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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番外《刺客》(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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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钦策马奔过牛头坡后十里的那片树林时,天色刚刚黑下来。
要按着平时,一般来到这地方天要黑了的话,他便不会再往前走了,而是在牛家集住一晚,牛头集有专供来往驿丁歇宿的地方。
但是今天他没有宿下,而是直接奔过了牛头集。待穿过了这片树林,前面有个三岔路口,一条通往魏州,另一条则岔向相反的方向。高钦打算就此转道,从此离开这个地方,再投向未可知的异地,继续藏身隐名。
天上没有月亮,涌动着浓重的乌云,似有雨意。树林里更是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高钦在刚驰进树林之时心里莫名地坠了一下,觉得分外不祥。但是转念又想,如此黑暗,自己几乎不能视物,就算有人难道对方不也一样么。再说了,自恃武功不凡,即使技不能压人,使出暗尘弥散的隐身技,要逃命也应该不是难事。
高钦翻手将弯刀从衣底掣出,握在手里,身体微向前倾伏在马背上,才这催马向树林里奔去。
虽然光线暗得几乎看不清路,但是高钦也知道已奔过了树林的一半,心下稍稍安定。便在这时,听得天边隐隐有雷声,似乎果然要下雨了。
树林里的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枭鸣。
然后,高钦突然间感觉身体剧烈一晃,坐骑猛然一个前蹿,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悲鸣了一声,倒下地来,将高钦掀翻下地。
高钦心中一惊,就势一个小翻滚,滚近坐骑,以马身为己身掩护,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动静,却半丝动静也没听到,倒像只是马出了意外。
他伸手在马身上一摸,摸到一手热血,马脖子上中了一箭,将整个颈子贯穿了。
高钦心沉了下来,想都没想,立即便使出了暗尘弥散,将身形隐蔽起来。
要是有人面对面的对决,他倒是没怎么怵,但是这样在黑暗之中放冷箭,却是异常难搞的事情。
而且,他娘的怎么瞄得这么准?放箭的人难道长着一双夜眼么!
高钦心里暗想着,却不敢呆在原地,否则要是袭击的那人即使看不到他,但发起狠来往马尸旁一阵乱箭,他肯定躲不过。当下仗着暗尘弥散的隐蔽,缓慢移动开去,依稀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棵极大的老松树,树干足有三四个人合抱那么粗,高钦打算先移动过去闪在树后,再看动静。
但他只移动得两三步,刚刚离开马尸旁边,只听得天边隐隐又是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这雷声掩掉了疾箭激射的风声。
高钦几乎脱口叫出来,但他立即死死忍住,但是控制不住的是身体,他突然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一下子没觉得痛,可是就跟整条右腿突然间没有了一样。
他伸手一摸,一支铁制弩箭穿过了他右腿膝盖骨上方,非常正的方位,非常狠的力道——因为将他的大腿骨射折了。
高钦知道自己完了。
唐一镜面无表情地往弩弓里扣上第三支箭。
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在第一支箭射倒了马之后,他立即开了浮光掠影,然后扣上第二支箭,他经脉奇穴修练了“穷尽九泉”,当用了浮光掠影时,追命箭射出力道是正常时候的双倍,如果他乐意,一箭将高钦射个对穿完成不成问题。
他并不知道现在树林里漆黑成什么情形,但是唐一镜一向都是个谨慎的刺客,严格地按着狙杀的流程来进行。
高钦那家伙会隐身的招数,在唐一镜明白他出身于明教之后,便已心里有数。估计马一被射倒,他肯定便隐身了吧。
一个淡淡的笑影掠过唐一镜的嘴角,在瞎子面前,隐身与否,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静静地聆听着,当听到人的脚步细微地踩在草丛上的声音时,他射出了第二箭。
顺利。唐一镜听到了倒地的声音和痛楚得无法控制的一声抽气。
——当年你不过就是欺我被你近身而斗,如今我以远程射杀来回报于你。
唐一镜从容地抬起弩弓,再次瞄准。
我听得到你的呼吸声,我听得到你的流血声。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等着我杀你。
一道闪电从天空上撕过,激烈的电光照得树林里倏然一亮。
高钦向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遮眼却是密密匝匝的树枝树叶,根本看不清有人的身影。
然而,在电光熄灭的一刹间,高钦还是敏锐地看到枝叶间有一丝金属的亮光一闪。
唐门刺客独有的银面具。
高钦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出来:“谁雇佣你杀我,我出双倍的钱买我自己的命!”
