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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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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有太多线索,有一天我终于理不清它们,于是便这样迷失了。我想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条线索,会怎么样。我决定自己去找出答案。
无论怎样我要找到你,请你要摒住呼吸。
我坐下来,麻木冰冷的手用力的抚平被子上的每一朵玫瑰图案,把它叠得工工整整。这时我的老板走过来,苍老干瘦的手指指着窗外苍苍茫茫的夜对我说:“你看,从这里,后山上去,直接到最高的宫殿,不要停,就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
“大叔?”
“开罗,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啊。”
“是,大叔。”
“呵呵,开罗是个有缘分的。”
在我的国家,作家们通常喜欢用暴雨作故事的背景。雨越大故事越震撼,人便越唏嘘。我在地中海六月的午夜上山,带着我的恐惧,没有一滴雨来为我充当背景。漫天的星子做我的陪衬,间以昆虫凄厉的奏鸣。没有光,这时我却忘记了恐惧。我并不清楚我的老板给我指的路是哪一条。我只是按我的感觉走下去,一步一步远离现实的世界,直到我走到一座深宏庄严的高大建筑前,没有镶玻璃的窗棂雕着繁复芜杂的图案。我看不出那是玫瑰,百合,或是别的什么。我远远的听到从那座宫殿或庙宇类建筑之一里传出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实木桌椅碰撞的声音,人的身体和家具磕碰的声音。当我走近一些,传到耳朵里来的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另一个人微弱和压抑的呻吟,如同叹息一般。
我的上帝,那是他的声音。
山风灌进窗子,卷起他的长发和身上淡薄的染着血痕的衣衫。他正从身后死死的抱住一个男人。被他抱着的男人身量比他大出不少,脸色惨白眼睛血红,发色在深蓝和灰白之间骇人的交错,喉间发出类似于咆哮的粗重的喘息。男人在他的怀中不停奋力挣扎试图摆脱他的束缚,他身上的旧伤口一道一道的迸裂开,白袍上一朵一朵的开出玫瑰来。然而他死死的抱住他,不叫他动,不叫他伤害自己。他暗弱的呼吸如同呻吟一般。他把头颅埋进男人的发间,用一种类似安抚的口吻喃喃的温柔的唤着他怀里的男人的名字:
“撒加……撒加……”
在我后来漫长的一生中,有无数个夜晚我梦到一个近乎诡异的画面:一朵嫣红的玫瑰执拗的将自己开成一枝纯白的百合,在色彩的冲撞中我读到献祭或者救赎,悲悯或者爱情。然而在那时我无论如何不可以将眼前的他和所我认识的,那一个华丽邪魅并且从容果决的男人联系起来。此时他脸上的苍白透明的神采,如同恢宏梵音中渡人的阿难尊者。
他有一个也许叫做撒加的爱人。
南天的星光泯去了一半。狂风暴雨劫掠而过之后,一片狼藉。被称作撒加的男人,呼吸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发色转成忧郁的纯蓝。适才激烈的挣扎好像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一样。他伏在桌上,肩膀起伏。我不可抑制的想象这那幅面目会是如何的凶神恶煞。关于力量也好霸道王道也好难于转圜的恐慌。然而当他抬起脸,这是一张和凶神恶煞完全处于两个极端的脸,那种臻于极致的美,无从拆解的忧郁,和类似剥掉蛋壳的煮蛋一样的脆弱。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也许是任何霸气的男人都拥有的一面,但是要如何坚稳和不顾一切的爱情才足以将这一切揭露出来。我实在是不得而知。撒加努力撑起上半身坐起来,他就在他不远处背对着他站立着。撒加便唤他:
“阿布……阿布罗狄……”
阿布罗狄。
爱与美的女神。狂傲的美丽的女神,征服了帕里斯却丢掉整个特洛伊的女神。克尼多斯或者厄尼多斯的从清晨橄榄树上的露珠中探出纤足的女神。这原来是他的名字。
“撒加,我在这里……”
撒加平静下来的时候,阿布罗狄已经虚弱到极点了。他的呼吸变得细弱又凌乱,血和冷汗将他洁净的白袍染成一种荒唐又妩媚的颜色。此时他正背对着撒加,手中握着一杯酽红的酒。接下来他做了一个让我不可以忍受的动作:他用右手拈起一把小却锋利的钢刀,在自己的左腕上迅速又凌厉的划开一道伤口,血滴进酒杯,很快便融进酒里,再也没有血的颜色。我与他的距离,近到足够让我看清他的左手的手腕上交叠的一道又一道新旧伤痕。我觉得自己周身的血霎时间冷了下来。
