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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断红映染 素帕寄心 ...

  •   自那日过后,宁萱每日卯初,咸盥漱栉笄,问安于大人、福晋,余下的时间只抚琴、读书,不出兰苑半步,日子倒比在宫中还清闲了许多。五格因怕她每日间儿不出门旧病复发,时来说些笑话逗宁萱开心。日子也便一天天打发了去,转眼间已是二十八年的冬天,兰苑中的庭梅开得正好,有正背而开,有侧而绽,有倒而拆,或有谢未谢,或有色香藏白,有破萼吐心,其景美不胜收。五格不知从哪儿又巴巴的寻来一种名为三轮玉蝶的新梅,其形蕊缀珠圆,吐雨含烟;其态傲雪愁烟,带雪愁岚,比旁的梅竟别致了许多去。
      同年除夕,康熙帝下了圣旨,令宁萱随御驾南巡,一家上下具是感念圣恩浩荡,夫人亦开始为宁萱打点。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初八,御驾从京师外城的永定门出发,二月, 康熙帝抵达绍兴府,祭大禹陵,并亲制祭文,制颂刊石,书额曰“地平天成”。三月折北而上,至江宁府。因还未建行宫,便由江宁织造府曹家接驾,改了西院给皇上等一行人住下。之后几天,皇上率大千岁、太子殿下及文武大臣谒明孝陵、校场阅兵,宁萱是女儿家自是不便参与,方得了空一览江宁风光。
      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薮,宁萱对秦淮之繁盛早有耳闻。白日里想出门去看看,可曹家夫人怎么都要陪着不说,还要去请皇上的圣旨,宁萱拗不过她,只得呆在西院里。倒是静兰想出了个法子,不知从哪儿找出两套儒服,待酉正之时,天色渐暗,府中还未上灯,昏暗间竟也瞒过小厮,出了门去。
      秦淮陌上一盏盏绮丽的灯笼与河水相映成色,一正一反,竟有些迷蒙的绚丽。软软的歌声从镂花窗中缓缓流淌而出,带着初春的气息和浅浅的暧昧。
      “格格,我们来这风月之地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甚不妥?你可知秦淮八艳?”
      “那些风尘女子都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奴才怎么会知道?格格也少看些才好!”
      “瞧你迂腐的。你若是个男人,恐怕也比陈最良不差。这秦淮八艳均是一代佳人,艳艳风尘董小婉,风流女侠寇白门,倾国名姬陈圆圆,侠肝义胆李香君,风骨赠峻柳如是,才华横溢马香兰,长斋绣佛卞玉京,侠骨芳心顾眉生,个个都是奇女子。”
      “格格读的书多,奴才也只能吃哑巴亏。旁的人都不知道,这陈圆圆奴才倒有所耳闻,莫不是当年令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那个?”
      “正是!我听说这秦淮畔有位叫萧美人的姑娘,她做的瓜膏名扬江宁,我们也去尝个新鲜!”说罢便拉着静兰向前走去,静兰却拖住了她,道:“格格,您都不知道人家的店面儿在哪儿,这可怎么去?”
      “谁说我不知道的?今儿个早从夫人那儿套出话来了,你看,前头那间‘锦思花情’可不就是?”
      方至花梨木门前,一面带轻纱的女子娉婷而出,道:“二位公子想用些什么?”宁萱心下一愣,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女扮男装出行。
      “素闻姑娘所调的瓜膏名扬江南,今日特来此地……”不等宁萱话毕,那女子竟兀自笑出声道:“想来公子是外地人吧,瓜膏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滤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方成。如今这才刚入三月,哪来的瓜膏呢?”
      “人称姑娘萧美人,如此以纱蒙面,何知是美人啊?”他的声中带着淡淡的慵懒和挑衅,宁萱回头一看,眼里是说不出的惊异。
      “爷,您若要找姑娘秦淮河畔的绝代佳人多的去了,我不过是做小生意的小女子,爷又何必在意是不是美人呢?”
