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花开》果贝

12、第 12 章

　　梁西娅当天晚上倒是回来得挺早，汪芷静还在给铮铮讲睡前故事时，就听见了她的汽车入库的声音。
　　只不过，第二天早上走得也挺早。
　　戚阿姨代表她向汪芷静传达了几点“指示”：一、汪芷静的当月工资要扣除百分之二十以作擅自给铮铮停用尿不湿的惩戒；二、月底的家庭晚宴上，如果她能让铮铮达到正常应酬的要求，不仅可以在下月的薪水里把那百分之二十补进去，甚至，还可以嘉奖百分之二十。
　　完了，戚阿姨还友情抚慰一句：“其实阿娅挺喜欢你的，只是，以后别再擅自作主了。”

　　人家这个“自己人”可是当得一点儿都不见外。

　　汪芷静勾起嘴角微微笑。
　　一巴掌下去，再一颗糖，换作是其他人的话，三两下就又成了莫大太太的“自己人”。
　　只不过，她这一次遇见的，是汪芷静。
　　汪芷静做这一行，可不单单只是为了钱，更不是为了在豪门大户里做个那啥啥啥仗人势的高等级佣人。

　　她微微笑，不吱声，怕铮铮醒来见不着人害怕，取了两块面包随意夹了片火腿肉在里面，一边吃一边埋头上楼，往房间走去。
　　吃得太专心，没留意转角处差点撞着人，抬头望去，她吓一跳：“莫，莫先生，你……你在家？”
　　声音尖亢了点，引得戚阿姨也从厨房里钻出头，看见莫思樊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口，她也是一骇，想想刚才就站在门口和汪芷静说的那些话，不知道莫思樊听见了多少，脑袋骤然变大，脸上羞出层暗红，暗自骂声糊涂，也不敢打招呼，缩头猫进了厨房。
　　莫思樊静静看着汪芷静。
　　汪芷静只是意外莫思樊没去上班而已，倒没因他听到什么或没听到什么介意，该说的，昨天已经都告诉他了，如果戚阿姨的几点“指示”被他听见，正好还可以验证自己没有撒谎。
　　她干笑两声，说了声“早”，绕过他准备进房。
　　“没有人可以扣你工资。”莫思樊在她身后淡淡地说。
　　“什么？”汪芷静没反应过来。
　　“你的工资是由我的助理秦海峰每个月转到你银行卡上，除非是我下通知，否则，没有人能扣得了你的钱。”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一字一字吐得很清楚。
　　但汪芷静还是从貌似平和的语气里听出了怒意。
　　当然不是针对她。
　　汪芷静心里嘿嘿嘿幸灾落祸笑，她“哦”了一声，猛咬一口面包，继续往房间走去。
　　“汪小姐，”莫思樊叫住她，“做到月底行吗？”
　　她心里蓦然一动，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脸上还来不及收敛的明媚慢慢、慢慢儿地换成了苦笑，“莫先生，不是我推捼，也不是我对自己或铮铮没信心，而是我并不觉得铮铮有参加这类成人游戏的必要和意义。你们给他盖上了一个‘患有自闭症’的烙印，可在我看来，他和我带过的其他同龄小孩没有很大的区别，甚至还更乖巧。有的小宝宝吃个饭从桌上扭到地下，有的小宝宝半夜醒来哭闹个一两小时才又睡……各有各样，换你见着，肯定给他们盖一个‘多动症’、‘梦魇症’的章，结果却是人挺好挺健康地成长。小孩子都这样而已，用主席的话说，‘战略上藐视它，战术上重视它’就行了。”
　　莫思樊继续定睛看她，神情似有松动。
　　“你听过那句话吗？慢养孩子，静等花开。让我来理解吧，就是不要把大人太成熟的期望放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他们还太小，正是生长的时候，而不是欣赏的季节。”
　　一口气说完，汪芷静抬眼，见莫思樊抿着嘴，眉头微皱，不晓得这番话他听进去多少，等了几秒，算是明白了他沉默的意思，自嘲一笑，“对不起，莫先生，我多嘴了。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你们一直都挺照顾我，待遇也很丰厚，我也不是有非急不可的事一定要马上走，做到月底就做到月底吧！如果你们坚持，我会从现在开始慢慢教铮铮基本的社交礼仪，尽量让他在派对上达到你们的要求。”
　　莫思樊还是不说话，表情却越来越严肃，目光高深莫测地越过楼梯投向一楼地板。
　　汪芷静有种鸡跟鸭讲、口水都白瞎了的感觉。
　　她点点头，准备进房。
　　没想到莫思樊已经硬着头招呼也不打一个的转回了自己房间。
　　汪芷静冲他后脑勺大翻个白眼：真没礼貌！

