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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夜、代价(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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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曾说:这世间很是公平,有所得就有所失。
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
1、一滴雨(1)
每到雨天,沈夜就会想:天空中的一滴雨水,坠入沟渠、历经蒸发、回到云层。
当它再度以一滴雨的姿态出现,与最初那滴会有什么不同?
2、旧光景(1)
沈夜出任大祭司第一年,收授了一名弟子,名为谢衣。
会选择谢衣则是综合了各方面的考量。
其一,谢衣聪慧又天资卓绝,在术法修为上必定会青出于蓝;
其二,谢衣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患病征兆。在疾患横流的流月城中,身体健康的天才很是少见;
其三才是谢衣想用他的天资为族人谋求福祉。
第三点自然最重要,然而如果没有那两个前提,沈夜不会考虑谢衣。
后来沈夜发现,谢衣会错意了。谢衣以为沈夜选择他是因为沈夜的心很善良,然后他以为只要有为他人谋求福祉的心,任何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不知道这世间确实存在着即使好尽全力也无法圆满的遗憾,以及许许多多解不开的死结。后来谢衣也以他卓绝的天资,养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善良。
当沈夜发现他与身边的人无条件地纵容谢衣这种善良的做法并不正确时,谢衣已经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不牺牲任何人的性命,不毁去任何一个希望。
谢衣劝沈夜不要与心魔结谋,残害下界生灵。
那时,沈夜回答:若有异议,一战。谢衣若胜了,流月城的未来便由他裁度。
沈夜很清楚谢衣的性子。谢衣一定会选择与他兵刃相向。虽然他身为流月城大祭司,并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做法,但谢衣毕竟早已被他和华月宠坏了,这是他的错。
为人师尊者,传道授业解惑,沈夜便给了谢衣一个机会。
于是,沈夜在距他收受谢衣为徒后的第十一年,才为徒弟补上了迟来的一课——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想要贯彻的信念、所要选择的道路,都以绝对的力量为前提。没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力量,一切则都是空谈。
谢衣输了,却又用叛逃反教了沈夜一课——
即使有绝对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改变人的心意。能与心意相抗衡的,也唯有心意。
彼此都唯有将自己选择的道路贯彻下去,继而相争,制止分出胜负对错。
沈夜终是发现,谢衣的心性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强硬,而他才是天真的那一个。以为展示了强横的力量,就能左右徒弟的道路。
那是失败的一课。但在那一课之后,沈夜反倒学到了“道理”。
3、指间砂(1)
“初七。”沈夜唤出了一个名字。
“属下在。”暗杀者的身影出现得无声无息。
沈夜唇角含着笑意,轻柔地说:“你把面具摘下来。”
“是,主人。”
暗杀者面具下那张脸戾气很重,仿佛笼罩在血雾之中。尽管沈夜手上同样也沾满了鲜血,却受到神农血的清正之气加护。与暗杀者靠得近了,五感就会渐渐被其身上腥腻的气息麻痹。
即使如此,沈夜依然有些恍惚。
于是他仍是含笑注视着暗杀者。
“事情办得怎样?”
暗杀者躬下身。“妄议主人言行的十一人……已在前往捐毒国途中被属下解决。”
“很好。”沈夜点头:“那里面天机祭司,术法修为仅次于瞳与华月,本座本是担心你会吃些苦头,没想到你竟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属下失职,连累主人挂心。”
暗杀者诚惶地退开一步,语气却是冷硬的。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汪冻结的湖水。
“初七,本座并非责怪你。你很强,即使我与瞳剥夺了你的……”沈夜微笑道:“罢了。假如有朝一日,你比现在更强,你想用你的力量做什么?”
暗杀者只思考了一瞬,便笃定地回答:“主人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是么……你再说一次。”
“主人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这样啊。”沈夜闭上眼,神色忽然有些疲倦。
“那么对你来说,偃术是什么?”
“偃术?就是那堆会动的纸壳?”
“没错……那堆会动的纸壳。”
等不到暗杀者回答,沈夜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唇边笑意更重。只是在暗杀者看来,多了几分苦涩。
“罢了,此次辛劳你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
暗杀者怔了怔,并没有依命退下。“主人……属下知错。”
“你何错之有?”
“属下令主人不快,罪该万死。”
“是么……那你打算如何改?”
“主人要属下怎么改,属下就怎么改。”
“原来如此……”沈夜怔了许久,唇角微微一动。“不是你的错,是我贪心不足。”
“主人,属下……”
“人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不是么?”
“是的,主人。”
“而所谓贪心不足,非但不能望梅止渴,还只会让人更为遗憾懊恼,不是么?”