树林里寂静无声,电光已消失,天地间又是一团漆黑。
回答高钦的是疾射而至的第三支箭,当高钦听到激射而至的风声时,要闪避已来不及了,但觉右肩一阵麻痹,手中弯刀掉落,这一箭将他琵琶骨射穿了。高钦甚至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要过了一息时间,痛楚才迅猛的传到脑子里来。高钦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心下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狙杀他的人没打算让他死得痛快,而是先废掉他的攻击力,再将他慢慢炮制。
比痛楚更让人难熬的,是绝望。
他再也坐不住身体,仰倒在地上,但是一点一点移过尚能活动的左手,抓住弯刀。
黑暗中,微微听到风声响,唐门机关铁鸢滑翔落地的声音,那个刺客从蔽身之处飞落下来了。
高钦缓缓扭过头向那刺客落地的方向看过去,恰巧此时又是一道闪电闪过,电光勾勒出那刺客的身形,确实是个唐门中人,他虽然已从树上跃落下地,但并没靠近过来,只是站在原地,面向着自己,半张没被面具盖住的脸孔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电光消失了,那个刺客的身影再次被黑暗淹没。
高钦心里觉得怪异,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够回想一下怪异之处在哪里——对了,那个刺客,他的面具下面,双眼是被黑色的布带束住的,面具遮不住那布带。
这刺客是个瞎子。
但是……为什么感觉更加怪异,仿佛这人在哪见过。
“你……你是谁?”高钦嘶哑地问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雷声近了,轰隆隆滚过上空,开始有雨滴落下,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
那刺客的声音也是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却清晰地听在高钦耳中:“蜀中唐门,唐一镜。”
听到语声的一瞬间,高钦猛地一撑身,左手将弯刀掷出,甩向唐一镜。
重伤无力之下甩出的弯刀速度比不上弩箭快,第四支箭发出尖厉的风声,叮的一声射在弯刀上,迸出几颗火星,弯刀已被射飞,刀与箭一齐钉在左近的一棵大树树干上。
高钦听到黑暗里弩弓扣扳的声音,从容冷静、不急不迫、并且丝毫没打算掩饰的声音,一种被等待已久的猎人终于等到落入彀中必死无疑的猎物的心情在高钦心底生起。
“为什么……”高钦叹息,可是一问完这一句,突然间某段回忆在脑海里闪了出来,他想起来了,“……是你。”
最后一支弩箭贯穿了高钦的眉心,箭尖从他脑后透出来。
在高钦脑海里最后的影像定格了——汴州大牢里,自己一手抬起了那个前来刺杀安禄山的年轻男子的下巴,那张苍白的脸孔上,有着一双猛兽般傲岸凶狠、却美得让人心惊的眼睛。
入夜时分下了场大雨,后来雨停了,空气都凉爽了不少。
陆赛伊看着面前越喝酒越来劲似的李破风,肚里第一百次喃喃地诅咒这头东都狼出门就必遇霉运。
本来陆赛伊的酒量就不错,原想着喝酒就喝酒,尽量把这军爷灌醉了,自己便能脱身,即使高钦已经过去了也不是大事,因为前边三岔口那儿还有个同门师弟在埋伏等候着截杀高钦呢,自己只要能尽快赶上去就行。——总强过这军爷要是对自己的行径真起了疑心,万一跟着自己去,看到杀人时不知道节外会生出什么枝来。
谁知道这中原人这么能喝啊!
陆赛伊尽量掩饰着心焦,脸上却带着笑:“来,破风兄,再干一碗。”
李破风肚里第一百次喃喃地嘀咕这波斯猫怎么越喝越精神奕奕,他们外邦人不是应该不能喝的吗!已经喝了四坛子酒了,说好的这波斯猫烂醉如泥倒地不起误了抢怪,不,抢人头大业呢?
要命,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我家唐一镜动手了没有,不知道有没有意外,但这会子自己怎么可能抽身走开……
李破风咧嘴笑着,十分热情地回应:“干!这老板娘酿的酒真不错,够劲儿!”
