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布兰卡》瞿夷

1、上

　　那时候我在一个小酒馆做侍应生。酒馆离卫城很近，光顾的游客却很少，能够穿过那些窄小的巷子和无数叉路口到达小酒馆的旅客，基本上都是迷路的了。我的老板是一个很有些干瘪的希腊大叔，总是笑着，很少见他争过什么。他还开有一家18世纪风格的小旅馆，那里提供我的食宿，权当是工钱。经常光顾的酒客都是周围的市民，他们通常喜欢围在吧台周围以很快的语速和很可观的音量说希腊语，我大多数时候听不懂。顺便交待一句，我是东方人，我的希腊语很蹩脚，希腊人的英语很蹩脚，而如果我说中文或者日本语的话，基本上是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流的。于是绝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怎么说话，而是擦桌子，擦各种各样的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最喜欢擦的是一张窝在角落里的桌子。那张桌子临窗。从窗子看出去，隐隐约约有一座山，烟雾缭绕。山上有一系列宫殿或者庙宇类的建筑，我数了数大概有十二座或者十三座，当然，也有可能更多。通常我一遍一遍擦的桌子只有这一张。如果我擦了很多遍还没有人招呼我的话，我会索性拉张椅子坐下来，盯着那些宫殿或者庙宇，数柱子，一直数到眼前灰蒙蒙一片为止。我被老板抓到“怠工”很多次，但是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他总是笑着顺着我的目光望出去，笑着说姑娘你是个有缘分的。他用的是希腊语里面一个类似于命运的字，我喜欢把它翻译成缘分。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从那些宫殿或者庙宇中来，他能够告诉我那些建筑到底有多少座，柱子有多少根，他能跟我用中文或者日本语说话，他能让我感觉到自己。后来我终于等到了这个人，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晚上，他从那些宫殿或者庙宇中来，他告诉我那些建筑到底有多少座，柱子有多少根，他用中文或者日本语跟我说话，只是他让我更加感觉不到自己。

