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水染

4、真相

　　不语蹲在书架面前，从书架底下拖出一个大盒子。
　　里面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是不语从小就藏在这里的。几块鹅卵石，两架纸飞机，两本日记，还有厚厚的一沓照片。不语蹲在地上，动手翻了起来。日记本里好像没什么线索，中间有几页是缺失的，可是缝隙极为隐秘，不语翻得急便没发现。最后才拿出那一沓照片。照片多是不语八岁之前照下的，每张照片后面都有着孩童稚嫩的笔迹，记录下了照片上出现的人、地点、时间。

　　不语把那沓照片都扔在了阿子怀里，笑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呐呐，阿子，这是我能找到我小时候的所有照片了，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我都做过记号的，找到有你的照片你就能记起你的事了。”不语双手撑着头，唇边笑容灿烂夺目。
　　阿子拿着照片，一张张仔细翻看，看了十几张后突然停顿下来。脸色变得晦涩难名，微扬的眉头缓缓放下。
　　“阿子，你其实不该留下的。”不语忍了半天才说到。“只要你能记起自己的事情，你就可以去到你该去的地方了。”
　　“我都知道的。”少年仍是微笑，抬头看向不语的脸，仍是和煦温润如璞玉一般的笑容。“你是忍了多久才和我说这话的，界首市的灵探小姐。”

　　灵探是一个处于隐秘处的职业，管理着所有非人的事务，就和全球性的连锁超市一样，这个成立了有三百年的机构在全球基本上每个超过五十万人的大城市里都有分支。
　　不语在十三岁时被现在的上司发掘并推荐进入界首市分支部，接受进一步的教育、培训，并在其后接受一定量的手术改造。但在改造手术她却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本来就患有轻度记忆障碍症的不语在术后的记忆力以更快的速度减退，不仅对现在同步发生的事情难以记忆，连幼年时的记忆都像陈年的油漆一般慢慢得开始斑驳继而掉落。
　　即便如此，不语仍是本市内几十位灵探中通灵能力最高的一位，手下业绩满满，专门负责处理市内所有地缚灵和具有攻击力的暗灵事件。

　　最初她会夜探学校，也不过是送走小乔的那天晚上接到了同事的通告。
　　有灵探在附近处理事务时，察觉到她学校里的那丝浅淡的鬼气，估摸着大概又是什么心愿未了、滞留人间的灵体，认为并无实际危险性，便把情况说明告知了不语，让她最好前去查看一下。

　　阿子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去学校后门，看着不语身影消失在围墙后，少年颓唐地抱头沿着墙角蹲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浸入他的大脑一般，少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手里紧握的照片顿时散落一地。
　　其中一张照片正好是相面着地，后面的字迹被墙外清冷的灯光照到，纤秀的字体书写着一段话。

　　秦不语和段梓秦不语八岁生日段梓搬家前两天小区花园

　　——自小身体不好，不能出去玩。父母工作忙碌无法陪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弟弟身体健康同年龄相同的那些孩子每日戏耍很少着家，就只有一个邻居家的小丫头会天天来他家陪他玩耍。那真是个很乖的小丫头，会很懂事地陪他看书、写字，不会喊闷。眼睛很大很亮，像是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一样，只是记性差了一点。第一天和她说的故事，她通常回个头便会忘记了，只能央着他再一次说给她听。
　　——之后父母为了方便替他治病，他们一家举家搬迁到另一座城市，可惜他苟延残喘到了十七岁终于还是死去。死在医院清冷的病房里，看着痛哭失声的父母和弟弟，灵魂离体的那一刻，他居然又想起了那个好久不见的小丫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而是滞留人间来到邻市的这所中学。为了只是看看那个小丫头。可是那个从小时候起就总是健忘什么都记不久的小丫头如今长大了也不记得他了，而现在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生前的身份姓名。
　　——如今他记起了一切。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寂寞，我只是单纯想要陪在她身边，可是却无法多留下来了。

　　其实那些关于儿时和生前的记忆，他并不是真正的遗忘了，他只是下意识逃避记起那些记忆，只为了可再踯躅人间一段时间而已。

　　仍是星期六，不语仍是翻了后墙进了学校，熟门熟路地进了教学楼。
　　仍是那温润的少年坐在教室里等着她，少年丝毫没有提起关于照片上的事。

　　不语坐在阿子的身边，阿子只是安静得听着不语说话，唇边是微笑，目光隽永温柔

　　少年突地拉她入怀，她的脸腾地红透，却也不躲不闪乖顺地伏在少年略显冰冷的怀抱中，心中有浅浅悸动。她的健忘还是和往常一样严重，随身记事的便签本又写满了一本，但是那张少年面孔却好像是刻在她的皮肤上一般，在几个礼拜的时间里不见褪色依旧清晰如故。
　　忽然少年一句呢喃因风猝然散去，她没听清慌忙追问，少年唇边仍是温柔笑意却摇头不再说起。

　　送走不语，阿子来到学校暗处，那是一片树林，此时正是最枝繁叶茂的时候，里面却连月光都照不到的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手捂着那沓照片紧紧贴在胸口；
　　少年周身渐渐泛起温和的浅色金芒，那颀长身形开始如冰块般一点点消融在空气当中，由下至上，少年动也不动，神情疲惫。
　　少年认命似地合上双眼，嘴唇轻开轻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话音随着夜风散去，连着少年消失的身影一般终究慢慢弥散了颜色。

　　少年身影终于完全散去，那沓照片没了凭依缓缓落下，直至被层层落叶遮掩再不见踪影。

　　落叶被人踩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一直没有离开学校的不语再次出现在树林中。

　　每当有新的记忆进入脑海中的时候，便会挤掉一些已经时日已久的记忆。或许那些记忆并不是我们想要遗忘的，但它们却在我们伸手做出挽留的手势时，从我们指间的缝隙间匆匆滑落，消失无踪，无法寻觅。

　　“哎，我到这里又是要干什么的？”接了一个电话又返回学校的不语在树前站住，拍拍脑袋，努力回想。“完蛋了，怎么又忘记了！”
　　不语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为什么会在大晚上跑来学校，摸摸身上，居然也没有带着随身记事的便签本。一时之间，她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哎，原来那个在学校里的灵体已经离开了。”半晌，她才感觉出来。

　　明明拖了那么长时间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可以放心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可是不语站在树林里感觉很难受，并不想离开。
　　她慢慢蹲下身来，顺着身子倾斜的弧度眼泪竟然滑出了眼眶。
　　她伸手去抹眼泪，嘴里还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的啊？眼泪停不下来了，是因为最近休息不够吗？”
　　眼泪偏偏就这样流个不停，她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个痛快。
　　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吧？即使自己记不起来那是什么了，但是在懵懂中还是会难过，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