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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家亦非家 何处绣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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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风总是烈些,一阵儿吹来门窗直响,茉浛回头一看,那身影四周竟有耀眼的光芒,君临天下!
“茉浛,看什么呢?”璐澴觉得好奇也转过身去,失声叫道:“皇上!”宁萱忙让璐澴去开了门,碧凝将宁萱扶下美人榻,一众人皆跪在地上。康熙微微示意,静兰扶起仍虚弱的宁格格坐到临窗的大炕上。炕上铺着雪青洋毯,正面设着月白玉兰引枕,秋香色暗纹大条褥,两边设一对黑漆描金云龙纹炕几,左边几上摆着一只绿地粉彩描金镂空花卉纹香炉,炉中燃的羯布罗香散发出阵阵清幽,右边几上摆着青花大云纹双龙戏珠美人觚,里面零零落落的插着几只白梅,显得有些凄清,倒不像是个小女娃住的地方。康熙摆弄着几只梅花淡淡的问道:“宁丫头,怎么就中意些清淡的颜色?”
宁萱偏了偏头道:“我也不知道,喜欢便是喜欢了。”她看了看紫檀透雕花卉纹案上枯黄的几盆兰花幽幽道: “这冬天兰花都谢了,好好的花,凋落的不成样子。”
“皇上,格格用茶。”说话间,茉浛已然将两盏青花淡描兰草盖碗轻放在炕几之上,茶香袅袅飘出。康熙捧起盖碗,微品了品,道:“宁丫头,朕当日在皇阿奶之前立誓,要像待亲生女儿一般待你,朕想封你为公主,你意下如何?”宁萱已知皇上是想让她成为皇家的女儿,可她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家中的阿玛、额娘还有那个小自己一岁的毛头小子五格。
“皇上的意思宁萱心中明白。宁萱命里福薄,不敢作天家的骄女,只想向皇上讨个恩典。”
“有什么不敢的?朕说你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你就是!想要什么恩典?”康熙心中微有不悦,普天之下所有女子皆以成为他爱新觉罗家的女人为荣,他让她成为他可以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为何她却不愿?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宁萱自幼蒙老祖宗错爱,躬亲抚养。不知不觉间已在宫中过了两年,无忧无虑,是比神仙还舒坦的日子。可是宁萱每日都记挂着阿玛、额娘,只求皇上能让宁萱回家,便是最大的恩典,求皇上恩准。”
“宁丫头,朕知道你孝顺,但朕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朕说要封,便是一定要封!”这些日子以来由于太皇太后的事,皇上一连几日水米不进,要封宁萱也是对太皇太后在天之灵的慰藉。
“皇上的这个恩典太大,宁萱受不起,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宁萱说着便跪倒在地,她深知眼前的人掌握着她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她得罪不起。宁萱很清楚,原有老祖宗庇护着,宫里上上下下都拿自己当正经主子看,可她明白,不只自己,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既是奴才,除了顺从主子的意思,又能做什么呢?接受了皇上的赐封,宁萱便成了真真的主子,可之后她也要担负起皇家女儿理应肩负的责任,作为工具,笼络大清所需要的盟友。与其做工具,倒不如做个卑微的人。康熙俯身扶起宁萱道:“既然你不愿,朕不强求,便遂了你的心愿吧。”康熙是看着宁萱长大的,她有不符合年龄的世故,有满洲女子的烈脾性,她笃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况且玄烨现下亦无心与一个孩子多加计较,他笃定,宁萱他日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宁萱谢皇上恩典!”她笑靥如花,皇上也倍感欣慰,这些日子宫中上上下下谨言微行,除夕夜也因太皇太后的辞世而更显凄凉,宁萱昏迷多日,她的笑宛若冬日里一抹微弱的阳光,慢慢拨开缭绕的雾气,带来他企盼已久的光明和温暖。她是皇阿奶交付给他的人,他惟有保她万全,让她安乐无忧放是了了老祖宗在人世唯一的眷恋,她的笑便是皇阿奶对他的肯定。
“进宫两年,你的阿玛、额娘一定对你牵肠挂肚,是朕疏忽了。”
“能跟在老祖宗身边,是宁萱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家中的人无不以此为荣,又何须牵念呢?”康熙微微一笑,不可置否,他很欣赏宁萱的冰雪聪明,可他却不愿眼前的这个孩子也用如此世故的方式对待他。
“宁丫头,看得太透未必是好。有的东西在不经意间失去仍是全然不知,只剩回忆。”康熙剑眉一锁,似是沉浸在往事之中。众人只知他是九五之尊,只知他是天皇贵胄,谁又知道作为帝王的苦楚与无奈,在他八岁御极天下之时,他必须看透身边的一切,在那一刻,他丧失了童年应有的童真和乐趣!他不希望皇阿奶嘱托他呵护的孩子与自己一样,可现在看来,在当初皇阿奶接她进宫的那一刻便注定,她是属于宫廷的!就算她将离开紫禁城,可是在这里生活的两年留给她的独特的带有皇宫印记的生存方式将随她终生!他还有回忆,而她失了那本该属于她的记忆,他不知,她未觉。
“宁萱谨记皇上教诲!”她略福了福身子,她懂皇上不希望她如此世故,可若不如此,她何以在这皇宫中安身两年而毫发无伤?其实皇上又何尝不懂?她不过是命运手中的一粒沙尘,被命运主宰而无法主宰命运!
