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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夜、飞鸟(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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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飞鸟,迎着漫无止尽的风沙前行。
即使双翼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沉重,仍然不知疲倦地飞翔着,寻找有他所在的终点。
1、破军(1)
沈夜在这一年的神农寿诞结束后,赐谢衣“破军”封号。
就外人而言,此为沈夜对谢衣信任如初的表现。流月城民一但成为有封号的高阶祭司,便在主神殿内享有席次、宫室,时时刻刻受矩木主干灵力滋养,极尽尊荣。如此一来,师徒二人日渐不和的说法便成了谣言。
因此,很难有人注意到,谢衣受封那一日眉眼低垂,捧着玉印与宝册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华月虽然知道受封背后的真相,名义上的庆祝却仍然要办。
她去到破军的宫室找谢衣时,看到谢衣反反复复地抚摸着玉印,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慎重地将之与宝册放在一起,锁进一口小箱子里。
华月可以想象,玉印上的“破军”二字是如何刺痛了谢衣的心。她也明白,谢衣表明了他的态度。
祭司呈递文书的时候,落款处需要附上印章,方能生效。如今看来,谢衣根本不打算履行破军祭司的职责。
当晚的祝宴上,沈夜没有出现。谢衣郁郁寡欢地喝着闷酒,不知不觉便失言了。
“破军,为什么偏偏是破军?华月大人,师尊果然是在警告我。”
华月嘴上安慰道:“尊上最看重的人是你。你总有得到封号的一日,早一些总比晚些好。‘破军’二字也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切勿多心。”
但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破军。
破军,我行我素,个性倔强,遇事每多辩驳,翻脸六亲不认。
沈夜向来不会随意行事。前不久,他才处置了三名谋反的高阶祭司,如果他仅是想提拔谢衣,让谢衣顶替其中一人即可。
这果真是沈夜的警告。他在提醒谢衣……近些日子,谢衣同他争执过多。
因而谢衣所言无错。“遇事每多辩驳,翻脸六亲不认”,即为沈夜对谢衣近来所为的评价。
而入住神殿后,每日言行皆须记录在案。沈夜最近虽然不怎么愿意见到谢衣,却借由晋升一事,变相地将谢衣看得更紧。
无论如何,以前那种每月花几日整理生灭厅中的文书记录,余下的时间就拿去钻研偃术的闲散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华月思及于此,有些难过。
人要是能一直做适合自己的事情,便是幸运。沈夜要谢衣做的,却未必适合谢衣。
2、破军(2)
在不久以前,谢衣还是生灭厅主事,尽管那时他还住处在中层的民居,却三天两头出现在沈夜与沈曦的宫室里。
他有时带着图纸,有时带着偃甲玩具,有时带着一小壶酒。出现的时候,脸上总是泛着温柔又充满生气的笑容。
但当他成了破军祭司后,两人宫室隔得近了,私下里却再也没碰过面。
谢衣的宫室里总是悄无声息,仿佛那里并未入住一个年轻而不失活泼的祭司。
直到有一夜,沈夜刚哄了沈曦睡下,神殿里忽然回荡着一阵接一阵的闷响。
沈夜寻着声音的源头走到谢衣的宫室门前,见到内里凌乱不堪。一具早已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偃刀七零八落地散落于地,谢衣拿袖子擦了擦黑乎乎的脸,将偃刀的部件捡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导灵拴弱了些之类的话。
