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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夜、阴翳(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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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教导的东西,沉到心的暗处,成为阴翳。
1、心魔(1)
魔物一向对阴晦暴戾的东西很敏感,因而,当沈夜带着花束踏入寂静之间时,砺罂察觉到了他身上那些无法被清正之力掩盖的血腥气。
砺罂感到兴奋,于是沈夜眼里冷不丁地映出了它漆黑的、如烟如雾的形体。
“今日你去了何处?大祭司殿下。”
沈夜面沉如水,绕开砺罂,将花束放置于沧溟身边。“下界。”
“去干什么?”
“找花。”
“找花找出了一身血腥气?”
沈夜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却又镇定自若地摆正了花束的位置。
“瞒不过你,的确遇到了些许麻烦。”
“我很感兴趣,什么样的遭遇,能被修为不凡的大祭司殿下称之为麻烦?”
“小麻烦而已。”沈夜总算转过身去正视砺罂。“其一,这的确并非大事,早已解决;其二,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砺罂却很高兴。沈夜在他面前一向公事公办,虽然往日它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隐含的怒气,但都不比今日,他说及“私事”两字时来得清晰强烈。
它感受着源源不断的黏稠怒意,舔了舔嘴唇,仿佛最极致的美味已经唾手可得。
“那么,我便只再问一句——亲自动手杀人的感觉如何?大祭司殿下~”
话音未落,一道金色法阵将它弹回矩木树干。
法阵的光芒扩散开来,仿佛蛛丝,其间又充斥着魔物最为不喜的清气,将它压制到动弹不得。
“砺、罂!”
沈夜缓缓地将右手握成拳,看着法阵一点一点将砺罂重重包裹。“你与本座虽立有契约,不得相互加害。不过,假若你仍如现下这般挑衅,本座虽不能要了你的命,却也能叫你日日夜夜都不好受!”
砺罂听了,用干枯的声音大笑起来。一想到终有一日,他会将这位尊贵无比的大祭司心中的情绪吞噬殆尽,一时的难受便算不上什么了。
“我不比大祭司殿下修为高深,自然是大祭司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你我结盟已整整二十二年,时至今日,你还从未喂食过我半点人界的七情六欲。毁约的下场是什么,大祭司不妨自行想象。”
“哼。”沈夜松开法阵。“目下时机并未成熟。本座早已派遣七杀祭司前往下界寻找素材,以实验矩木枝效果。待时机到了,则自然会履行契约。”
“大祭司殿下总说等待时机,倒不如先允我吞食些许流月城族民的愤怒与恐惧。横竖忤逆大祭司的罪人层出不穷。如何?”
砺罂舔了舔舌头,此时他的舌尖忽然忆起一个味道。
黏稠之中带着一丝清冽,像是早春里消融的雪水。
那种恐惧中不乏清正心智的情绪,对于魔物来说,可遇而不可求。
于是阴险而又凶恶的心魔,罕见地沉浸入回忆中。
“说起来,我知道这城里有一个极美味的人……那是二十二年前,我在这座城前徘徊不去。那时伏羲的封印忽然出现破绽,我顺着缝隙潜入城内,遇到了那人……”
2、心魔(2)
二十二年前,名唤砺罂的心魔潜入流月城,随即被一名青年发现其存在。
对方的恐惧只有一瞬,那是数千年来被迫蛰伏于一座死城的流月城民初次见到来自外界的丑恶之物的反应。
砺罂抓住了这个空隙,潜伏进那青年内心。
那一瞬间的进食,让砺罂领受了极致的美味。
后来那名青年靠着精深的修为驱逐了它。
再后来它被城中众人驱逐到矩木下,情急之中附身矩木。也许众人是顾及着矩木之中的女城主沧溟,无法再对它下手。
待到它与沈夜结盟,承诺以魔气熏染城民,使其不惧下界魔气时,又是那名青年,首先站出来接受魔气熏染。
因为砺罂曾直接附身于那名青年,所以当时青年身上本就有不算淡的魔气。那时,青年眼中满是无法抑制的愤怒,砺罂凭直觉知道那种滋味一定更为绝妙。但对方有魔契石在身,它的修为又实在太弱了些,便只好将这一餐留到日后。
又是时至今日,它才忽然想起。这二十二年间,它再也没见过那名青年。
3、心魔(3)
“大祭司殿下,最初接受魔气熏染的那人是谁?”时隔二十二年,砺罂终于想起了询问那名青年的名字。
在之后的日子里,沈夜手段残酷狠戾,流月城内时有腥风血雨。砺罂屏息潜伏着,在流月城内寻找被沈夜一党镇压的“忤逆者”。但凡他们中若有一人未佩戴魔契石,砺罂必定日夜盯梢,趁着他们奄奄一息之际依附其身,吸食其情绪。
如此,砺罂也累积了些许实力。尽管仍不是沈夜对手,到底初入流月城的时候强悍。
砺罂相信,终有一日,他可以不再畏惧沈夜的力量,尽情饱食。
沈夜却没想到砺罂会忽然提起谢衣,宽大法袍下,拳已黯淡捏紧。
“你问他做什么?”