山上响起了午夜的钟。
原来这就是他从不在酒馆停留到11点以后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越来越苍白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要处理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等着他回来的人。
我的千丝万缕的抽泣声中终于有一缕挣脱了我的意志,被风送到他的耳朵里。他迅速的抬起眼角朝我瞥过来,迅速的压制住惊讶的神色并迅速的用眼神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他发现我了。
我也发现了他。在精疲力竭和灭顶的压抑中还能保持如此的从容,只有他。我的卡萨布兰卡。
然而我的卡萨布兰卡毫不犹豫地转了身,苍白透明的修长手指优雅的捏着同样苍白透明的高脚杯,走到撒加的身边伏下身来:
“撒加,把这杯酒喝下去。”
撒加很顺从的喝了。仿佛是每天例行的公事一般。
被爱人的鲜血滋润过的撒加很快便恢复了过来。我开始放肆的上上下下打量起这个男人。他的发色有光泽,体态匀称完美。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如同天空或者海洋一样铺陈。直觉告诉我这个宇宙中一切的生物与非生物都存在于这个男人的头脑中。
我想他是这个世界的王。
然而我不能够确定他有没有心。
他的心里有没有人。
这时候撒加站起身来。我看清了他身上穿着一件很长很宽大同时很沉重的黑色袍子。我实在看不出那是一件什么年代风格的衣裳:领口缀满了各色宝石,袖口和衣摆用金线绣出极其复杂的图案,醇黑色的衣料在暗处显出晦暗而稳重的反光。他完美无缺的脸上画了一层忧郁,在那忧郁下面,涂着厚厚的一层王者气度,和杀伐决断。然后他转过身去,他海蓝色的长卷发凌乱的铺满了整个脊背,霎那之间我有一种跌进宇宙的错觉。
当撒加的水袂广袖一样的袖口精确地离开桌角的时候,阿布罗狄终于保持不住站姿,虚弱地坐了下来。撒加这时候的动作很像一只被蜜蜂蜇了的熊。他急切地回过身,脸上万年不改的王者气质很诡异的夹杂了浓重的惊讶和焦急。或者心痛。不过那可以叫做心痛么?这个叫撒加的男人会心痛么?我那时很怀疑。后来我一直很怀疑。当然,也许只有偏执如我才会怀疑。
“阿布,你受伤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完整的开口说话。那是一个稍显急迫的,浑圆和低沉的声音,有压迫感,但并不可怕。和他这个人是如此精美的切合。阿布罗狄抬起头来看他,带着他堪称经典的你可以理解为揶揄或者鄙视的笑:
“没事,小伤。你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
撒加在阿布罗狄身前半跪下来,用一只手握住他的一双手,另一只手抚过他的肩,臂,胸,腰一路探下来,全身都是伤痕。我想这时撒加的手上会有很新鲜的血迹,我看到阿布罗狄不着痕迹的抖了一下。
“你去哪儿了?”
“去给米罗搭把手。”
“你去仙女岛了?!”撒加猛地站起来,声音里面有压抑的愤怒,“这种身体状况,怎么还到处乱跑?”
“你以为米罗真的下得了手么?他连圣衣都没穿,差点儿把命丢在那儿!”
“那也不用你去凑热闹!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杀人!”
阿布罗狄向下扯住撒加的袖口,借力站起来。我愣愣的看着他,幻想着最终审判时存在于神的右边的,也许就是这样安静的一副神色,也许就是这样祥和的一张脸。然而当他开口说话,声音彻骨冰冷,抵死华丽,如同堕落的路西华。
“撒加,他们,全部那些人,必须死。”他看着撒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否则你没有一点胜算。”
撒加不动,他也不动。他们这样对视着,许久许久。最后撒加终于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一只手将阿布罗狄轻柔的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有血污,有冷汗,却依然有光彩的长发,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这幅画面,大约可以被形容为,宠溺。
“傻子,我无论如何都没有胜算。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阿布罗狄没有反抗,也没有反驳,只是任由撒加抱着,靠在他怀里顺气,不说话。
“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搞的?亚鲁比奥尼那些人伤得了你?”