　　那天晚上的雨，用我的国家的俗语来形容的话，大概可以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那一级。他进门的时候我正就着夜色数柱子数得昏昏欲睡。他走到我对面，坐下来，发梢上的水呈直线状坠到桌子上，很快就成了一小滩。我回过神儿来手忙脚乱的拿起抹布去擦那一滩水，头顶上传来一个很轻的笑，嗤的一声，仿佛叹息。
　　那是我一生之中听过的，最轻重难辨的声音。
　　我抬头看他。如果一定要形容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感觉的话，我想那就像是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直视太阳。我被震得发晕，恶心。
　　我觉得我几乎要盲了。
　　他是如此，华丽得难以形容的，一个男人。
　　然后他便说了一句话，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水一样的温柔，声音漂亮得没法说。
　　他说：“你看什么呢？”
　　我本是一个不怎么说话，不怎么习惯动声色的人。况且漂亮的打击向来只有一瞬间的力量。于是我便很快恢复过来，冲窗外努了努嘴。
　　他回过头去看。雨下得很大很大，那些宫殿或者庙宇类建筑仿佛在水中飘摇着，海市蜃楼一般。
　　他轻轻地说：“好像海底神殿啊。现在，他已经到了吧。”
　　我没有功夫去想海底神殿是什么殿。我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全身湿透，睫毛结霜，嘴唇青紫，双手发抖，呼吸也有些不稳。看起来不像是被雨淋了，倒像刚从冰窖里给凿出来。我想我需要给他递一条毛巾，或者一条被子，否则他也许会冻死。可是他却镇定，从容，旁若无人的美丽，仿佛在他的世界里，任什么事情都不足以让他恐慌。
　　我递给他一条毛巾，和一杯热橙汁。他接过去浅浅的笑着看我，一张脸精致又生动。
　　“你是新来的？你叫什么？”
　　“开罗。”我用蹩脚的希腊语回答他，“还有，我来了一年多了。”
　　“呵，这么说我有一年多没有下山了呢。”他轻声的自言自语。然后抬起头，依然浅浅的笑，手里捏着毛巾，一张脸变成生动又精致，眼神里闪出狡黠和戏弄的神采。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真的叫开罗。”
　　我继续说我说不好的希腊语，他则继续像那样用眼睛笑。
　　“你要不要看我护照？”
　　“呵呵，”这次他真的笑出声来，“那么我叫卡萨布兰卡好了。”
　　“呐，”我一边擦着桌子上新出现的水，一边很严肃认真地对他说，“底比斯，孟菲斯，君士坦丁以色列，你随便拣一个来跟我配。卡萨布兰卡，不适合你。”
　　“噢？”
　　“卡萨布兰卡是百合的名字。你取一个玫瑰的名字比较好。”我心里大乐，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的撷起一缕他水蓝色的柔软的长发绕在指间，“比如蓝色妖姬什么的。”
　　最后一句话我说了中文。出于常识和安全考虑，这么形容一个男人的话，还是不要让他明白的比较实际。
　　“嗯，我接受你的建议了。”他用中文回答。
　　天，他居然会讲中文。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惊恐。而且惊恐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我从那儿来，从前那里有人会讲中文。我闲来无事，跟他学来的。”他一边没事儿人一样清爽的笑着，一边顺手指了指窗外，我没日没夜眺望的地方，“那个人曾经说如果我遇到讲中文的东方人，一定会被这么形容。”
　　我突然觉得他很熟悉。这仿佛是一个我早已听过千百遍的故事，故事的情节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可惜我没了记忆。我不记得他们，我只记得我曾经在世界各地到处游走，我要做的事情只是用不同的手段谋生。
　　他歪着头浅笑着看我愣神儿，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淌，一层薄薄的衣物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捏着毛巾的手抖得更厉害，脸色开始变成青灰，连嘴唇都在发抖了。顺便说一句，这酒馆里可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我于是开始头脑发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毛巾，上上下下像擦桌子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擦了个遍。
　　“蒸发吸热。那个教你中文的人有没有教过你这个简单的物理原理？”
　　我的声音好像大了点。吧台上有位酒客很狐疑的看过来，我想他大概很惊讶于这门他所不懂的语言。
　　“傻丫头。”他还在笑。好像我擦的不是他的身体。
　　把他擦干净了，我顺便神经质的又擦了一遍桌子。
　　他还在笑。
　　“要喝什么？”我最后收了桌子边问他，“小店是消费区。”
　　“玫瑰酒好了。”
　　他开始说瑞典语。我不得不承认他说起瑞典语来好听得没天理。可是他把我们这儿当什么了？语言展销会？我调好了玫瑰酒，又特意加了热端到他面前。
　　“你懂瑞典语？”他看着酒，终于流露出了小小的惊讶。
　　“我在斯德哥尔摩送过报纸。”我冷淡地说，“我在那见过midnight sun。不，也许是在格陵兰。”
　　“格陵兰呀，我也去过那里。”
　　他的声音，眼神，甚至呼气，都突然变得遥远起来。格陵兰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这是一个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我一直不能释怀的问题。
　　雨还没有停，他就走了。他说山上还有他要解决的事情，还有人等他回去。我叹了口气。于是他又笑了。他说傻丫头，我会常来的。我于是目送他出门，看着他擦干不久的身体又被从头到脚淋个透湿。
　　我收了酒杯回到吧台，刚才看过这边的那位酒客突然叫住我。
　　“姑娘。”
　　“是，大叔。”
　　“刚才那个人很奇怪啊，姑娘不要跟他走得太近才好。”
　　“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好像被人捏了一下，“大叔认识他？”
　　“我们都认识啊。以前他经常来的，有时候自己，有时候还带几个人，总之都漂亮的很奇怪。而且每次来都坐那一张桌子。几个人坐着，整夜整夜也不说一句话。很奇怪的哟。不过这一年多没见了，不知道怎么今天又来了。呐，姑娘还是注意一下的好啊。”
　　“是，我知道了。谢谢大叔。”我鞠了一个躬，继续去擦我的桌子。
　　这时我的老板走了过来，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无事无事，开罗不要害怕。小店这玫瑰酒还是好多年前他教的呢。”
　　“那，大叔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呵呵，开罗是个有缘份的啊。”
　　老板笑眯眯的走了。他总是说我是个有缘份的，用一个类似于命运的字眼。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缘分，或者命运，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食言，后来真的是常常来。我们惯常的相处模式是这样：他进门，走到那张桌子旁边背对着窗户坐下，我就在他面前轻轻划亮一只水蜡烛，替他温一杯玫瑰酒，然后去擦酒馆里的各张桌子。通常我把所有桌子擦完一遍之后回身，就会看到他怕冷似的双手握住杯子，一双漂亮的让人愤怒的眼睛一边轻轻浅浅的笑着，一边盯着我看，杯子里的酒照例是没有碰过的。这时我就会走过去，擦他坐的，也就是他不在的时候我没日没夜坐的，那张桌子。他一般不说话，只是笑，偶尔实在受不了我的没完没了了，就会鄙视我说：“你把蜡烛的影子当污渍擦吗？”我也不抬头，把抹布抡到他的小臂上：“一边儿去，你挡着我擦桌子了。”于是他便继续笑。我想我是真的有一些神经质。我不停的擦桌子，只是喜欢他在我头发上方几厘米处呼吸的感觉。那是一种自从我开始四处漂泊，便再也没有感受过的踏实。

