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灯》鱼在溪

6、四、问君可知亡国恨

　　走走停停有一个多月，仪仗才到达齐国国都临淄。

　　姬望在城外曾掀开车帘遥遥看过临淄的城墙，其雄伟坚固，怕是镐京的城墙也不似这般坚固罢。
　　周天子竟已经昏庸到这地步了么？齐国不臣之心已经是众人皆知了，偏偏他还总是喜欢事事交予田伐去做，看来他的夫君，真的不是个简单人物呢。

　　姬望本来并不想婚事太过奢侈，毕竟虽然他们是天家骄子，成亲说到底，还是重在夫妻之义、结发之恩，所以仪仗在城外停住，只接了姬望前后几辆车过去，姬望也不奇怪。她穿上玄色礼服，这般进城去，沿途全部是城民的迎接，姬望皱眉，这个说到底还是有些隆重了。
　　来到王宫前，齐王田伐站在门口迎接她，姬望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说不好什么感受，只觉得一股莫名的亲切涌上心头。
　　齐王离开臣民的护佑，亲自上前接过姬望，他本就英俊不凡，此时眯起眼睛笑起来的模样，连看惯旒抒的姬望都晃了晃神。
　　田伐将她送到王宫最大的宫殿中，并即时命名为“月宫”，姬望在五年前就知道了齐王专门为她建了一所宫殿，一反齐王宫一向的朴素无华，极尽奢华，今日一见，方知空穴来风，实在是有根有据。

　　在所有人眼中，姬望这一生便值了，齐王对她可谓是宠爱有加，甚至于每晚都要去她的寝宫里歇息，不再宠幸其他妃子。

　　事实总是和表象下的推测出入不小。

　　偌大的月宫中，为了齐王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他每日去那里，姬望不闻不问，他也不和姬望打照面，除去成亲当晚，他没有和姬望说过一句话。

　　那晚，他说：“你好好在这里住下，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自然就会给你最好的。”

　　齐王不是冷峻的人，他一向平易近人，独独对姬望，他从未露出过半分关怀。

　　但是这所有的所有，对于姬望来说，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搬去另一个牢笼而已，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这里再没有韩间和旒抒罢。
　　姬望心中挂念着召国的事，所以一直按着齐王的吩咐做事，其实她自己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很是奇怪，一向孤傲不羁的自己，现在竟然甘心作为一个牢笼里的金丝雀，原来自己并非无血无肉，自己是真的很在乎召国，为了召国，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她想起自己送给旒抒的鸟儿，不知那只鸟儿现在如何了，那金丝打造的鸟笼，它定然是逃不出，只希望旒抒能够回去。

　　月宫里的仆从都很喜欢这个王妃，王妃通情达理，单纯无害，喜欢和她们说起在召国的事，还有她挂念的鸟儿，于是她们脸上的警惕渐渐松懈，开始有了若有若无的怜悯。

　　姬望不动声色地逗着白兔，绿湖在一边笑道：“王妃住的是月宫，喜爱的又是白兔，莫非王妃是天上姮娥下凡？”
　　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姬望努力四个月的成果了，四个月来，她被隔绝在所有消息之外，人都道齐王将她保护得很好，但是冷暖自知，田伐分明是在软禁她！
　　姬望时常能够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但是等到她跑到宫门口被拦下，那股气息就不见了。
　　姬望自然知道这种气息属于谁，她叫过绿湖，只略略使一些摄魂术，绿湖便老老实实全部交代了。

　　绿湖说完就睡过去，而姬望手扬起，顿了好半日，没有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她攥起手，指甲深深嵌进手掌中，神思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掌握之中，她看着昏睡的绿湖，忽然之间就笑了，觉得真是可笑无比。

　　姬望起身拔起青铜雀灯下的铁钎，一路来到了宫门外。
　　绿湖说，不能够让王妃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否则她肯定受不了。

　　绿湖说，召国出事了，出大事了！
　　铁钎贯穿了人的身体，扑面而来是熟悉的血腥味，姬望更加冷静，原来自己嗜杀，从来就没有变过。

　　绿湖说，召侯发动了宫变，一路打进了昭阳殿，血洗了整个王宫。
　　姬望在齐王宫里奔走，但是这里虽然朴素，却设置得如同个迷宫般，她这般奔走，总也走不出去，她要回召国啊！那是她的召国，她拼命想要保下的召国！