康熙环顾四周屏息而立的奴才们道:“好好伺候你们的主子,如有任何差池,朕唯尔等是问!”静兰带领一众宫女,嬷嬷,苏拉跪了一地,叩首立誓,康熙只再嘱咐了宁萱几句便往景仁宫佟贵妃处去了。
次日梁九功来报皇上定于七日后遣太子送宁萱回府,宁萱觉太子乃万金之躯,由他护送极是不妥且她素来不喜太子的纨绔作风,也不愿与他多有接触,便请梁公公回了皇上。谁料这梁九功是极为狡诈之人,他早闻太皇太后给宁格格留有嫁妆之事,老祖宗待格格甚好,想来定是嫁妆颇丰,若不趁此捞得一笔,岂不是错失良机?宁萱是何等善察言观色之人,只道老祖宗留下的嫁妆重的是个情意,实不方便赠与旁人,便将一只填漆戗金莲纹十屉匣予了梁九功以作答谢,他方才答应了回皇上。匣中珍宝皆为福晋的嫁妆,当日格格入宫之时让格格带了来打点宫中上下,其中珍宝不计其数,以唐代的红粟玉臂支最为珍贵!相传那是唐高宗时期唐军大征高丽所得的宝物,是福晋娘家的传家宝,由格格带在身边以为母女相连之意!如今被一个太监强索了去,静兰实觉气不过,要找梁九功理论!宁萱却觉不必因此多生事端,只打发了静兰收拾细软准备回府。
七日之后,皇上果然未遣太子随行,派了几名侍卫送宁萱回府。佟贵妃本想挽留宁萱,怎奈她执意回府,便留了一只紫檀透雕龙凤纹箱给宁萱。九门提督府内更是忙得一团糟,福晋几日前听闻宁萱将回府上已是彻夜难眠,今日更是卯正便起来收拾格格入宫前的绣阁,其实府中人尽皆知,福晋每日里都打扫格格的绣阁,闺女是额娘的心头肉,试问有哪一家的额娘不疼闺女的呢?
此刻轿子到了九门提督府所处的海西街。不多时,人马具至园门,众小厮忙开了园门迎轿子入内,宁萱掀起轿帘,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可乍一看来,自己仿佛只是这园中的匆匆过客,并无回家的感觉。入园迎面为左右两青石假山夹道,之间有一空地。立此上看,则额:曲径通幽;左看,则曰:垂青樾;右看,则曰:碧云岭。众侍卫方觉此地非凡,有如入神仙洞府一般。过夹道,见前面有立石如壁,曰:飞来峰。飞来峰东有一小亭依附于山脚,曰沁秋亭,亭内做成流杯渠,费扬古虽是习武之人,但亦颇具文人雅好,素喜吟风弄月之事,流杯渠则是兰亭情节的延续。
过飞来峰,乃是中路的梅院。这一院落是一个三合院。前面一个水池做成一只向前飞舞的蝴蝶平面,取“蝴”的谐音“福”,而名为福河。福河上有渡鹤桥。有诗曰 “长桥卧波,四顾浩如。”安善堂东西出抄手廊,廊折面向南,成东西两厢。东厢名:明道堂。西厢名:锦华轩。
过安善堂,方进了竹院。婆子搀宁萱下了宫轿,换成软轿入内,其余侍卫皆在安善堂等候,只一名一等侍卫随行,此院落是一个四合院。正前方是高耸一石山名滴翠岩。山上一厅,面阔三间,名曰:绿天小隐。厅前有一台,曰:邀月台。宁萱忽想起五岁那年的中秋之夜,夜色如水,罗扇流萤,三年的时光,或许什么都不能改变,可有时只一瞬间的疏离便再没了感觉。如今在看,最熟悉又最陌生,最温暖又最冰冷,她的家,或是他们的家……
厅东西接廊,转而南下,续第一进曲廊。中接东西两厢,东曰:韵花簃,韵花簃是看花听曲之屋。滴翠岩下,有石洞,名:秘云。内嵌康熙手书“福”字石刻,有水从洞中流出,在滴翠岩前积成一湾。昔日,纳兰公子于此一游,道:“岩以太湖石为之,叠壁谺谺,不可具状。复凿池其下,每风幽山静,暮雨初来,则藓迹云根,空翠欲滴,吟啸徘徊,觉世俗尘气为之一息。”
而后则是菊院。院落终点蝠厅有正厅五间,前后出抱厦三间。两侧又出耳房,形成曲折对称类似蝙蝠的平面。故名蝠厅,以蝠喻福。到此,可见全园有三福,各据一院。前院福河,中院福字,后院福厅。均取自《尚书.洪范》五福之说:“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穿抄手游廊,入月洞门,曰:吟香醉月,前行数百步为中心大方池,方池东南角出细流折东与福河相连,池心有水座3间,名“诗画坊”。直到此处,宁萱才真正感到这里就是她的家!入宫前是哥哥们在这里告诉她,从今以后他们是不同的人,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定是行同陌路;是五格在这里说会等着她回来一起去西山下捉蟋蟀;是额娘在这里将所有的嫁妆交付与她,挥泪送别……软轿在池前停住,静兰上前掀起轿帘,搀了宁萱下轿,过了韵桥方见池前有五间大堂屋,居中一间上悬乌木大匾,题有澄怀撷秀四个大字,费扬古与福晋已在此等候多时。
费扬古与那侍卫自是客套一番,本要留饭,侍卫也知不过是客套话,便以要速回宫复命为由辞了去。临行前,费扬古又放了一百两银子,请他代谢圣恩,方算完了事。