“呵呵。只是想起,许久未曾见过他。不知为何,今日尤其怀念。”
沈夜闻言一惊。滚滚的黄沙,折断的偃刀,飞溅的鲜血,一幕一幕忽地从他脑海中闪过。
于是他仿佛也嗅到了自己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味。
魔物都是敏感的,这气味浓烈到连他自己都瞒不过,又怎能瞒得过砺罂。
“那人二十二年前忤逆本座叛逃下界。本座恨他入骨,自今日起自会遣人寻找他。若是寻到,必定将他挫骨扬灰!在此之前,你不可于本座面前再提及此人,以免本座恨难自抑,伤及于你!”
沈夜背过身去,似是愤懑至极。心中却在想,以寻找谢衣为借口,加派人手在下界寻找福地,继而建设新城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好。不过若是你日后寻到他,务必让我吞噬他的情绪。”
砺罂二十二年以来第一次领受沈夜的怒气,已是大为满足。
他干枯地笑着,回到了矩木中。
“那么……晚安,大祭司殿下。”
4、旧光景(6)
初七在流月城中住了一百年,对这座城池的认知却并不多。
他只知道城池依附矩木根茎而建,上下共计六层。下层本为民居,但随着近千年来地面浊气愈发浓厚,城民居所不得不一再变换。
下层早已荒废,城民大多迁往中层。祭司们居住于第五层神殿,享有宫室,女城主沧溟与心魔砺罂则共同依附于顶层寂静之间里的矩木主干内。
这其间,唯有七杀祭司瞳居住于最下层。
最下层颓败不堪而又寂静无声,极少有城民靠近。在那里的多是即将被送往无厌伽蓝的“忤逆者”。
除此之外,只有瞳。
他就是诞生在那样的地方。
最初的记忆很模糊。他起初整日泡在药液里,身上爬满了蛊虫。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四周悄无声息。
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周围热闹起来,到处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声音。
他试着在最下层绕了一圈,在一间破败的石室里找到一群人。
声音是从那些人的身体里发出的。许多年后初七才弄明白,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而这些初七身上都没有。
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声音愈发强烈。
双重心脏的鼓动,嘈杂不堪,又掺着一分本初的喜悦。
那个女人看着他,面目却渐渐扭曲起来。
她异常惊恐地喊了一声:“……谢衣!”
5、旧光景(7)
那一群谢氏族人不会想到,他们为了洗脱“家族罪孽”而做出的举动,反而为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由于初七的举动,瞳不得不提前将参与追捕谢衣的那一批谢氏族人送往无厌伽蓝。
沈夜的手伸不到下界。只有如此,瞳才能保住那位怀有身孕的谢氏妇人,进而让她在浊气弥漫的下界,生下一个不知道是否能适应浊气的孩子。
瞳从无厌伽蓝回到流月城后,则愈发视初七为无物。一连好几日,他都不曾正眼看初七。
而在以往,瞳试验着各种各样的蛊虫之际,至少视线有时会飘落到初七身上。
初七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死寂,尤其是在他见到了“别人”之后。
终于有一天,他走到瞳面前,词不达意地问,那天的女人呢?