      “好一张利嘴,爷今儿个就偏要看看你这萧美人!”那人说着便伸手去揭萧美人的面纱,不想她只莲步轻移就躲了开。
      “大哥,我们在酒楼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的人影儿,不想是到这里找乐子来了。你要喝花酒只管和我说,定让你一醉温柔乡,何苦背着我们到这不知名儿的小店里来?”来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想萧美人在秦淮畔不知见过多少风流才子,也不禁愣了神儿。
      “你来这里干什么?难不成真请我去赴你那鸿门宴?我今儿个只想看看这名扬江南的美人儿,你不要搅了我的兴致,否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大哥哪里话?我又岂敢扰了大哥?不过既是有美人在,不如让弟弟也一饱眼福。”那人一把便揭下萧氏面上的轻纱,眼前的女子盈盈玉貌,楚楚梅妆,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肌,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
      “大哥好眼力,如此美人,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他转而向宁萱道:“这间店我们哥俩包下了,这位公子若识趣的话便快走!”话毕掷了一锭银子给宁萱。他口中的大哥接过话茬道:“二弟,她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就是女扮男装的小姐,饶你阅佳人无数,也终比不过我这做大哥的!”说罢便向宁萱走来,静兰忙挡在格格身前道:“大千岁!”胤褆蓦地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宁萱一番,轻道:“可是宁妹妹?”宁萱见已被认出,只得点了点头。继而胤褆声色俱厉道:“今晚的事,你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若是皇阿玛知道了,饶你曾是皇祖母跟前儿的红人,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何必如此?宁妹妹不必心惊,凡事都有我在!”胤礽一刻也不肯放过炫耀自己太子身份的时机。
      “太子殿下和大千岁的话宁萱字字句句记在心中,今儿个既是二位有如此雅兴,我在此扰了于情于理皆是不合,宁萱先行告退!”说完便扯上静兰匆匆离去。
      夜晚的秦淮人群穿梭,宁萱忽觉腰间环佩叮当,却不是微风拂过的声响,身旁一名少年面色匆匆。宁萱下意识向腰间摸去,钱袋不翼而飞,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她猛地拉住那少年的衣袖,麻布的断裂蓦然击破了和谐的夜色,水中的月也似被这声响打碎,月影在秦淮碧波中微微荡漾。
      “还给我!”她淡淡道,却带着让人无法不服从的威慑。少年缓缓从袷袖中取出钱袋,宁萱正欲接,他却又将钱袋装了回去。
      “小姐,小生敝姓曾,名静,拿取小姐钱袋本非小生所愿,只因娘亲病重,家中无钱医治,方才出此下策。万望小姐能理解小生的苦衷,这些银两算我借用的,他日必定还与小姐。”宁萱疑惑的看着他,她做的男装打扮连太子爷都没一眼认出,不想却被眼前这人一眼看穿。
      “你这是哪里的鬼话?窃人钱财本就为不耻之事,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的竟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你今日若不将钱袋还回,咱们就到官府里头去讨个说法!”
      “这位姑娘莫要动气!小姐,小生愿作诗一首,若入了小姐的眼,这些钱能否借与小生?”静兰刚要说,却被宁萱抢在了前头,“好!你便说说看!若果是佳作,这些银两便算我孝敬令慈的小小心意,也是件善事!”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诗毕,曾静已然满脸哀色。
      “曾公子假他人之手暗叹身世可悲、青春暗逝,果有深意。”
      “此诗作于一月以前,知小生所谓何意的唯有小姐一人,昔伯牙以子期为知己,今小姐为小生知己,真乃荣幸之至。”
      宁萱淡笑道:“我可不敢自诩为公子的知己,不过若说为刘芳平的知己,我也就谬领了。”曾静陡然变色,不知所措。宁萱又道:“公子为读书之人,如此欺世盗名之事恐辱声誉!”她并不再说钱袋之事,只拉上静兰往曹府去了,曾静仍在原地呆若木鸡。
      康熙在江宁呆了十几日后,便启程返京。一路百姓欢送之景极为壮观。
      五月十三日,宁萱十岁生辰。皇上、皇太后、皇贵妃下了赏赐,打小一处玩耍的五阿哥胤祺,五公主璟葇也都送了些小玩意儿来,惟永和宫的德妃娘娘抹了一夜的泪,任皇上百般安慰亦是不见其效。
      次日,宁萱按规矩进宫谢恩,罢后便往慈宁宫去了。从那日回府至今已有两年未见苏麻喇姑,只听得宫中传出从太皇太后崩后,她便一动不动的呆坐了数天,一句话也不说。再后,皇上为了安抚她,便将庶妃万琉哈氏所生的皇十二子胤祹交与她抚养,这才缓了过来。
      慈宁花园的萱北乡开得正艳,宁萱不禁黯然。那是益州进上来的,老祖宗觉得此花名有一字与宁萱相同,乃是天赐之缘,便将它们种在慈宁花园,每日里都与宁萱一同浇灌,从不让旁人插手。如今花开正盛,故人已辞。
      远处有一身着紫金团龙暗花缎常服,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看着她竟觉有些不真实,仿佛她和花一起融在里余辉里似的。
      “那是哪个宫的宫女?”少年指了指宁萱问道。
      “回主子的话,她可不是宫女,倒像是两年前出宫去的宁格格。” 少年唇边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进了七月,御花园中的朱槿一夜间缀满枝头,清丽妩媚,繁漪不绝。景仁宫的佟贵妃像极了她最爱的木槿——朝开暮落花。
      宁萱自五月进宫之后便一直住在寿康宫,一来她想极了碧凝她们,二来皇太后也下了懿旨让她留下,跟五公主做个伴儿。七月正是京中热的时候,以往每到夏日,皇上都要迁到避暑山庄去,今年因了贵妃娘娘的缘故,便留在了紫禁城。殿内虽置了冰块儿,可宁萱还是热不过,便往御花园去了。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额娘,如果儿子有办法让这些花永远开在枝头上,您是不是就好了?”一阵风带着夏日炎炎的暑气拂过,宁萱刚入天一门便被漫天飘落的朱槿洒了一身,钦安殿内有一名少年,宁萱感到胸中一阵疼痛,不知是因他还是因锥心的痛。他玄色的衣让她想起了些零碎的片段,不知是什么时候,亦是残阳如血之时,她都会看到那个和他一般清瘦的背影,忽的就泪流满面,她转身夺路而逃,却不知为何。
        木槿的芬芳夹杂着她的气息随风飘入钦安殿,少年像感到了什么。他缓步踱至天一门前,连理树上挂着一方素白的彩帨,微微散出伴月香的味道。他轻轻取下,在它的一角有淡淡的墨迹氤氲,似还能看到 “心如一片玉壶冰,未许纤尘半点侵。”少年又细细端详了片刻,认出那竟是卫夫人的美女簪花格。他的心竟有些莫名的悸动,妃母说过他的佳偶自有天赐,莫非这方彩帨的主人,便是他的窈窕淑女?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可还是将那彩帨仔仔细细的叠了,收进衣襟里去。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康熙帝谕礼部道:“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佳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奋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予心深为軫惜,应立为皇后,以示宠褒……”,翌日,册立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并昭告天下。
      “皇上,皇后娘娘独自去了御花园,奴才们怎么劝娘娘也不肯回宫,奴才这才斗胆来禀皇上。”康熙手上的紫釉八宝寿字盖碗微微颤了颤,急道:“梁九功,速备肩舆!”
