可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坐在那张龙椅上当您的肉傀儡而已!就算没有十六年,十年也是有的吧……”
朔寒说着,扫了一眼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娟儿和琳儿,冷笑了一下。他从未跟母亲说过这么多话,更罔论把真正想说的话在她面前说出来,而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些由恨意、嘲讽与抱负构成的话语。
他恨容秋夫人,因为她明明不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明明不爱他,却又生下了他,只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她有男子的雄心壮志,却偏偏成了女子,所以她必须有一个傀儡,而最佳人选自然是作为亲生儿子的他。她从未爱过他,在他幼年时他就知道,否则他作为唯一一个嫡出的男孩,何以会在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时母亲也不闻不问呢?否则他何以从未得到过她的一句赞许,只有无止境的命令与苛责?正是她的存在,让他的生命如同极北之冬季的长夜般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之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爱,她从未给过他一个母亲应该给予孩子的温暖,只留他一个人在找不到光的风雪呼啸的漫漫长夜中举步维艰地跋涉,一走就是整整十八年。
她在他生命里投下了梦魇的阴影。它是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暗,是追袭在他身后的魔影,它尖笑着,低语着,咆哮着,滔滔不绝地用绝望恶毒的言辞咒骂着,十八年来,他从未摆脱过它。所幸他在十一岁那年遇见了少年时的星涯,那是第一个愿意爱他的人,如果不是星涯,他的生命也许会在这阴影的笼罩下化作一片黑暗冰冷的荒芜。并非是他不信任母亲的关爱,而是他的母亲从没有爱过他,那个愿意爱他的人,那个愿意蹲下身来认真地听他在说什么,愿意给他肯定的眼神和温暖的怀抱的人,不是她,是星涯。
或许像她所说的那样,她是爱他的,但是那样的爱却成为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会在爱的名义下把他活生生勒死,一如她赐死妃嫔时用的白绫。
“我……我也是为了你好!”容秋夫人无力地说。
“为我好?您要是真为我好,就不该把我推上龙椅!”朔寒又一次冷笑起来,眼里阴暗的光芒明明灭灭,“您说我是您的儿子,可您又几时把我当做您的儿子!哪个当娘的会想把亲生儿子活活吓疯,又有哪个当娘的会想杀了自己的儿子?您还记得重阳七君子的事吧--如果您不让我去法场监刑,我也不至于差一点被活活吓出失心疯来!如果不是因为星涯,现在我已经是个疯子了,或许那样对您更有利吧……对您来说,我不过就是个工具而已--这个工具现在不听使唤了,当然还是丢了比较好,所以您现在希望我死,我如果不死,您哪能把帝国的权力抓在手里?早在您让我去珠港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最后我得说一下,那面镜子上的机关是我和星涯请了个洋人来做的,听别人说那个洋人可是云洲最好的魔术师之一呢--也就是他们那边的变戏法的。就在您被那女人骗出去的时候。不过我们也不能保证您一定会犯病,所以我们还用了点别的东西。今天早晨琳儿替您梳头的时候不是不小心让簪子扎了您一下么?那不是簪子,是一种草上长的刺,被它刺中再受惊吓,就会加速血流震动心脉,也是能要人命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呢。”
一听这话,琳儿立刻吓得面无人色--她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眼看容秋夫人震惊与仇恨交织的目光匕首般朝自己刺过来,这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小宫女不由自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全身颤抖地哭诉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不是我……不是我!”