两人一边天南地北地扯着各自在各地的见闻趣事一边继续喝酒。
外边厨房里忙活的老板娘肚里第一百次喃喃地感慨这俩客人真能侃,也真能喝,看样子自己酿的酒还是不够力啊,下回看看怎么再酿得烈一点。
最后陆赛伊从酒桌边站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定了,说道:“破风兄,我这可喝多了,去放一下水。”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边,被门外夜风一吹,一下子就坐地上了。
李破风站起身走过去,叫道:“陆兄!”见陆赛伊头抵着门板,竟是睡着了的样子,李破风噗嗤一声笑了:“终于还是你先醉倒了啊!”
李破风觉得自己步子有点飘浮,不过还好,还能走,他摇晃着走到厨房塞给老板娘一锭银子,说了句:“叨扰了,麻烦照顾一下那个外邦人。”
出门,牵马,上马,抖缰,上路,睡着,摔下来,继续睡着,李破风完成得一气呵成。
陆赛伊在他一离开就睁眼站了起来,向着走过来要搀扶自己的老板娘笑了笑,然后自己镇定地走到厨房喝了一碗茶,估摸着李破风已走远了,才出门牵了自己的马,上马往前赶去,经过睡着在路边的李破风身旁时,他也只是镇定地斜眼看了那东都狼一眼。
天色已微曙,陆赛伊赶到那片树林里时,看到师弟站在路中间等着自己。陆赛伊脸一沉,心想莫非没截住高钦,又让他跑了?
跳下马来,陆赛伊还没开口询问,师弟已无言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一具尸体的上半身从草丛里露出来。陆赛伊走过去,用靴尖轻轻踢正尸体的脸。
是高钦。
师弟在背后说:“我在三岔路口没等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往回路寻来,在这儿看到他时,已死了,中了三箭,腿上一箭,锁骨上一箭,额头上一箭。”
“可见着杀他的人?”
“没有。”
陆赛伊揉了揉终是有醉意而隐隐作疼的太阳穴,俯下身从高钦眉心拔下那支致命的箭,看了一会,淡淡地道:“这式样,是蜀中唐门的弩箭。”
李破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个茶饭铺老板娘简陋的屋子里,头还带着宿醉的晕沉,他诧异地转过头来,先看到站在床边对自己挤眼睛使眼色的唐小喵。
然后……看到唐一镜站在窗前,背向自己。
李破风心中登生大事不好之感,心里念头急转,要怎么解释自己会在这里。
听到他翻身的声音,唐一镜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无表情。
李破风干笑道:“呀,唐一镜,好巧啊我出公事路过这里居然会遇见你,你怎么也来——”
唐一镜冷冷地道:“下次你带兵上战场玩命的时候,我也跟着你去。”
李破风脱口道:“别!”
唐一镜冷冷地面对着他。
李破风默默地耷拉了耳朵:“唐一镜,我错了。”
“哪错了?”
“我不该跟踪你……我只是……不大放心……不不,我不是担心你杀不了那家伙,就算有一百个你也杀得绰绰有余,我只是担心你出这远门……那啥……会有人乱勾搭你,我总得有个机会挺身而出对抗狂蜂浪蝶是不是……”
“狂蜂浪蝶包括了外邦的么?”
“……”李破风默默地转过头,看到那个充满好奇(八卦)神色的茶饭铺老板娘的身影急急忙忙从门边退缩走,李破风深刻了解唐一镜的灵通消息是从哪得来的了。
“唐一镜,我错了。”
唐一镜面无表情道:“半年内别碰我。”一转身径自走出去了。
李破风大惊失色跳下床来叫道:“唐一镜,喂!唐一镜别这样!”靴子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追,袍角却被唐小喵拽住。
“小喵你要帮我求情啊!你看你师父要放大招了啊……”
唐小喵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师公,师父一言九鼎从无虚言,但是……他说不准你碰他,没说不准他碰你啊!”
“……?”
唐小喵说道:“我们出行前,老太太把我单独叫去吩咐事情,其中有一件是让我转告给你的,老太太说:当刺客的有项实用的本领,你虽然只是刺客家的媳妇,但最好也要学学,这本领叫‘色/诱’。”
“……!”李破风如醍醐灌顶。
其实并没走远就在门外的唐一镜极其无语地扶住了额头。
我要拟定一个详细有效又有情趣的计划。——BY李破风。
唐家堡和天策府的教育方式都很有问题,累不爱。——BY唐一镜。
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BY唐小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