沈夜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随即眉又皱了起来。
他不知道谢衣此时虽不知神剑昭明的存在,但为求除去砺罂,已是在试着制造能够切断灵力流动的偃刀。
沈夜只觉得谢衣分不清轻重——往日他纵容谢衣痴迷偃术,是想让族人活得轻松些。但此时烈山部时势却与往日不同,该看重的,早已不是偃术。
谢衣要是有下一任大祭司的自觉,应该做更有用的事。比如怎么哄骗砺罂,或是学习如何安排部署人事,好在流月城内遥控下界诸事的进展。
因而,沈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但就在翌日,谢衣向沈夜提交了一份文书,上面记载了他对心魔砺罂的调查。其间提到,砺罂已以矩木为基盾,若是强行驱除砺罂,矩木也将受损,流月城则倾覆。因此,若要除掉砺罂,还得另寻他法。
沈夜终于松了口气,晋升后的谢衣总算不是全然不务正业。他所查到的东西并非无用。情势虽然险峻,但只要弄清楚,就不难找到对策。
甚至有一瞬,他在想也许可以将谢衣唤来,告诉他关于冥蝶封印的计划。横竖他是下一任大祭司,有些事不该被蒙在鼓里。
然而最终,沈夜的目光牢牢黏在文书落款处。
那里只有“谢衣”二字,并无破军祭司的印章。
沈夜看了半天,咬紧牙冠。
而后唤来华月。“去将谢衣进来的起居记录调出来,本座要查看。”
谢衣不将他自己看做破军祭司,沈夜便要让谢衣知道,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已经是破军祭司。
3、破军(3)
数年后,谢衣想起当日那一幕,仍觉得无法原谅。
知道自己一言一行皆被旁人所窥探,继而被记录是一回事,毕竟包括沈夜本人在内,神殿内的祭司都是如此。
但一言一行都被拿出来横加指责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对谢衣如此吹毛求疵的人是沈夜。
沈夜并非小肚鸡肠之人,那一日手段却确实过分。他将起居记录掷于谢衣脚下,叫他拾起来照着记录念。每当谢衣念完一日记录,沈夜就要问他一次:“这一日你错在何处?”
谢衣倔强地回答。“徒儿不知何事有错。”
沈夜冷笑一声。“很好,继续念。”
最终连华月都看不下去,摈退众人,强行自谢衣手中夺走了文书。
“别念了。尊上的苦心,阿谢你还不明白么?”
跪在地上的谢衣一声不吭,宛如一尊石像。
沈夜冷笑道:“本座怎能指望他明白?他出任破军祭司以来,碌碌无为,分不清轻重,将心思用在旁枝末节的地方——我烈山部已与砺罂结盟,从此各取所需,为何要除掉他?本座从未教过他何谓‘在其位不谋其职’,他倒是无师自通了!”
谢衣闻言面色青白,气得身体不住颤抖。
许久,他抬起头,毫不掩饰眸中的反抗之意。
“徒儿不觉得积极制造沾染魔气的矩木枝……或是谋划别的危害下界的计划,就是‘在其位谋其职’。徒儿本无错,无须师尊指正。”
“很好。”沈夜咬牙:“你不想要本座赐予你的职务,本座可以收回去……连同你的性命一起。”
话一出口,沈夜本是有些后悔。他久居上位,原本就不是善于循循诱导的人,再加上近日手段残酷,戾气日重,不经意间便对着最为看重的人也口出威胁。
但因谢衣毅然道“这若是师尊所愿,徒儿绝不反抗。”,他又将涌到唇边安抚之言咽了回去。
“……不知死活!”
自此日起,沈夜与谢衣彻底决裂,师徒二人形同陌路。
沈夜觉得谢衣变了,但又立刻察觉到,谢衣不是变了,而是他向来如此。
他将“善”看得太重。凡事若是不违背他的“善”,他便能一直温和柔顺。但若与他的“善”相悖,他即使赔上一切也不会认同。
而谢衣也觉得沈夜变了。师徒十年,以前沈夜说得最多的一句是“你若有兴趣,尽管去试试”,继而笑着纵容他脑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但如今,沈夜说得最多的则是——
“不可忤逆本座,本座最讨厌背叛。”
谢衣终是走出神殿时,做出一个决定。
他要去下界。
若是在流月城内闭门造车,也许永远造不出能够斩断灵力流动的偃刀。而若是去到下界,也许能寻到合适的材料。