朔寒却并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再理会呼吸越来越困难面色也开始泛起死亡的青白色的母亲,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冰冷而平静,没有丝毫温度。许久之后,他才静静地说:“星涯,你的计策很好,我很满意。”
仿佛是对这句话的回应,少年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身材高挑的白衣青年走到朔寒身侧,说:“你满意就好--我还担心有什么纰漏呢,现在看来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也就放心了。”
容秋夫人终于明白了,朔寒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孩子,他的确是她的儿子,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
哪怕从外貌上看,他的确更像他的父亲。那个在位几十年却从未有过什么值得载入史册的作为,只留下了几首从宫廷歌女到画舫上的风尘女子都在传唱的哀感顽艳的曲子的病弱而忧郁的男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从唯一的儿子身上复活。朔寒继承了他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上天去的身材,继承了病弱的身体,继承了眼眸和神情中挥之不去的忧伤,也继承了他的感情用事、他的沉默自闭,还有他不容忽视的才华。他们父子的词章至今还在歌女间一次次传唱,无论宫中抑或坊间。
但她希望的是朔寒像她一样,有着站在绝顶俯视天下苍生的雄心壮志,有着在人与人之间游刃有余的精明,有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和将天下翻弄于股掌间的手腕。就算不是那样,至少也应该顺从她的意思,而不是整天跟她作对。总之,她不需要一个吟风弄月挥毫泼墨的书生,就像她的丈夫。
她一直认为他是个不合心意的孩子,他不是个争气的孩子--他的母亲身为女子却梦想让天下为自己臣服,他身为男子却无意于天下只愿吟诗作对。她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她的丈夫不是如此,她如何能将他作为通向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垫脚石,如何能让他对自己在后宫中使尽阴谋诡计睁一眼闭一眼?
如果丈夫强悍果决,也就容不下像她这样要与自己同坐一张龙椅的妻子了。
然而,她现在明白了,她其实早已把自己的狠辣遗传给了朔寒。他与星涯联手布下这个杀局,不就像她从十四岁起用尽各种阴谋阳谋断送一个个争宠者的性命么?他的狠毒其实不亚于她这个母亲,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杀局完全没有任何凶器,连毒药也没有,完全依照她的弱点设计,就算追查下去,也找不到任何疑点。
是她的步步紧逼让他变成了这样吧。她从他降生就在逼迫他,逼迫他学习不愿学的知识,逼迫他坐上龙椅,逼迫他迎娶一个不爱之人。最后,也是她逼他把作为母亲的自己送上了死路。他本来是一只温顺无害的猫,或者兔子,总之是那一类人畜无害的动物,却硬生生地在她的逼迫下咬断了她的咽喉。
又或者,是他身边那个寸步不离的年轻外交官星涯教会了他这些?她没有给予过他爱,所以他只能向星涯寻求爱,是星涯把朔寒从癫狂错乱的边缘拉了回来。也许,他教会了朔寒这些吧。她身边除了那些受过她小恩小惠的宫女,似乎还真的没有一个像样的帮手,但他身边却有星涯。
但她终于再也没有机会想明白这些--所有的光和声音都离她远去了,连同她的知觉,她的思考,还有整个世界。娟儿和琳儿不见了,朔寒和星涯不见了,因为她没有办法再看见他们了。她再也感觉不到窒息和心口的绞痛,因为她的世界里,此时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珠帘背后掌控帝国朝政十六年的皇太后容秋夫人,再无十五岁那年一个暮春的夜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人知道,她的生命如何断送在她唯一的儿子手中。
苍冥帝国曾经无比尊贵的皇太后,朔寒的生母容秋夫人在她五十五岁那年一个暮春之夜死去,皇室对外说是死于心疾发作,那是她三四十岁起就患上了的旧病,一直没有根治。但五十五岁这个年纪相比前一位皇太后的七十岁也有些太年轻了,何况容秋夫人看上去一直是四十许的模样。
于是总有人怀疑,他们自然要求御医查验真正的死因,结果当然是哑口无言--没有任何致命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确确实实是疾病造成的死亡。
这个高贵傲慢又机警强悍的贵妇人在珠帘背后随心所欲操纵着庞大帝国的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王座上的少年君王终于挣脱了身上的傀儡线。只是对他来说,也许不会再有他的时代了。因为这个王朝已经千疮百孔,很快就要毁灭了,他从来都不是苍冥帝国的君王,而只是这个末日王朝的陪葬。
是的,陪葬。
因为雾月党人在各地不断起事,所以就算是国葬,也只能一切从简。容秋夫人的葬礼并不隆重,虽然说是太后的规格但也减去了很多繁杂的仪式,就连出殡的仪仗队也减少了一半的人数。至于丧期,也由原本的三年减少到了一个月。
其实容秋夫人的死亡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说是发病猝死,实际上却是被她的亲生儿子朔寒和她一直想除掉却总是办不到的外交官星涯设计活活吓死的--王城最好的戏班子里的台柱旦角戴了面具扮成婉嘉夫人的鬼魂,再加上云洲一位手法高超的魔术师在镜子上做了点手脚,便要了她的命。当然,亲眼目睹的娟儿和琳儿早就被悄无声息处死了,至于朔寒和星涯,他们自然知道真相,但谁敢去问呢?