　　我十分想逼迫自己忽视却死也无法忽视的一个事实是，他开始越来越苍白。我觉得他好像一座得了心脏病的龙王庙，被那晚的大雨，或者比大雨更可怕的东西不由分说冲了一顿以后，便开始一砖一瓦的松动瓦解，直到有一天轰隆一声塌掉。我为自己有这种诡谲的想法而诅咒自己。然而我很害怕，比自己被巫蛊诅咒还要害怕。于是我把玫瑰酒温到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度，我把水蜡烛换成我的家乡才有的加有名贵草药的那一种，我甚至开始在他的酒里面加东西。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用，他还是一天比一天苍白。哦对了，还有一点我忘记说，他的左眼角边上有一颗泪痣，我忘记说是因为我通常不敢去看，看上一眼，就难受得想死掉。

　　但是他永远在固执的微笑。那种眼底眉心溢出来的微笑，就好像最出色的希腊雕塑师一刀一斧刻在他的脸上。那个微笑给他一日苍白过一日的脸染上了颜色，当然你可以说那是枫红色或者绯红色，但是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叫它做血红色。

　　每到下雨的晚上，我就会把天地人神我知道的能拜的物事都拜了，希望他不要来。可是每到下雨他就要来。我觉得我简直要崩溃了。直到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
　　“以后下雨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来了？”
　　“你还没擦完桌子呢。”他促狭地指了指我手中的抹布，我想我可以把这种语气理解为鄙视。
　　“我说真的呢。就算要来也至少带把伞。谢谢。”
　　“我担心下雨你会害怕呀。傻丫头。”他一如既往地用眼睛笑，语气却认真。双手握着杯子，头微微的往左歪着，水蓝色的长发柔软的荡来荡去。这时候我相信我的心肌很强，它可以在停跳三拍的情况下仍然保证我的机体不会因为供血不足而晕过去。我的老板和酒客们一致认为我是很镇静的姑娘。但是他们显然不知道镇静是需要时间的。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来镇静。
　　“你这样说我会误会你爱上我了。”我镇静的表现是开始继续擦桌子。
　　“我不喜欢傻丫头。”他在我头顶上说。
　　不可否认我有点儿生气：“你是不喜欢丫头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我竟然在擦桌子的时候抬了头。
　　他苍□□致的脸在我近前一公尺的距离存在，眼角眉梢的笑纹呼之欲出，唇上耀人心旌的红，浅薄的呼吸扑到我的脸上，泪痣挂在那里，执拗的要挖我的心出来。我又开始眩晕，我意识到我需要马上坐下。
　　于是我便坐下来了。镇静的我得出了一个无比镇静的结论：不要试图跟这个自称卡萨布兰卡的男人比镇静。永远不要。
　　“咦？你好像不太震惊。”他抿了一小口酒。
　　“在我的国家，从很早的年代开始，这种事情就有很多，人们把它叫成各种各样美丽的名字。你想听故事的话，我一件一件讲给你。”我拢亮了蜡烛。我们的谈话时间开始了。
　　“那个教我中文的人都已经讲给我了，”他嗤嗤的笑，“估计现在我比你知道得多。”
　　“嗯，这不奇怪。”
　　“其实就是这里，很久以前，故事也有很多，很漂亮。我们为什么要走那么远去找故事呢？”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很认真地在问我的样子。
　　原来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经了这么多的风尘，只是为了来到这里，见到你。
　　这句话，我能够告诉你吗？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走了很远的路……
　　他见我不回答，很了然的笑笑，换了话题：“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卡萨布兰卡这个名字。那个教我中文的人说，其实我很适合呢。”
　　“因为在我的国家，百合是百年好合的意思。”
　　“你觉得我不像？”
　　我承认我这句话说得很不过脑子。
　　我十分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天知道我是很想祝福他的，哪怕拿我的命去祝福他，也可以。
　　“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他说，“我想我的确不适合。”
　　我听说邪魅对男人来说是一种魅力。我听说玩世不恭对男人来说是一种魅力。我听说认真，勇气，一往无前和坚定不移，等等等等，对男人来说都是魅力的一种。但是如果你想知道这些居心不一的形容词，糅杂在一起，是什么效果的话，请你想象一下我眼前这个男人。
　　我眼前的这个男人，认真地，勇敢地，一往无前和坚定不移地，朝着他的风华绝代的坟墓走去，脸上带着邪魅和玩世不恭的笑容。在我后来冗长的，诅咒自己的岁月里，只有这一个繁复的笑容，在我仅存的记忆里固执的清晰着。
　　然而当时，我听着他事不关己一般的判定自己的命运，心脏疼得像要碎掉。后来我后知后觉的想到，那个教他中文的东方人不会不知道百合的意思。或许大家都想祝福他，为了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原因。
　　“呐，说说你的那个他吧。”看看我能不能从他的形象里找到不这么疼的理由。
　　“呵，八卦的丫头可不讨人喜欢。”
　　“不八卦就不是丫头了。”
　　“下次再讲故事吧，”他潇洒的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朝门口走，“八卦傻丫头。”
　　我送他到门口。然后回来擦桌子。擦干净之后坐在面对窗户的位置上，一边极目去搜索他早已经看不见的身影，一边祈祷他回去之前不要下雨。
　　我突然意识到他从不在这个酒馆逗留到夜里11点之后。