“珍妮那小姑娘手里的鞭子,我看是雅典娜玩儿的。”阿布罗狄很享受的窝在撒加怀里,一边说话一边轻轻的笑,干净漂亮的声线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嘲讽。
传说渎神的人金刚怒目;传说渎神的灵魂风声鹤唳。
然而渎神的他如此安静,华丽,从容又不屑;关于神与人一般无二的手段,他毫不留情的揭露并毫不掩饰的加以嘲笑。在王者的怀抱里,他一笑倾国。撒加把他揽得更紧了些,碎碎地吻着他的发鬓:
“阿布,你受苦了。”
“呐,撒加,你不要说这得这么肉麻。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阿布罗狄挣扎了一下,但是没有挣出撒加的怀抱,“你先放开我。”
撒加小心翼翼的放开阿布罗狄,他就顺势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撒加则转了身朝更深处的黑暗走去,也许是要取什么东西,我猜大概是倒酒,或者别的什么有情调的小动作。不过阿布罗狄下一句话不由分说止住了他的脚步。
阿布罗狄说:“撒加,过了明天,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记得去找加隆。”
撒加停住,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
“加隆在海皇那里。”
“……”气压开始变低。
“好吧,”阿布罗狄认命似的承认,“是我放他走的。”
“什么时候?”撒加闷闷的问。
“望月那天,第二天你不就发现了么,”阿布罗狄揶揄的笑了,“你每天都去看他,以为我不知道?”
望月,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那一张结霜的笑脸。他用冻得青紫颤抖的唇告诉我他叫卡萨布兰卡。我叫他蓝色妖姬,他邪魅的笑。他叫我丫头,说以后会常来。我怎么不知道他跳到望月的海里,最风高浪急,最寒冷彻骨的海里拼上性命去救人。我怎么不知道他一直用命在赌,赌一世,或者赌一刻。我的卡萨布兰卡……
“你怎么放他出来的?”
“就你那个破烂水牢,两个黄金圣斗士燃烧小宇宙还搞不定?”
“于是你就在望月跳到海里去跟他一块儿去搞定?”撒加又一次猛地转过身来,双眼冒火,恶狠狠的盯着阿布罗狄,“你还要命不要了?”
阿布罗狄显然没有预见到撒加是气这个,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吧。这么多年我费尽心思保护你,你竟然做这种蠢事!”
“撒加,你气这个?”阿布罗狄笑得很舒心,站起身几步挪到撒加身边,靠着他蹭,很娴熟的撒起了娇,“反正这个身体也是你的么。”
撒加扳过阿布罗狄的肩,双手狠狠的嵌进去,阿布罗狄向下缩了缩。
“下次再这样乱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有下次了,撒加。”他笑着说。
没有下次了。过了今天,我们到哪里去要下次。
“撒加,你想做的,不想做的,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知道。你不想做的我替你拦下来,你不能做的,我去替你做。你不能爱的人,我去替你爱。”阿布罗狄挽起撒加的发,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
我将这一辈子拆成秒来计算,用每一秒的时间,为你。
褪去了笑容的,认真的阿布罗狄;眼瞳如蓝宝石一样晶莹透明的阿布罗狄;拥有极端爱恨和极端美丽的,一往无前的阿布罗狄;华丽的绽放并要华丽的陨落的,阿布罗狄。
撒加在阿布罗狄话音止息的下一秒,突然大力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揉进怀里。他吻他的发,吻他的额。他沿着他精致的侧脸一路吻下来。他用双手托住他微微后仰的背,吻他殷红的唇,辗转反复。他吻他吻的热情如火,吻到窒息,恍若隔世一般的绵长,世界末日一样的疯狂。阿布罗狄紧紧扣住撒加双臂的手渐渐松弛下来。他暗弱的气息早已微不可闻,胸膛剧烈的起伏,精致的脸颊上被涂上不正常的红晕。撒加这才稍稍放松了他。他的眼神已经没了焦距,恍惚的闪烁着,他用一种柔软的,可以化进空气中去的音调断断续续的唤他:
“撒加……撒加……”
故事续到这里,我想我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我摒住呼吸,努力想将眼泪和叹息都留到转身之后。于是我就很急切的转身,然后很烂俗的被树根树枝或者树什么绊在了地上。
“谁?”撒加一声断喝。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使我瞬间便看不见任何东西,并且不能呼吸。
“撒加住手!”阿布罗狄叫了一声。我残存的意识告诉我他虽然气息不足却十分冷静。他终于还是不会为我慌乱的啊。在混沌和眩晕中我很想扯出一丝微笑,为自己,也为那被冠以“命运”之称号的“缘分”。
强大的气流在即将贯穿我的那一刻被一堵墙似的无形存在结结实实地给挡了回去,然而与此同时我还是不受控制的被残余的,弱小得多的力量卷进了窗子,狠狠的摔在地板上。视力虽然只恢复了很少一部分,还是足够让我看清阿布罗狄收了招,一把扯过撒加掼到身后,反弹回来的一道金光硬生生的撞在他的胸前。
“扑……”
阿布罗狄喷出一口血来,膝盖一软重重的跪倒在地上,身前撑在地板上的双臂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之后,开始大把大把的吐血。
“阿布!”