　　当时她没多想，只以为是有钱人与生俱来的傲慢。
　　接下来的几天，她照样循规蹈矩地照顾铮铮。
　　期间在微信上看见冯莉放上去的同学聚会的照片，有海宁一个人笑吟吟叠腿坐着或抄手站着的，也有他和同学的合影，不管是哪一张，相比其他人从头至尾自然流露出的熟稔和狎昵，他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
　　汪芷静反反复复地一张一张翻看，有久远得似乎已经绝迹了的悲恸在他仿佛深情凝视的目光中一格一格填满大脑，完了，还浇上一层绝望。
　　冯莉说，他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
　　他在赫赫有名的威尔斯曼利律师事务所上班。
　　他优秀，前程锦绣。
　　而她呢？
　　汪芷静不停在脑子复述冯莉的话，再拿来和眼下的自己对比，然后，所有翻滚出的或浓挚或软弱的情绪，也就这样象经不起烧煮的沸水般，化成蒸气袅袅散入大气里。
　　最后，什么也留不下。
　　海宁，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无论杰出或平凡，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莫家，也快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直到周五下午莫思樊提前回来，把她叫进书房，从一个卷宗袋里取出叠资料递给她，她才明白，之前人家的沉默，不叫傲慢，叫城府。
　　她一直孜孜想学会的，城府。

　　A4纸上，一行行排版规矩的宋体小字清清楚楚、轻重分明地列出了她从出生至今的履历。
　　生于贫困农家不重要。
　　寒窗苦读不重要。
　　就连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考入重点一本院校也是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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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艰难、她的努力、她的聪慧、她的成绩……浸泡了十八年的汗水和泪水，最终鱼跃龙门般脱颖迈出的荣耀，统统，不重要。
　　被着重强调、被细致描述的，是大三时休学一年，大四时办理退学的经历。记载人的工作做得很到位，把当时学校里流传的各种版本原因都列上去了：生病；当小三；未婚先孕；出国留学……
　　然后，是两年的保姆经历，一共十三家，详细到每位雇主的姓名、小孩年龄、带了多长时间……
　　最后……
　　没有最后，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汪芷静已经要晕倒了。
　　她所有不为人知的伤痛和侮辱，随了这些打印字一件一桩地浮上来，象毒素一样随了空气吸咐进她的肺腑，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肮脏。
　　“你调查我！”汪芷静喃喃低声说，绝望垂头，“为什么？我不偷不抢，夹紧尾巴做人，费尽了心思只想带好铮铮，他喜欢托马斯，我就一遍一遍地给他念托马斯的故事，一遍一遍地陪他扮演艾德华、高登；他不喜欢吃蔬菜，戚阿姨也不会做儿童餐，是我剁了菜芯在肉丸子里一口一口哄他吃，是我把黄瓜、西红柿拌了沙拉红红绿绿地吸引他吃；他讨厌穿睡袋、睡童床，睡觉时却又要躁动翻滚，我整晚整晚地搂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给他盖被子……我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得罪你们谁呀，为什么调查我？那些事，我都打算忘了的……”
　　“汪小姐，你误会了。”明明之前莫思樊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但是，听了她这样凄惶无助的陈述，他只觉得心底有种耻于承认的懊恼莫名其妙地被激了出来，赶紧出言打断她，“我对你的私隐并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听了你‘慢养孩子，静等花开’这句话后，直觉相信只有你才能帮我带好铮铮。我是个商人，等价交换是商场不二法则，我想你留下来，自然需要了解你的需求，帮助你达到目的，才能实现我的目标。仅此而已，没有其他原因，而且，请容许我说句很残忍的话：你，以前这些……事，其实很容易被人了解到，非常……容易。”
　　迷离中，汪芷静仍不忘嗤笑一声，是呵，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学生时代那档子事，从学校里随便抓个同学出来就问得着，可是，她也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啊，为什么要在受伤多年之后，仍有人不忘揭开那条会让她痛得撕心裂肺的伤痕？
　　汪芷静站起身，将那几页纸扔在地上，正要干脆利落地离开，莫思樊又说话了：“也许，我能够帮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似不好意思般飘进汪芷静耳朵。
　　汪芷静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说话，转身欲走。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在找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吧？”
　　汪芷静蓦然僵身驻步。
　　“你是不是已经找了两年了都仍没找到？”
　　汪芷静象个冰人一样凝冻在了原地。
　　“我并不是摆显，可你知道我有这能力帮你达成所愿，只要，你留下来帮我照顾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