出殡那天是个响晴天,送葬的队伍在白亮亮的阳光下静默地走过长街上围观的人群。虽然已经精简了很多,但还是有披着锦缎的高大白马和一辆随葬用的十成新的华丽马车--那是一辆仿照西洋式样做的马车,车壁上有金色的藤蔓花纹,用两匹白马牵着。
女眷乘着软轿,男子骑着马,能抛头露面的人脸上都写满了肃穆的悲痛,但是真是假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云曦揭开软轿的帘子,看见了骑在两匹褐色的马上并排而行的朔寒与星涯--那个优雅高贵的年轻外交官在任何场合都与朔寒形影不离。朔寒侧过头对星涯说话,云曦便看见了他的侧脸。
她竟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压抑着的轻松和欣喜--那不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该有的。
“洛骢,你来看这个。”
倾铭边说边将一张白绢在自己书桌上摊开,伸手指给洛骢看。那张白绢铺开也不算大,却用墨笔精细地勾勒出了一幅地图。那是王城的地形和布防图,一街一巷的名称都彪了出来,又用朱笔把各处的人数也标明了,包括地图正中的宫城。人数特别少的地方打了个叉,人数众多的则画了个圈。
“王城的地图?”洛骢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幅地图,“这地图怎么了?我看没什么错误啊。”
“我不是说这个,”倾铭摇了摇头,手指向地图上的字,“今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东西被扔在我房间门边上,可能是半夜有人扔进来的。我想不通谁会这么做……志清在临江城,王城我们也没有别的人在,而且这字体……你不觉得眼熟么?”
洛骢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地图上工整的字,沉默了许久,说:“是,确实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字体……像是苏涵的字。”倾铭说,“他的字我知道,我见过他念书时候的笔记和后来写的文章的手稿,错不了的。难道是他?”
“也有可能是什么认识他的人吧--要么就是闹鬼了。”洛骢看着桌上的地图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那样的爆炸里谁都活不下来的。”
“但事实是他有可能还活着,他没死。”倾铭的目光落在地图的墨线上,语气低沉,“只是他或许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跟我们见面而已,毕竟你也知道,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是什么用意?”洛骢蹙眉,“还是说他一直想回来,但找不到机会,就用这种方法暗地里帮我们?”
“也许是这样--这地图的确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不必再费劲心思去打听了。可我还是更想知道送来的人是谁。”倾铭把地图折叠好,放进书桌抽屉里,小心地上了锁,“其实我也希望苏涵没死--毕竟我们也是一所大学的朋友,你也知道,当初我改组雾月党,他是第一个来加入的,他还活着,那当然最好。”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逆光里青年男子的侧影显得朦胧而虚幻,倾铭望着窗外渐渐浓郁起来的草木的绿,那目光却连身边的洛骢也读不懂。
鄂北行省的独立仿佛是一根导火索,又是一个信号,在鄂北之后,先是林志清的故乡秦州,然后西部各省也纷纷把龙旗换成了十八星旗,一纸檄文便表明了与帝国一刀两断。短短一个月,帝国便不见了西部半壁江山--虽然纵使这半壁江山还在,帝国拥有的也不过残山剩水而已。
宫城中高挂的白色挽联终于摘了下来,一个月的国丧就这么匆忙收场了。但达官贵人们的脸色却比服丧时难看得多,眼见帝国军队失利和行省纷纷独立的消息不断传来,再乐观的人也不会有好脸色。
“这帮饭桶……每年十几万两银子的军费就白养他们了……”早朝时分朔寒只看一眼递上来的奏折便心烦意乱地丢到了一边,“再这样下去,王城还保得住么?”