撒加的声音终于染上了浓重的心慌。他抢前一步捞起阿布罗狄喘成一团的身体紧紧护在怀里。阿布罗狄缩着身体,抖着一只手死死抓紧心口,另一只手扯住撒加的袖子,雪白的脸上全是冷汗。他还半睁着眼睛,那里面的神情,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
“撒加……唔……撒加……我……”他那样无意识的,颤抖的,痛苦的声音把我的心生生的揪了出来。可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当最后一个尾音也消失在空气里的时候,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布!阿布!”撒加惶恐的唤着他,徒劳的摇着怀里的躯体。分不出半点心思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我退到一个退无可退的角落,靠着墙,抓住胸前的衣服。灭顶的心慌好像一根又长又尖利的刺,从头顶,咽喉,心脏一路恶狠狠的贯穿,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冰凉。当眼前的一切都如海市蜃楼,并且蒙上一层白纱的时候,所有的记忆开始在我的头脑里模糊的摇荡。我伸出手,抓不住任何东西,世界一片虚空。我看到我的老板,看到上帝,看到他的脸。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让我,活着,用余下的生命,诅咒自己。
“阿布……”撒加抱着阿布罗狄,朝他嘴里塞着什么东西。
这个情景突然唤起了我的判断和生命力。我走到撒加身边,跪下来,并不看撒加一眼。我从阿布罗狄身上迅速的搜出他不久前刚刚用过的小钢刀,学着他的样子,利落而凌厉的在自己的左腕上划出一道长且深的伤口。血汩汩的冒着,那颜色让我有些头晕,我感觉不到疼。我把手腕凑到阿布罗狄的嘴边,血却顺着他粉白色的嘴角淌下来。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一边试着将手腕凑得更近些,一边对撒加说:
“麻烦请你把桌上的杯子递过来。”
撒加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半个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只是递给我一个酒杯,盛着清浅的半杯玫瑰红色的酒。
我冷眼看着自己的血,像我初见他那一晚,他发上的雨水一般,呈直线状跌进酒杯。
撒加是用什么办法把这半杯酒灌到阿布罗狄嘴里去的,是什么时候把他抱到床上去的,我已经统统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坐在他身边一直一直看着他,用没有流血的右手,怯怯的抚上他的脸,喃喃的对他说着些我自己都不懂的话:
“你看,丫头来瞧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丫头吧。好不好……”
一直到阿布罗狄的呼吸平稳下来,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有一点点血色漫上来,我才发觉有眼泪划过脸庞,火辣辣的刺痛。撒加捉住我的左手,在我的手腕上涂了些东西,然后缠上厚厚的白纱。
“你这是做什么?”撒加问我,语气竟然是温柔的。
我轻而又轻的拾起阿布罗狄软绵绵的,冰冷的左手腕。那上面一道一道交错的,深深浅浅的伤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狰狞的蜿蜒着,完美的阐释什么叫做瞠目结舌。我把它递到撒加眼前,冷淡地说:
“我想如果这一招对你有效的话,对他应该也有效的。”
撒加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接着他的背撞上酒柜。各种玻璃器具,波希米亚的,威尼斯的,科隆的;以及各种红酒,波尔多的,维也纳的,美茵的,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越金贵的玻璃碎起来越好听;越名贵的红酒泼起来越妖冶;越霸气的人,后悔起来,呵,越有趣。撒加不由自主地去扶住酒柜的木质框架站稳,一排洁白坚硬的牙齿咬住了唇。
我冷冷的看着他。
“这么多年,不知道是谁在费尽心思保护谁。”
“啪。”
一个精致的,细长的,雕着复杂天使图案的厚壁玻璃杯在撒加手中碎成了齑粉。
血蜿蜒的流下来,妖娆又美丽。