　　然而没有人来帮我续完这个故事。
　　就好像没有人替我解释为什么我要一年一年的漂泊不可以停下来。就好像我的老板不愿意告诉我那个以命运的方式出现的所谓缘分到底代表了什么。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中妈妈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我在开始漂泊的第一年忘掉了它们。有一年我在一个叫做香港的东方城市教书，我五岁的希腊学生仰着稚气的小脸向我索要儿时我曾听过的故事。我拍了拍他幼嫩的颊温柔地说我忘记了。
　　那么，老师给你讲一个，发生在你的国家的故事。
　　现在，有没有人可以替我续完这个故事。
　　我在一天一天的等待他。

　　慢慢的没有雨可以下的时候，他却不来了。地中海沿岸进入夏天，天气开始变得霸气狂躁。我经常幻想油橄榄的枝头可以开出卡萨布兰卡，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在我的国家，玫瑰可以开成蓝色；而在这个崇尚命运的地方，橄榄树永远不能开出百合花。我生活的全部由擦桌子和数柱子组成，当然这是等待不算在内的情况。他最后一次进门的时间是晚上10点钟。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时我刚刚行云流水的擦完桌子，不远处响起整点的钟声，我抬起头，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
　　我很恐惧。
　　当我一个人流浪在拥挤的巴黎街头和深夜的格陵兰冰原，我没有恐惧；当我某一天醒来突然模糊了记忆，我没有恐惧；当我的老板微笑着向我剖白命运，我没有恐惧。我看着眼前的他，我很恐惧。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好吧我仍然很恐惧。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毫无血色；他遍体鳞伤，暗红色的血痕从他的白袍下透出来；他的呼吸从不稳到凌乱，额头一层又一层冷汗。然而他仍然用眼睛对我微笑，笑得像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抖落下来一般。
　　他怎么可以这样。
　　我面对着他站着。我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发愣，半分钟的时间左顾右盼。我想我需要做点儿什么。天，谁能告诉我我能做点儿什么？
　　我发疯一样的冲上楼，发疯一样的抱着我的被子从楼上又冲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悠闲的把双臂放在桌子上，坐在平常的位置上了。水蜡烛被他点起来，在他的鼻尖下方恍恍惚惚的摇曳，使我能够看清楚他眼睛里的笑。那个时候我想我已经没有理智。我实在并不需要理智这种东西。我拎着被子从身后把他裹起来。我想裹得紧一些，怕弄痛他；裹得松一些，又怕他会冷。终于我放弃了拿捏松紧的分寸，从身后抱住他。
　　“你冷不冷？冷不冷？”我在他耳边呢喃，虽然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从来不是我的风格。
　　“你干什么呀？”他微微转了一下头，声音里有笑。
　　“你冷不冷？”不要笑了。你为什么全身上下到处都在笑？求你不要笑了。
　　“不……”
　　“嗯，好……”
　　“我欠你一个故事啊，今天补给你，傻丫头。”
　　“我不想听了。”
　　“不听了？今天不听可永远都听不到了哦。” 他被我抱着，没有半分局促的笑，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儿。他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他很疼。我恐惧得想死。
　　“不听了。”
　　“丫头，我杀人了。”他抖着声音说，语气却平静得没法形容。
　　“……”
　　“你不害怕？”
　　“我只怕下雨。”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手探进他的胸前，想确定他的心跳。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其实我也不想杀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有一种听说叫眼泪的液体落在他的颈间，他也许感觉到了，于是他说：
　　“好。”
　　好。那就这样吧。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听故事也可以好好活着，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怎么样才可以好好活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在那些漂泊中得到的唯一记忆和哲理是什么，就是只要活下去。如今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个简单的哲理对你成了难题，你怎么可以仍然这么华丽，你怎么可以仍然这么从容，你怎么可以藏着百合的心愿却像玫瑰一样怒放到荼糜，你怎么可以如此……
　　如果时间可以停下来的话，我想这个世界一定很和平。可惜从来不能。
　　11点的整点钟敲响的时候，他说他要走了。我圈着他的手臂已经麻木，双手像冰一样冷。我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供血不足。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开罗，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没有送他。我承认这是因为我忘记了。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他的背影一步一步靠近那些宫殿或者庙宇类建筑，如同一世诀别。我想起最后他说：
　　“开罗，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好的，好的，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