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月明燕夜语》华燕

28、第 28 章

　　“那个，丰田君，我有个不情之请。”

　　这样的措辞，实在笨拙难堪，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事情向别人请求过什么，实在不知如何开场才好。

　　“有什么事情吗？请尽管说吧。”

　　丰田说。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丰田的眼睛，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收回成命，不要让丰田车厂断了和陈家的合同。”

　　看到丰田一双宁静温柔的眼睛渐渐变得黝黑暗沉，我的心如铅块一般直直向腹中坠去。

　　我知道，在丰田眼中，现在的我一定是个不知感激、不知好歹的女人。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我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上次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可是，那么做，似乎有些过分了。陈家现在的生意很难，好多员工也失业了。因为个人的事情，就连累到那么多人，我觉得不可以这样做。”

　　我一定是疯了，居然当着丰田的面指责他。

　　而他那样做，还都是因为我。果然，一股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丰田周身散发出巨大冰冷的气势。

　　“你这样说，是在指责我行事不公吗？”

　　因为丰田对我的一贯温柔迁就，我竟已忘了，他本就是一个强者中的强者，王者中的王者---他的威严，不容挑战；他犀利如刀的气势，可以让任何对手在他面前轰然崩溃，俯首就范。

　　我感到自己的双手似乎都要颤抖起来，从来没有如此地心惊过。

　　“不，不是的，我并不是在说你做事不够公正。”

　　我紧咬双唇，然后开口继续说道：“一个企业的董事和负责人，对企业和股东来说，本就负有巨大的责任和义务。在个人利益与企业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即使是最轻微的纯属于理论上的可能，这个董事和负责人也有义务彻底断绝他和其他人的私人交易。”

　　Lord Cranworth 在 Aberdeen Ry v Blaikie (1854) 1 Macq HL 461 一案中曾经说过：“A corporate body can only act by agents, and it is, of course, the duty of those agents so to act as best to promote the interests of the corporation whose affairs they are conducting. Such agents have duties to discharge of a fiduciary nature towards their principal. And it is a rule of universal application that no one, having such duties to discharge, shall be allowed to enter into engagements in which he has, or can have, a personal interest conflicting or which possibly may conflict, with the interests of those whom he is bound to protect... So strictly is this principle adhered to that no question is allowed to be raised as to the fairness or unfairness of the contract entered into..." (emphasis added) (“......企业的代理人(即董事会成员和公司各级管理人)，不得和外人达成任何危害企业，或者有可能危害企业的交易。这项原则必须被严格执行，无关交易是否公平。”(重点符号为本书作者自加))。从这个角度说，丰田要求松本正雄立刻停止和他亲家的交易，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丰田君，要是你愿意的话，是可以通过全体董事会成员通过的方法，特别允许松本正雄继续和陈家的合同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嗫嚅：“......毕竟，在美国各个州的公司法里，是允许本人向董事会申报情况，然后由董事会决定是否最终批准这样的交易的。”

　　在丰田冰冷阴暗的眼神下，我终于坚持地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这实在是对意志力的重大考验，冷汗顺着我的脊背悄悄流下，我的手上已经不自觉地把餐巾攥成了一团。

　　听到我最后的几句话，丰田的表情一僵。他慢慢挺直了脊背，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是某种复杂难懂的情绪。

　　接着，那神情如潮水般消退，瞬时眼中不带一丝情绪。

　　他的唇边浮出淡淡的轻嘲：“既然我的律师这样建议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傍晚的天空已经彻底黑暗下来，寒冷的海风拍打在我们的身上，毫无暖意。

　　我和丰田虽然就坐在彼此的对面，可是感觉却如此遥远。“谢谢。”我万分羞愧地低下头，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刚刚请求丰田做了一件令他十分为难的事情。以他一贯犀利刚硬，雷厉风行的作风，是鲜少会在部属面前出尔反尔，朝令夕改的。更何况，如此明显的营私，如果他不点头，是没有人敢主动要求董事会批准的。

　　这样要求丰田网开一面，对一向骄傲、不徇私情的他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

　　想到这里，我又喃喃地加了一句：“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并不欠我什么。”

　　丰田异常严肃地说。

　　“如果松本君没有给予陈先生的汽车代理行任何特殊的利益和好处的话，我会要求董事会批准他们之间的汽车代理合同。”

　　“但是，你要告诉我，这样做，你真的愿意吗？”丰田问道。

　　原来，丰田真正关心的，依然是我会不会感到难过。

　　我并非圣人，做不到别人在我的左脸上掴一巴掌，还要把右脸送上去，对于欺骗、抛弃我的人，我会愤怒，会鄙夷，会希望永生永世再不要见到他。可是，我从来不会真正诅咒一个人，更不会采取行动来报复，仇恨始终无法在我心中真正地落地生根，报复别人之后我也不知道那样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快乐。

　　如此轻易地原谅一个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伤害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沉重的负罪感会使我窒息，扭曲的灵魂会令我羞愧。

　　“丰田君，谢谢你的好意。”

　　我诚恳地说。

　　“我想，那家伙这一回吃尽了苦头，不如就先让惩罚告一段落吧。”我笑了笑，让调皮的目光重新回到眼中。

　　过了徐久，丰田才把他紧盯着我的目光收回。

　　他若无其事地举起桌上的高脚酒杯，做了个向我敬礼的动作，嘴边是一丝戏谑的轻笑：“陈先生还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我难堪地低下头。

　　虽然丰田只是玩笑地说着，可是笑意并未达到他的眼底。

　　我和陈世雄，都是两个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