满朝文武大气也不敢出,大家都知道朔寒还在气头上,没人愿意不明不白脑袋搬家。片刻的沉默之后,朔寒又问:“目前还有多少个省能守住?尤其是靠近王城的目录如何,一定都要守住,它们再独立的话可就不好办了。“
“启禀陛下,目前还有二十个,都是重兵布防的地方,雾月党人是打不下来的。”一名武官答道,“而且江南各省都还忠于帝国,粮草不会断绝,还能与他们相抗。”
“江南还在我们手上的话,倒是还可以撑着一阵子--雾月党人现在占着的都是些蛮荒之地,肯定不能长久。”朔寒点了点头,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忧虑,“既然如此,除了王城附近的行省之外,江南也要增调兵力把守,今年那边的税就再多收点儿,除了捐税之外,加收钱粮作为练饷,诸位可有异议?”
“江南的税本来已经很重了,如果这时增税,百姓不满又惹起事端不妥吧?”一名文官立刻提出了异议,“如果江南各省也宣布独立了,粮草就断了一半,势必对帝国不利啊。”
朔寒蹙眉道:“这等非常时期开销大,再不增税国库都要空了,江南可是最富庶的地方,不在那儿增税哪来的军费?现在是要用钱的时候,他们会明白的。”
“还有一件事--请传令给各地驻军将领,如果有人丢阵弃地临阵脱逃的,无论军功官职,一概就地处决,格杀勿论,”他接着说,语气中流露出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决然,“家眷也流放边疆披甲为奴,听懂了么?”
这充满杀气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浑身一凛,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它会出自一个病弱的十八岁少年之口。或者说,他们实在想不到会有听到这个少年亲自下达命令的一天。
但摆在他们跟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听到的不再是容秋夫人的旨意,而是朔寒的旨意。
“吾等遵旨。”百官纷纷俯身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答应。
罢朝之后朔寒回到了望归楼,星涯早在卧房里沏了一壶清茶等着了。见朔寒回来,星涯便示意他到桌边坐下,自己站起身拿了茶壶,缓缓将茶水倒进朔寒面前的青花瓷杯里。
“朔寒,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的--前两天我去了一趟城东的使馆,跟好几国的公使谈了这件事,云洲公使已经答应截留海关税款,东旭公使说他们愿意提供一批武器,很快就会运来了。”星涯静静地说,“这些乱党总是能灭掉的,不用担心。”
“是那样就好,”朔寒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可是鄂北独立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这场变乱也许没法平定了,他们最后还是会打下王城,帝国……也还是要亡在我手上。”
“不,不会那样的,它不会亡在你手上。”星涯轻轻摇头,目光中尽是温柔的宽慰,“别往坏的地方想,再说就算帝国真的亡了,就一定是你的责任么?你不过是收拾不了别人的烂摊子而已,没关系的。”
“真的跟我没关系?是啊……七十多年前洋人第一次打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怎么会跟我有关系?”朔寒动了动唇角,牵出一缕苦涩的笑,“但你这么想,不代表天下人都会这么想啊……”
停顿了一下之后,少年又接着说:“看来钦天监说得对,他又算准了一回--今年就是他说的帝国国运将尽的时候了。”
钦天监是帝国的御用占星师,一个体格不算高壮但也算是魁梧结实的中年男人,十几岁学习星象,二十岁入宫供职。这人占星算卦奇准无比,无论祸福都能一一应验,就是说话不中听,直来直去什么都敢说也罢,有时还特别尖酸刻薄,十分容易得罪人。如果不是占星之术国内无出其右,只怕早就死上几百回了。在十几年前,他就预言过帝国会在这一年陷入无法挽救的危机。那时先王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至于朔寒,就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钦天监……那家伙这么说的时候多了,他大概又在胡诌吧。”星涯说着,握住了朔寒微微发凉的手,“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朔寒没有回答,面前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渐渐变凉了,他却仍然无知无觉。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眼帘低垂,满面愁容。这少年似乎更加消瘦了,原本就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大约也是几天都没休息好了吧。