      “苒儿,你不在宫中好好歇着,又来这里作甚?”佟佳氏微笑不答,取下彩帨为玄烨轻轻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皇上,臣妾不过再来看看这些木槿,开得这样繁盛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要谢了去,何苦这样多情?”
      “苒儿,只要有朕在,朕必要这朱槿四季盛开!”
      “皇上可不又说孩子话了?原有则天大帝冬日里令百花齐放,唯有牡丹不从,被发配到了洛阳,若是这木槿也不从皇上,皇上要把它们发配到哪儿呢?”
      “朕就将它们发配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可好不好?”佟佳氏听着就笑出声儿来。玄烨轻执柔荑,幽幽道:“你不信朕?”
      佟佳氏缓缓道:“臣妾信皇上。”她玉指轻抬,朱槿在四寸玉簪间流转,绚丽更甚往常,忽地却就黯然失色,下得雨僝风僽,她依在他怀中,茶芜香与龙涎香彼此交融,佟佳氏低声道:“欢乐未央,长毋相忘。”眼眸似一潭明澈的湖水,教人不禁怜惜。朱槿渐从枝头散落,雨织红茵。佟佳氏凄然笑道:“今年的朱槿到底比往年开得久些,可终究是要落的。”
      “前些日子四阿哥每每向师父告假,朕询了谙达,他们却也帮忙瞒着,朕今儿个总算知道原委了。”
      “皇上说禛儿有好几日未去书房上书?臣妾却是不知道的,他若是不去,定不会瞒着臣妾,皇上切莫错怪他!”
      “皇后莫误会朕,胤禛乃是朕亲自教养之子,朕现在已然知道他告假作甚,皇后毋忧!”
      “他虽不是臣妾亲生的,臣妾却也拿他当自己的亲骨肉待,如今眼见我时日无多,想是等不到他成婚之日,”佟佳氏从皓腕上取下一只掐丝珐琅镶金里嵌米珠花丝寿字镯置于康熙手中道:“这就算我留给禛儿福晋的聘礼。”康熙将镯子放回她手中,略用力握住她的玉手道:  “苒儿,聘礼你自己给老四的福晋,朕不许你说这样的丧气话!”
      “皇上,臣妾的身子臣妾自知,何苦这样自欺欺人,若皇上念与臣妾夫妻一场的薄情,愿臣妾走得安稳些,便拿着它。”康熙看着手中的镯子,面有隐忍的苦楚。
      “不知苒儿愿将这镯子予何人?皇阿奶像是中意宁丫头,苒儿意下如何?”
      “臣妾亦有此意。不过禛儿终究是德妹妹的皇阿哥,皇上须得问问她的意思,臣妾不敢擅自专断。”
      “朕亦是此意,宁丫头自幼养于宫中,可谓秀毓名门,且温惠秉心,柔嘉表度,进退有度,正好束束四阿哥那喜怒不定的性子……”康熙忽觉怀中佟佳氏的身子渐软了下去,他朝天一门外的梁九功吼道:“快传御医!叫院判、院使通通给朕到绛雪轩来!”
      “请皇上不必宣太医,再怎样,今日必是臣妾之大限,臣妾只想皇上最后送臣妾一程。”
      “苒儿……”他顿了顿,终是没再说下去,香色缂丝无提花暗纹常服袖口泪迹氤氲,像晕染似的,申时已过,阳光渐弱了去,如同她的气息。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皇上,臣妾可否唤您一声……玄……?”皇上只见她朱唇微启,却悄然无声。玄烨只感到怀中她的温度随漫天落红一同散去,手中的景泰蓝手镯似还有她的余温。这一夜,星辰有些恍然,冰轮难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断红映染 素帕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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