以及,浊气稀少的洞天、神农的行踪、或是别的可行之道,这些或许都能在下界寻到。
因而,数日后,谢衣在华月与瞳的协助下叛逃下界。
4、指间砂(6)
十六年后,谢衣在出发去巫山之前,与在下界结交的一位朋友偶然重逢。
他看到那人鬓角染着霜华,眼边生出皱纹,一颦一笑尽显老态,忽是察觉到:不知不觉间,光阴已匆匆逝去。
流月城中的故人们,不知有几人没挨过那十六个寒冬。
谢衣这十六年间从未怀念过流月城。只因无须怀念,眼一闭,故人音容笑貌自然浮现眼前。
他行走在下界,气候很暖和,花草风景五光十色。然而,除却为帮助他人而造制造偃具的时候,他的心却还沉浸在决裂的那一日里。
明明曝露在阳光下,仍旧冰凉刺骨。
于是流月城的时光仍然鲜活,身在下界反倒如坠梦境。
而当那一位友人惊讶地说“多年不见,你与当初一模一样”时,谢衣笑了笑,心里算出他今年应是三十八岁,这年纪在下界也不算老。他便说了几句俏皮话,大意是他的族人向来面嫩,要是师尊老人家出山,大概还会勾得许多妙龄女子哭着喊着想嫁给他云云。
但谢衣也意识到,若是在流月城,没有人会这样问他。
他到底已经离开了流月城。
想回去的念头,便于一瞬之间萌发。
后来谢衣同那一位朋友又寒暄了几句,忽是察觉到有一股气息一直在跟随他。
是百草谷的人……
谢衣在心里沉吟着,面色一凛,匆匆同那人告辞。随即转身出城,进到官道旁的树丛里,眨眼间失去了形迹。
待百草谷的人好不懊恼地离开,谢衣才缓缓现出身形。
此时谢衣的已知神剑昭明之事。不久前,他一边寻找昭明剑碎片的下落,继而意外得知当世有一处地方名为百草谷,是墨者隐居之地。
墨家受神农恩惠,亦是擅长偃术。谢衣便起了兴致,去了百草谷一趟。
百草谷的墨者与中原修仙门派不同,理念并非荡尽妖邪,却将世人的安危看得更重。他很是动容,便向一位墨者预言未来将会有沾染魔气的矩木枝现世。那名墨者将信将疑,随即察觉到他满身魔气。眉头一蹙,客气了几句,随后派人暗中盯梢他。
在这一处上,百草谷又与修仙门派是相同的,都认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谢衣有几次偶遇修仙门派,那些道士一旦察觉他满身魔气,更是二话不说就要“降妖除魔”。
即使谢衣的法术、剑术、偃术都强到足以令他在下界安身立命,他仍是渐渐感觉到了窘迫。
从最初的毫无自觉地带着魔气浓厚的身体招摇过市,到后来不得不刻意隐藏行踪,他在这世间能走的路竟是越来越窄。
虽是如此,他仍不愿意用践踏下界人的生命来保全族民。
5、指间砂(7)
又过了六年,谢衣想起他已年过四十,面目仍是半分未变,要是再出现于世人面前,恐怕得引发人们惊恐。又不得不在外出时戴上面具,将仍然年轻温柔的眉眼隐藏起来。
也是这一年,他参照自己形貌制造出一具偃甲人。
偃甲人完成之日,谢衣又发现自己真是有些累了。
那一具偃甲若是诞生在二十二年前,他必定会命令偃甲人分头行动,一同寻找昭明剑碎片的下落。但现在,谢衣只希望它隐藏起来,将他的偃术传承下去,继续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于是谢衣调试着偃甲人,苦笑了许久。
原来,人如飞鸟。想要坚持一个信念,就如同迎着漫无止境的风沙飞翔。渐渐地,身上便沾满了尘沙,双翼上背负的东西也越来越重。
不再只为信念而活。
而人在不得不竭力挣扎的时候,也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譬如他所制造的偃甲人,并不是流月城的叛逃者,只是一介寻常偃师。出生便是为了研究偃术,以后也的确只是在一直研究偃术。
然而,不管怎样,却因是逆风而行,退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无论做着什么样的梦,信念扔无法割舍,只能一直前行,不停地前行。
谢衣不知道,沈夜是不是也如此。
若是同为飞鸟,总有一方先飞到尽头。届时,他们就会看到另一方在等待。谢衣想先到终点,等着沈夜。到那时,谁对谁错自有分晓,继而相逢一笑,恩仇泯灭。
谢衣便是如此相信着,踏上了前往捐毒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