瞳无声无息地收拾好各种器具,推着轮椅回了寝殿睡觉。
但在第二天清晨,瞳推开门时,楞了一会儿。
初七靠在门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那身形寂寞得让人于心不忍。瞳踌躇片刻,终是推着轮椅过去,轻微的声响果然惊动了初七。
而后,瞳调整了方向,对着墙说:“那一群人已经走了。你以后要安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他不许你看到除我之外的‘别人’,也不许我同你说话。”
所以,瞳并不是在对初七说话,而是对着墙自言自语。
“他……是谁?”
“流月城大祭司沈夜。”
“为……为什么……?”
“这一次,他要一个人教导你,不让你再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扰乱心智。”
“教导……又是什么……?”
“……”
瞳沉默了片刻,冷淡地告诉初七。所谓教导,即是由沈夜来告诉他,他该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做什么样的事,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活下去。
6、旧光景(8)
一个月前,沈夜抱着满身鲜血的谢衣去了瞳的宫室,他说:“瞳,我要你救活这个人。”
沈夜的态度里透着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但声音出卖了他。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彰显出眸中紧张的意味。
那时谢衣只剩一口气。也仅仅是只剩一口气,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已经隐隐变得透明,上面还有一道接一道封印术的痕迹。
烈山部族人一旦断气,身躯就会化为尘埃飞散。沈夜用了数十道封印术,才勉强将谢衣的身体保存下来,带到了瞳面前。
瞳面对这种情况,有些缺乏经验,但急智之下仍然想到了将蛊虫植入谢衣的心脏,用蛊虫来吊命。
沈夜在宫室里坐了一会儿,无声看着瞳忙上忙下,不多时他便离开了。
直到入夜,沈夜才又来了一次。他看着浸泡在药液里的谢衣,说:“瞳,洗掉他的记忆,将他变成一个没有喜怒的人。”
这个命令让瞳有些惊讶,他试着提醒沈夜。“抽掉记忆、压抑七情之后,他就不再是谢衣。”
沈夜冰冷地笑了。“不是谢衣也好,省得被人惦记。”
然后他要求瞳对谢衣的残骸,也就是日后的初七下一道绝对命令,除却他的命令,初七不可自行去上层,尤其是不能出现在别人面前。
瞳自然问了,为什么。
沈夜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以指背拭擦初七脸上的药液。
“方才,我在来此处的途中,忽然想起——他还是谢衣的时候,我其实并未真正教导过他什么。他的偃术是别人传的,法术很快便能举一反三,剑术更是无师自通。或许,正是因我没有好好教他,他才会固执己见不知悔改。”
所以,沈夜这次要一个人慢慢教导初七。
的确,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夜甚至不需要初七去思考。
他只要初七全盘接受他的教导。
7、旧光景(9)
瞳已经可以预见,将来沈夜与初七的关系会是何等扭曲。
然而瞳他自认对谢衣早已仁至义尽。他帮谢衣叛逃,是违背了沈夜,于是现在遵从沈夜的心意为他制造了一个初七。
如果不是出于沈夜的执着,谢衣早就该死在捐毒的黄沙里。那么,他无论用谢衣的残骸制造出什么,谢衣本人都不该有怨言。
思及于此,瞳叹了口气,收拾行李去了无厌伽蓝。
在这之后的一百年间,瞳彻底遵从沈夜的命令,再也没有对初七说过哪怕一句话。
但初七却因为瞳唯一一次的违矩,得到了希望。
他自此知道,有一个叫沈夜的人,能够教导他。
尽管此刻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做什么,他为什么与之前遇到的人不同。但总有一天,沈夜会告诉他:他该是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活下去。
初七便在颓败的下层里,在无声的死寂中,默默等待沈夜的出现。
8、指间砂(5)
半年后,初七终于等到了沈夜。
沈夜走进初七的房间,仿佛神祇降临于世,打破了那个房间内仿佛亘古不变的寂静。
他微微地笑着,伸出手,很是温柔也很是和蔼地说:“初七,近来本座有些忙,一直找不到空隙来教导你……快,到本座身边来。”
那一瞬,初七早已麻木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沈夜对此很满意。
他特地冷了初七半年,就是想看看在这一刻,当初七绝对寂静的世界里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对方会不会将之视为珍宝并且从此全心听从。
彼时,阳光的影子投射在沈夜那只伸出的手掌上,拉出长长的黑痕,成为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