“女儿给阿玛、额娘请安。”宁萱福了福身子,福晋忙上来搀起她,解下端罩道:“我的乖女儿,你可回来了!这几年,额娘时时刻刻都念着你,盼着你早日回来。前些日子宫里传话出来说你突然昏迷,若是七日不醒,便要我们早些预备……”福晋话未说完,费扬古便插进话来:“萱儿今日方从宫中回来,不再说这些过去的事,我们一家子好好聚一聚。”转身向管家道:“快去园子里把公子们找来!”管家忙不迭向园里奔去,继而又对一个婆子说:“传膳!就摆在绮凝堂吧。”
“阿玛,女儿想请阿玛传膳至诗画舫。”那是她记忆最完整的地方,只有再重回那里,方算真的回了家。不等费扬古答话,便有男子大声道:“格格,您不怕冷,我们兄弟几个还怕呢!这可比不得宫里!”只听一声脆响,方才说话的男子脸上留下清晰的五指印。
“阿玛!我说的难道有错吗?不就是因为太皇太后养过她么?你们这样宠着她?那我呢?我是你的儿子!”
“星辉,你给我跪下!她是你妹妹,这世上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我没有你这种儿子!还不快去先祖灵前跪着认错!”那男子正欲忿忿离去,宁萱却抓住了他的手,道:“大哥不必如此。阿玛,今日之事都因宁萱回府而起,既是女儿的错,去跪的应是女儿,不是大哥。”男子不屑的拂开她的手,道:“我不用你在这儿惺惺作态,不过既是你说要跪的,我这做大哥的不成全你,岂不是落人以话柄?阿玛,这可是她自己说的,不是我这哥哥逼的!”费扬古气得浑身颤抖,全然发不出声儿来,跌在椅子上,福晋忙从怀中掏出一只黑玉小瓶,倒出数粒晶莹剔透的药丸给费扬古服下,他才渐缓了过来。
“大哥,你有什么怨气都尽管冲着我来!姐姐自小身子弱,跪不得,你今天这么一闹,若是哪日让人当笑话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大哥,到时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哼!五格,你不要以为现在护着她,以后她嫁进皇家会给你什么好处!皇上知道?皇上知道又怎么样?难道他放着天底下的大事儿不管,专来管我们府上的事?”
“大哥,别闹了!”另一面目清秀的男子道。
“富昌,富存,你们也怕了是不是?当初我们是怎么说的?如今看她蒙受圣宠,原来说的都是废话了是不是?”
“大哥,妹妹进宫前一天,你就对我说,从此行同陌路!但如今,我既是回来了,大家也做个了断!今日,我去灵前跪了,算还了小时候大哥把我从福河里救出的恩情,以后,你我再无兄妹情分!”
“四妹,你这又是何苦?大哥不过是一时性急罢了,亲兄妹哪儿来的隔夜仇呢?你说是不是?” 富昌赔笑道,一旁的静兰只觉一阵恶心,却又生生的忍了下去。
“二哥,你的情我已还尽了,那天也有你一份,如今何必又来做说客呢?”富昌一脸讪讪,不再多语。
“四妹,这两年在宫里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三哥无话可说!”
“好!好!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长本事了是不是?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有你们这些个不争气的儿子!”福晋泣不成声。宁萱心下觉得一阵凄然。当日何不受了皇上的恩典呢?偏要跑回这个不认她的地方来受气,连累阿玛、额娘。
“今日之事全因宁萱而起,女儿愿受家法处置!阿玛、额娘请宽心,静兰,我们走!”宁萱又福了福身子,静兰为她披上端罩便出了澄怀撷秀。
“格格,您真要去跪啊?明明是大公子有错在先,您又为何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宁萱凄笑道:“跪?我为什么要跪?回兰琴馆!”宁萱感到刺骨的寒意,不为冬日里阵阵袭来的寒风,点点飘洒的雪花,只为自己而已。宫廷,只要进去了,就不该出来,否则,便是今日这般的局面!只是事已至此,她亦无法再回宫中。即便再自私,也不可能丝毫不将额娘放在心上,那个为了让她来到世间几近付出自己生命的女人。宁萱的世界只由两个人组成,老祖宗和额娘,如今已经塌了半边,她不能再失了额娘,同时,额娘也不能失去她。兰琴馆旧景如斯,然则今昔非昨昔,宁萱竟有些疑惑了,她的绣阁究竟是兰琴馆还是寿康宫?她自己却也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