　　绿湖说，召国乱了，召国现在的刀币都不能够在大周用啦！除了召国之外，所以封国境内的召国刀币都投进了火炉中重铸，所有召国的通关文牒都不能够用，召国的人在一个地方被扣留，不能够进入他想进的国家，也不能够回去，他们都像此时的姬望一般，满身心的绝望侵蚀自己，希望找到一个出口，让自己回去，让她找到一个人，那个人能够原原本本告诉自己一切！
　　那个人便出现了。

　　姬望停住，看着面前站着的那个人，他微笑着看着姬望，伸出手：“殿下……”
　　姬望笑开，她想啊，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原来他是奸细，他是齐国派去召国的奸细！姬望大步走过去，举起铁钎插入那人的心口。

　　旒抒不闪不躲，他并不大能够明白人的思想，就如现在，他在月宫门前徘徊了这么多天，他进不去，但是他知道姬望是想见自己的，她需要自己，可是现在，为何她要这般亲手杀他？旒抒眼中有浓浓的疑惑，疑惑高于痛苦，他看着姬望，不知道啊，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杀他，她是看错了么？她是不是以为自己是抓她回去的侍卫，所以她才要杀自己？

　　姬望紧紧盯着旒抒眼中点点滴滴的变化，幡然回神。
　　她收回手，愣愣地看着旒抒心口的铁钎，旒抒伸出手，姬望下意识地握住，旒抒的身体紧接着压了过来，他是元神练就的人身，真的很轻，在肩上飘乎乎的似是不存在般，姬望伸手抱住他，两人跪倒在花丛中月夜下。

　　旒抒想了想，觉得姬望可能是生气自己的不告而别，他忙解释道：“殿下……我没有走，是御史大夫……他是……道家昆仑山天旋派弟子，他的同门曾经打伤我，你还记得么？就是你救我的那一次……”

　　姬望点头，不让旒抒再说下去，到这地步，她怎能不明白？想必那天是旒抒前去箜篌谷寻找真相之时，被子袅抓来了齐王宫罢！
　　旒抒微笑地看着姬望柔和的面容，轻声问道：“公主……公主能告诉旒抒，喜不喜欢齐王么？”

　　姬望一怔，温和笑道：“齐王于我不过是个路人，我又怎么能够喜欢他？”

　　旒抒大大松了口气，身体的重量大多倚到姬望身上，他闭上眼睛，轻声道：“殿下……这是满月呢……”
　　“是啊，满月，我的名字。”姬望仰起头，忍住眼角的湿热。

　　旒抒许久都没有说话，姬望忍不住喊了一声：“旒抒？”
　　旒抒“嗯”了一声，不胜倦意，但还是支撑着说道：“殿下，让毓抒给你讲个故事罢。”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有一个小国世子，他被送去了一个很没落的大国，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
　　但是那个姑娘是大国国君宠幸过的侍女，她怀着大国国君的孩子，唯一一个孩子，所以她终日被看管着，小国世子每天都想法设法都大国国君开心，这样他就能够到处走动，然后见到她了。
　　那个侍女终于注意到小国世子，两人相许终身，反复盘算之后，终于决定在侍女临盆那一日逃走。
　　逃走的时候，侍女的弟弟也跟着他们走了，留下了侍女的儿子。
　　他们回到小国之后，小国国君很担心大国国君怪罪，便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去，另外加上了二十个小国美人，大国国君这才罢休。
　　后来小国世子与侍女成亲了，生下了一个女儿后，那个侍女就去世了，而侍女的弟弟，一直跟在小国世子女儿身边保护她，即使那孩子逼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还是毫无怨言地守着她。
　　侍女的弟弟心中还记着他姐姐交代过，要尽一切努力补偿她丢在大国的儿子，于是他帮那个孩子对付小国，提出的要求，是要大国的儿子好好照顾同母异父的妹妹。

　　说到这儿，后面已经不用再说，姬望忽然想起父王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他犯的过错，后果他希望自己一人承担，但是谁没有过错呢？不过是谁一错再错而已。召国那么小，齐国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但是田伐恨召王姬倘，设下这么一个局毁了他的国家，但是他自己呢？他就很快活么？他难道不是在犯错么？

　　佛说因果报应，种兰因得絮果，他们这一个个享尽人间非分之福的人，这般困苦挣扎，这般无可奈何，又是为了什么？
　　恶果，为何要身边的人尝尽了才轮到自己？

　　这一瞬一刻，姬望想了很多，她这么多年的固执，到底害了谁？她亲手害死了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舅舅，一个是她最爱的人。姬望搂住旒抒的头，轻声道：“旒抒，你能不能不要现在跟我闹？无论如何，一切都等我们回到召国再说，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