“其实这个帝国要兴要亡,关我什么事呢?”良久之后,朔寒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是啊……我早就不想管它了,它真的灭亡了又怎么样?只不过我时运不济,生下来就赶上这么个烂摊子而已……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亡国之君我是当定了,我也没办法。”
少年忽然微笑起来,那一笑却是惨淡的,不仅抹不去忧郁,反而令那挥之不去如同阴霾的忧郁更深了几分。任谁都能读得出那一笑中的苦涩意味,这根本就不是笑容,它和叹息与悲泣早已没有任何区别。
“不说这个了……星涯,陪我去看看那些风花吧,我想看看它们,”朔寒说,“正好我也想散散心。”
他望着面前的年轻外交官,忧伤的目光仿佛深秋时分大雾弥漫的湖面。
风花的花期很长,比很多植物都要长久。它从春季开始生长,开花时能一直从春天开到仲夏,现在正是暮春,正是花开的繁盛的时节。花香还引来了几只白色的蛱蝶,绕着花上下飞舞,刚在花上停下,又被人的脚步声重新惊得重新飞起来。
天空是湛蓝的颜色,不再是冬天铁一样的阴霾。阳光刺进眼中时朔寒微闭了一下眼睛,那利剑一样白亮亮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身侧是无数盛放的风花,纯白的花瓣上溅血般的殷红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有微凉的风吹过鬓边,朔寒与星涯鬓角的碎发在风里飞扬起来。这座花园还是静谧的,无论外面如何喧闹,仿佛有看不见的墙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了,便留住了这一方静谧的天地。
“朔寒,你可知道这风花代表什么?”星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朔寒也感觉到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温度和触感,“书上说,它是‘绝望的爱’的象征--看到花瓣上那些红点了么?传说那是失去爱人的女子眼里流出的血泪,溅在花瓣上就成了这样。”
“绝望的爱……是啊,这个世道谁能有希望呢?”朔寒笑了笑,注视着一只停在画上的白色蝴蝶,目光平静,“这花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象征,也比那些大红大紫的牡丹月季看着舒服些,我也实在不喜欢那些花,看着眼睛难受”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星涯见朔寒有了些笑容,唇角也微微上扬了几分,“只要你喜欢就好,至少还有点什么东西能让你开心。”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少年眼中的黯然。朔寒眼中有一抹黯然无声无息闪过,但仅仅只是一瞬,像是暗夜里悄然惊飞了一只黑色的鸟。没有人看见,它便隐没在了少年漆黑的眼眸里。
朔寒仰起头,湛蓝色的暮春的天空便倒映在了他眼中。王城还未到雨季,天空并没有什么运财,天幕蓝得澄澈明净。他望着这蓝水晶一般的天空,却看到了一道刺眼的裂痕--那一只阻挡着喧嚣的看不见的墙上有了第一道裂纹,它们很快就要崩裂了。而这样的静谧,也就不会再有了。
“只是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次机会能像现在这样跟你一起在这里看它们……”朔寒叹息了一声,“也许,也不会有几次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呢?”星涯握住朔寒的手,五指与朔寒的手指紧紧相扣。然后用力握紧,“会有的,怎么不会?”
他的手远比朔寒的温热,也更加修长有力。少年微微发凉的手被他握着,在他手中沁出了些汗水。
病娇柔弱的小受受也腹黑了一把!朔寒对容秋夫人的话是最心声的段落不解释啊,顺带把教育理念一起黑了,果然我写什么都不忘记黑一把天朝教育,谁让我是它的铁杆脑残黑呢。
坑了我四年的东西,不,十三年,必须要黑一辈子不解释啊。
这个提要瞬间就腹黑起来了有没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醉别烟雨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打开/关闭本文嗑糖功能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
晋江小说阅读,无广告,只要注册就是资深VIP,买文千字三分不能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