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池》月云霜曙

9、第 9 章

　　第九章

　　素還真猛地睜開眼，他捂住胸口，覺得心臟跳得厲害。他又做了噩夢。

　　夢里是黑白色，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荒草，草中豎著塊黑色的，斑駁著白色裂紋的墓碑。

　　這不是陌生的情景，素還真已經見過好多回，他害怕得想後退，可是夢里的自己卻一步步向墓碑走去，伸手拂開了擋住墓碑的野草。

　　夢結束在這里，素還真心口只覺得糾得一陣疼痛，雖然沒有看到碑上的文字，但他知道那上面是誰的名字。

　　——那是他的墓。

　　他的過去，他的一部份。

　　那一部份永遠地死去，而活著的那另一部份則沉如暮臁�

　　使勁地拍了拍臉，素還真讓自己清醒一些，不要讓心緒沉浸在這夢里。他下了床，想倒杯茶喝，茶壺空蕩蕩里，一搖，晃得哐當響，響得人心里更慌。

　　他在桌前坐了一會，還是沒有睡意，見窗外月色不錯，便出了門。

　　鷇音子他們離開翠環山已經十天了，一路都有飛鴿傳書過來告知他們走到哪了，行程輕鬆的時候，他之分身還會寫上一些路上遇到的趣事。但是素還真還是覺得不安，自從完全體說出那番話之後，他就陷入這種焦慮中，而對方卻完全不受影響。

　　素還真走至蓮池，月下的蓮池靜謐得讓人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素還真坐了一會，察覺到這蓮池有些不對勁——在他觀察的這段時間里，竟然連一枝一葉都沒有動過！

　　察覺到這一點，素還真伸出手輕輕地碰了一下池邊的蓮葉——與他猜測無異，蓮葉原本柔軟的葉片此時卻冰冷僵硬得有如冰塊一般，完全一動不動。素還真又試了試水溫，可才一觸碰到池水，他就被凍得縮回了手——池水太冷了！

　　還沒有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素還真聽到蓮池的深處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抬頭往聲音處看去，正見一道白色的水花朝他的方向延展過來，水面下一道黑影飛快地向他接近。

　　素還真退了一步，離開池邊，這時黑影正好游到池邊，“嘩”地剖開水面，冒出頭來。

　　黑影正是山中的另一名素還真。可是，他這般模樣卻讓素還真陌生了。只見他原本一頭的銀髮此時盡被夜色染成了黑色，在月下泛著淡藍的光澤，而一雙眼睛卻如血一般紅得令人戰慄，如一潭血水般似要吸人魂魄，素還真頭中頓感一陣眩暈，眼前一黑，已往前栽去。

　　黑髮素還真將他接住，低頭看著他眉間沾染的魔氣，無奈地歎息了一聲。

　　第二天，素還真在自己的床上醒來，他怔怔地看著屋頂，不知道自己昨夜所見到底是真實還是另一個夢境。他躺了一會，讓自己清醒一些，猛地從床上翻了下來，他要去找另一人問個清楚。

　　來到五蓮臺的前廳，便見另一素還真白衣銀髮，正坐在窗前看書，手中的摺扇搭在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膝頭。

　　素還真停住了腳步，另一人聽到他的腳步聲，道：“睡得還好嗎？”

　　素還真沒有回答，只仔仔細細地又將那人打量一番，卻不見絲毫不妥：“昨天晚上……”

　　“三更半夜不睡覺，在翠環山亂跑，撞見鬼了吧。”

　　“那是你。”

　　那人單手合上了書，爽快承認：“是吾，怎麼，要斬妖除魔嗎？”

　　素還真沒有心情與他開玩笑：“你已經克制不了體內的蠱毒了嗎？”

　　對方搖搖頭：“不知為何，今日蠱蟲躁動得格外厲害，以往并無如此。”

　　“計算時日，他們應該已到苗疆，難道是因為此？”素還真略一思索，如此說。

　　“或是吧。”對方稍作沉吟，道：“如果真是如此，這只是個開端，這幾日吾的情況恐怕會不穩定，你最好還是暫離翠環山。”

　　“吾走了你怎麼辦？吾留下來就是為了照顧你。”

　　不由失笑：“素某可以照顧自己，你留下來是要照顧吾飲食呢？還是要照顧吾起居？”

　　素還真刻意忽略他調笑的話語：“不管怎樣，有人在一旁照應總是好的。”

