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凛冬

5、共眠

　　“公子！”宝墨惊叫，急忙扶起绊倒在地的白衣男子，林子里到处枯枝石块，又下过雨，难走得很，男子双目不能视物，偏还要急着往前，这一路过来不知绊了多少次。宝墨心中难受，离期限明明还有二十天之远，自家公子为什么要这么急地——这么急地去死啊——

　　玄英扶着宝墨站直身，身上狼狈了许多，白衣上沾满了泥尘，发丝也有些凌乱，脸上却依旧是不变的淡淡寂寥。宝墨明白，自己的主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说他沉寂如水，不如说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宝墨咬紧牙，抓住男子的手就将他背了起来。

　　玄英怔忪：“宝墨，你——”

　　宝墨扁了扁嘴：“公子您抓紧了，一会可别嫌我这人工轿子不舒服啊。”说完，眼眶里就有泪水溢了出来。

　　玄英微微发愣，突然觉得这些年来，少年为自己做了太多太多，自己本想一个人慢慢地度过这些身为神子的时光，可不知不觉的，竟是少年陪了自己一路。

　　“谢谢——”

　　宝墨闻言，动作生生一滞，唇边爬上的笑容有些苦涩，他故作轻松道：“主子，这可不像您。”
　　行了许久，雨停了。

　　天空碧蓝洁净，万里无云。

　　玄英仰起头，努力嗅着周旁的空气，轻轻道：“今天，该是个极好的天气。”

　　那天，他躲在树后，看到了翻上围墙的朱明，那个身影，此后无数次地在他梦中出现，玄英的唇边带着一抹满足，心里暗暗念道：“朱明，你知道么？那一次驻目，便足够我记上一辈子。”

　　即使，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那也是生命里从来不敢想象的唯一一次奢求。

　　宝墨抱着搜集来的冻裂了的果子，四顾，心中咯噔，男子不见了！手中果实落满一地，他急急寻去，公子不能视物，万一走远了，遇到危险怎么办？宝墨越想越焦急，被林里的树藤绊了好几回，泪水又禁不住涌了出来，不会就此消失了吧？不，不可能的，宝墨甩着头，咬牙又寻了好久，终于在一处枝干密集的树旁找到了他。

　　噗嗤——破涕为笑，原来没出事啊，自己主子究竟是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还被卡在树枝中，动弹不得，宝墨不禁觉得面前的场景有些滑稽，原来一向淡然的男子也能做出被卡在枝干里这种事来。

　　“宝墨。”男子听到了声音，叫道，面上微微有些窘迫。

　　宝墨急忙上前，将男子解救出来，嘴边还挂着大大的笑容。

　　“我——不能视物。”男子脸颊稍稍泛红，还是解释道。

　　宝墨笑得更欢了：“我知道，公子。”帮男子将身上尘土拍干净，又欲把男子背起，却被玄英拒绝，只好领着他回到原地，用了些果实，继续向北海行去。

　　神子本是普通人家的儿女，却被王族所找到，选为神子，选择的依据，便是身体能否作为海神存活下来的容器，而所谓的海神，则是来自四海的海神虫，它们只能在极少数的身体里成长，成熟之后，就要回归四海。神子，仅仅是为了养育海神虫的牺牲品罢了。

　　多可笑，几条虫子，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可这是一个仪式，一个延续了千年的仪式，而这个国家，也的确因此而繁荣富足。

　　玄英不知这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不在乎，他甚至不记得被选为神子之前的事情，这些都无关紧要，能遇到朱明，就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礼物，他看到了他。

　　人活于世，总要有些无所悔的事，这双瞳作为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最可怕的，不是终结，而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离北海愈近，玄英愈加能感觉到胸腔激烈的跳动，每跳一下，都仿佛在催促他快一些，快一些，他的身体已不受他控制，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海神虫在他的体内彻底复苏了，驱动着他不断往前走。

　　“公子，北海到了。”宝墨扭头，发现玄英看上去不大对劲，“公子……”他急忙上前，抱住男子，“公子，不要再向前了，那里是海！是海啊！”

　　“海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玄英唇边露出一丝极浅极浅的笑，“这本就是我来的目的，宝墨，我，我现在，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不要去，公子！”宝墨用力抱住男子，男子的力气出其的大，他咬着牙，还是被对方带着向前而去。

　　“玄英……”

　　男子摇摇头，这种时候，反而出现幻觉了么？

　　“玄英！”

　　宝墨放开了手，男子微微侧头，竟被一把搂在怀中，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陌生而熟悉。

　　“朱——明——”竟是不敢置信。

　　“我说过的，玄英，我朱明要是死，必定与你有关。”他捧起玄英的脸，“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么好看——”

　　霸道的吻带着灼热的气息，不由分说地落下，玄英浑身一震，紧接着，嘴中尝到一点猩甜，是血——玄英慌忙伸出手去，对方的嘴边，耳朵里，眼睛上，都是粘稠，心脏重重地抽了一记，他是违背了海神虫的意愿，强行来到了这里……

　　朱明抓住玄英的手，不让他到处乱碰：“我只不过是忘记擦了，玄英，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这么不专心。”狠狠咬了对方一口，情不自禁地喊着玄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玄英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就像身前那听起来万分平静的海。

　　这样就好……

　　玄英一生，能动一次情，能看朱明一眼，能拥朱明一回，能与之同眠，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