“是的,主人。”
“所以说……不是你的错。退下吧。”
而后沈夜闭紧了嘴,不再发一言。暗杀者虽然很是疑惑,最终顺从地鞠了一躬。
“遵命,主人。”
他的语气仍然平淡而冷硬,像一汪冻结的湖水。
他的身形隐去后,沈夜长长地叹了口气。
初七……
既忠心又冷硬。
沈夜有时会因初七的冷硬产生错觉,仿佛那个与他对着干的谢衣还存在。然而每当他仔细观察初七,就会从后者身上看到他自己。
毕竟这八十余年来,初七只注视他一个人。
初七会注意他的喜怒哀乐,观察他的行事举止。继而,初七会在无意识间模仿他,以他的思维方式去思考事情。
冷硬而无情,身上沾满血腥,视偃术为会动的纸壳的,其实都是一个名为“初七”的……沈夜的境像。
4、指间砂(2)
一切即将落幕之际,瞳特地去见了沈夜一次。瞳
瞳告诉沈夜,日前他已制造了第十二具活傀儡,那将是他最后也是最得意的一具作品。
沈夜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事,会让瞳亲自来禀报。于是他产生了兴趣,不乏柔和地问瞳为什么。
瞳则回答,十二是他为了他自己所制的,不仅身体健康,还拥有世上最明亮双眼的活傀儡。
沈夜听了感到有些难过,半晌才注视着瞳平静的左眼:“你要他代替你活下去?如果你愿意去下界,我会替你开心。”
“我不去下界。”瞳嘴角弯了起来,铁制的右指缓缓敲击着轮椅扶手的边缘。“我这个人长久以来不为族人所喜,将来即便到了气候温暖的下界,心仍会活在寒夜里。因此,倒不如利用十二,好好地做一次美梦。这就足够了。”
“美梦么……不错。”沈夜笑着说。“不久之前,我也做过一次美梦。”
“噢?是说谢衣的那具偃甲?”
沈夜颔首。他将瞳视为友人,瞳也的确很了解他。
“那具偃甲将自己视为‘谢衣’,仍为寻求除去砺罂的法子而在下界行走。我也便将他当作谢衣,问他——这些年来悔不悔?他说不悔,我居然有些高兴,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那具偃甲同本座兵刃相向。”
“若他胜了,我按照当年的约定将烈山部命运交付与他,这一切或许能以另一番光景结束……”沈夜收敛笑容,没有掩饰他的失落。“但一百年后他仍未变强。”
“你也知道那只是一具偃甲,仍是较了真。”
“不错。本座已从美梦中醒过来,而你可以继续做下去。瞳,我能不能嫉妒你?”
沈夜以为他说了一个笑话。瞳却觉得不怎么好笑,从鼻子里发出了闷哼。“梦醒了就再去梦一个。反正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注定要葬送在黑暗中,多想几桩好事亦是无妨罢?”
沈夜终于又笑了起来,默默地在心里感激了瞳。
瞳缺乏幽默感,他不会反讽,正因如此,他只说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们这种人,只能在暗夜中梦想,其他的,再不能奢求。
“对了,那第十二具活傀儡的素材是什么?”
“你猜。”
“上次那名百草谷天罡被你做成了十一……至于十二……是雩风的手下?姜伯劳还是禀岩?”
“都是。也都不是。”
“噢?”
“十二有禀岩石的双手,姜伯劳的右腿,他的双眼则是我用在下界捕获的妖兽所制。至于头脑躯干,则来自当年那批谢氏后人。”
“谢氏后人……?”沈夜终于感到震惊。“我……本座怎么从未听说过。”
“当时,那孩子的母亲被你送到无厌伽蓝。我想你若是知道那批族人中有怀孕的妇人,你又要难过了。我瞒下了他的存在,同他一起生活在无厌伽蓝。他不知他与谢衣是同宗,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事天理不容,仅仅是安份地与我生活在同一处。”
瞳面无表情地陈述着,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
“前不久,他发病了,同我们一样。我见他病情还未扩散,以姜伯劳和禀岩的肢体替换了他的肢体,此事并未征求他同意。施行换肢时,他一直在问我,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截掉他的肢体?我到底想做什么?后来我又想既然已经动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替他换了妖兽的双目,在他脑中植满蛊虫。他成了十二之后很合我心意,但我有时想起那个安份地待在角落里不发一声的谢氏后人,仍会觉得有所缺憾。所以说,你看……”
瞳不住敲击着轮椅扶手边缘。
“你常说‘任何事都有代价,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我们这种人,向来都遵从着这种道理而生存,不是么?”
沈夜怔怔地想了许久,终是点头。“没错。”
5、一滴雨(2)
生命中的最后几日,沈夜终于不会对着雨水思索。
因为——
天空中的一滴雨,历经种种,再度以一滴雨的姿态出现。
但无论它看起来与之前那滴有多么相似,都绝不能是以前那一滴。
沈夜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失去了他最得意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