　　嘆了口氣，白衣素還真道：“昨天的情形你也見到了，你根本抵禦不了吾身上的魔氣，你留在這里，反而會受到魔化的影響。昨天晚上吾尚存有自我意識，如果吾控制不了自己，連吾也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事來。而且，翠環山的靈氣與吾相通，亦吾你相通，吾之魔化會引起此地地氣的變化，你留在此處不但于事無補，甚至連你亦會受到魔化的影響。”

　　“你未免太不信任素某了。”

　　“為保險起見，你還是離開翠環山要安全一些。”

　　“不在此，甚至不知道你發生什麽事情，吾留在此，至少可以掌握事情的發展，若真有危險，難道吾不會保護自己嗎。”素還真十分堅持，另一人見狀也只好歎息一聲：“你真固執。”

　　“非也，這叫擇善而固執。”

　　“有區別嗎？逞口舌之利，小心到時哭都哭不出來。”

　　“吾發現，吾之完全體，別的不行，倒是威脅人、耍嘴皮子特別厲害。”

　　“……”見他一副不肯服輸的模樣，對方忍不住唉聲歎氣：“吾說，另一個吾怎麼就這么喜歡與吾言辭爭鋒呢？他也是，你也是。”

　　素還真一怔，想了想道：“這……大概是因為面對著自己格外放鬆的緣故吧。”

　　“那素某該覺得榮幸羅？”

　　“當然。”素還真這樣說著，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鷇音子發現他們一路都有人在跟蹤，與他同行的素還真當然也知道，只是他沒有理睬，帶著跟蹤的人繞圈子，從翠環山到苗疆，以他們的腳程原本五天不到就能抵達目的地，竟生生拖成十天。原本已接近目的地，素還真又帶著他繞了一大圈，最後停腳在一座十分偏遠的小村莊里。

　　村里就十幾戶人，他們找了好幾戶才有空房讓他們暫時歇歇腳。

　　吃飯的時候，素還真把主人家的手藝夸到天上去了，美得對方直叫他多吃點，還特意又給他多加了一個菜。

　　村子里窮，實在沒有多餘的房間，難得的這一間空房還是主人家兒子進城買東西暫時閑下來的，素還真與鷇音子也沒好意思再作要求，湊和著睡一間房。

　　躺在床上，素還真的心理有點亂，總想著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心情就別提多複雜了。

　　鷇音子洗漱完進房，看到素還真盯著屋頂發呆，說：“還不睡嗎？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嗯，就睡。”明天他們得再翻幾座山，從山里進苗疆，以免再度被魔域的人跟上。進入苗疆的地界之后，還得小心行事，那里的人對外來人總抱持著戒心。

　　說是就睡，可素還真只是閉上了眼睛。眼睛看不見，聽覺就格外靈敏，他聽到鷇音子在屋子里走動的聲音，他從來不覺得鞋底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音會讓人起雞皮疙瘩。眼前突然一暗，是鷇音子将蜡烛吹灭了。素还真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转动，看到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点。

　　素还真又听到一声衣服摆动引起的风声，头皮不由一麻，身体似乎都僵硬起来。可是等了很久，他没再听到其他的声音，只余下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和两道浅浅的呼吸。一道是他的，因为紧张特意放缓的呼吸，另一道，是鷇音子的。

　　素还真睁开眼，看到鷇音子盘坐在凳子上，已经入定。

　　素还真心里突然松了口气。

　　茅屋简陋，有几道月光从屋顶射下来，照在鷇音子身上，使他的神色没有白天看起来那么严肃。他因時常皺著眉頭，所以粗略看起來會有點顯老，可是眉頭若舒展開來，便會發現，他的五官十分精緻，甚至稱得上美麗。

　　素還真正盯著他看，不期然，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鷇音子望向他：“有事？”

　　被人逮個正著，素還真臉上有點發紅，他尷尬地笑一笑，說：“睡不著。”他想了想，問：“你同素還真……吾是說，吾那另一個分【你妹】身，是什麽時候認識的？認識很久了嗎？”

　　“非常久，比你想的還要久。”鷇音子道。

　　“那……怎麼認識的？”

　　鷇音子看著素還真，眼神里有些他不能明瞭的東西，鷇音子許久沒說話，半晌，只說：“吾忘了。明日要趕路，早些睡吧。”

　　見鷇音子不愿說，素還真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改口道：“那你呢？這樣就行了？”

　　“吾不慣與人同床，你睡吧。”

　　素還真不再說什麽，翻了個身背對著鷇音子。

　　他並非是不慣與人同床，而是因為同床之人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素還真，所以才不愿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