我垂下头,小心地将阿布罗狄伤痕累累的左腕又塞回被子里去。我突然很心疼眼前这个叫撒加的男人。我隐约的感觉到在有心和无心,有情和无情中非自主的颠簸挣扎,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唔……撒加……”阿布罗狄醒来了。
他醒来了。唤着撒加的名字。
我触电一样从床边弹起来。几步便退到了床尾。呵,我竟是鸩占鹊巢了呢。可是当我看着撒加在他床边坐下来,那么自然,那么和谐。心怎么可以这么疼,疼得我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要过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在那时候,我已爱上他。
当我沉浸在自己铺天盖地的心痛中不能清醒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一直到撒加走过来,用他有力的手牵起我的,将我牵到阿布罗狄的床边,世界才重新回到我的意识中来。苍白使阿布罗狄的脸愈加美轮美奂。在那上面漾满了笑,是我一次又一次沉沦在其中的那一种笑,精确无比。
“丫头你没事吧?”他哑着声音,用中文问我。
“没事呀。你看,挺好的。”
“你大半夜的跑上来干什么?”
“你就那么走了,我不放心呗。”
“丫头,”他笑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我,“你要好好的,我才好放心。”
“嗯,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我用力点着头,努力将嘴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时我没有哭,我真的没有哭,我歪着头,用尽一生的力气,笑给他看。
“走吧丫头,太晚了。”
“好。”
我笑着答他。起身,转身,然后停住。我知道我从此以后不必坐在桌前对着窗外等待,我知道我从此以后不必祈祷他不要在下雨天来,我知道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爱。于是我停下来,转过身半跪在他的床前,探过去,吻他的脸。他顽皮的笑着看我。
“再见。”我说。
再见。
当我走到门口回头,我看到撒加坐在他的床前,双手握住他的左手腕。我看不清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当我面向我的去路,在我的面前,是铺天盖地的玫瑰,一直延伸到触目不能及的远方。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
我叫开罗,我是东方人,我讲中文或者瑞典语,我住在雅典卫城边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我拥有一家小酒馆,和一家18世纪风格的小旅店。我的老板在一个奇异的晚上留下酒馆旅店的产权,和一封信,便离开了。他说开罗我去了东方的一座山,那山上面有一屏古老恢宏的瀑布。我猜想那也许是我的国家的一座山,叫做庐山。我的酒客们清晨同我打招呼,黄昏同我玩笑,深夜同我道别。我微笑着面对他们,和每一天升起的太阳。我的生活平静无波。我每天擦桌子,擦各种各样的桌子,然后坐在一张窝在角落里的桌子前对着窗口发呆。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小花店,门口旺盛的白色百合让我驻足失神了一阵。花店的大妈慈祥的对我说姑娘,这是来自澳洲的卡萨布兰卡哟,花语是伟大的爱情呢。
哦,原来是这样,伟大的爱情。
于是每个月的第一个清晨我会爬上山,在一座旧宫殿或者庙宇类建筑后的一块青色墓碑前,放上一束挂着露珠的白色百合。听说这种百合叫做卡萨布兰卡,花语是伟大的爱情。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年。有一天卫城白色断壁上挂的太阳突然缺了一块。我的酒客们纷纷跑出去看,并纷纷讨论。后来当太阳又变圆了的时候,我擦着那张角落里的桌子,眼睛里有水掉出来,擦掉,再掉一滴,再擦掉,再掉一滴……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忘记说。我曾经认识一个眼角有泪痣的,总是邪魅又从容的微笑的男人,关于他的爱情,我始终没有搞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