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灰》靥生花

13、绿林（上）

　　山坡上忽然呛啷啷一声锣响，茅草丛中，乱石背后，百余名兵将一齐站出来，有的手执长矛，有的弯弓搭箭，戚少商和顾惜朝就是他们的目标。
　　顾惜朝急忙从戚少商背上滑下来，翻手握住腰间小雕弓。戚少商按住他，朗声道：“巍巍青山连碧水，壮士豪情干云天。兄弟是第几家山头，第几位门下？”
　　山坡上为首的那头领一怔，回答道：“是第九家山头，天字第八号门下。你又是谁家山头哪位门下？”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是连云寨本来的切口，第九家意思是他家寨主不在原来八位寨主中间；第八位门下意思是他家寨主听的是八寨主穆鸠平的号令。戚少商见问，微笑回答：“那就有劳兄弟通报老八，就说第一家第一位到了！”
　　那头领惊疑不定，回身跟身边一个人咬了咬耳朵。那人领命而去。这里离连云寨的主寨其实还有一段路，戚少商便对顾惜朝说道：“趁着老八还没来，你先在这里歇一会。”
　　顾惜朝冷笑道：“歇着干嘛？等穆八爷来了好有力气躲开他的丈八蛇矛么？”戚少商忙道：“唉唉，我几时说过这话？”顾惜朝便不理他，自顾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
　　等了半晌，山坡上众人越来越显得浮躁，顾惜朝也等得不耐烦，刚要发作，戚少商忙道：“来了，来了！”再过一阵，果然有数骑飞驰而来。为首的那大汉，身高八尺面目狰狞，宛如咬金再世；手握一杆丈八蛇矛，又如翼德复生。他来至在乱石滩外滚鞍下马，哇呀呀一声大喝，端的是声如洪钟震耳欲聋，便迈大步向戚少商和顾惜朝冲来，边冲边嚷：“大当家，大当家，你怎么才来！想死俺老八啦！”他是憨人，什么也比不上见到戚少商的欢喜，来到跟前张开两手便将戚少商一把搂住，真情流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戚少商慌忙拍打他后背好言好语地安慰：“行啦行啦，又不是小孩，当着自己下属的面也不怕丢丑！”穆鸠平大声呜咽，叫道：“好不容易见着大当家，我忍不住！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谁敢嘲笑须得先吃一枪！”
　　顾惜朝在旁边“哈”地笑出声来。穆鸠平瞪着泪眼向他一张，立刻怒目圆睁须发倒竖，大吼一声：“顾惜朝！”二话不说，戳起长矛便要行凶。戚少商喝道：“老八住手！”穆鸠平硬生生地住了手，看看顾惜朝，再看看戚少商，恨一声，一枪狠狠地砸在地上。
　　这时山坡上埋伏的众人都收了兵器，带头的下山来与戚少商见礼，本要跪拜，给戚少商托在胁下轻描淡写地扶起来。那头领本来不过会些粗浅武艺，站直了还兀自愣愣地搞不明白。穆鸠平牵过自己的坐骑来请戚少商上马，戚少商接过缰绳，便叫顾惜朝：“惜朝，上马！”
　　顾惜朝毫不客气，飞身上马。穆鸠平瞪着他，眼睛里只差冒出火来，顾惜朝回以一笑，打马缓缓地当先走开，听见穆鸠平在背后喃喃的低声咒骂。
　　戚少商也听见了，当着这么些人也不能说什么，随便上了一匹马，说道：“老八，你在前面引路。”穆鸠平答应了，也上了马。这一回有了带路的，打马驰骋没多久，连云寨便到了。
　　和几年前相比，这连片的军帐房屋看上去破烂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寨兵身上的衣着也褴褛破旧。可是不管怎么说，一个新的连云寨还是建起来了。进了大帐，闲杂人等退下，只余下几名当初一直随着他访沙陀、走河东的老兄弟。戚少商跟他们狠狠地拥抱，许多话堵在胸臆间说不出来，只有抑制不住的高兴。他问穆鸠平：“这新的连云寨，就是你们几个白手起家干出来的？好兄弟，好样的！”
　　穆鸠平憨笑道：“当初在晋阳，大当家的忽然不见了，大家伙一合计，那儿又不是自己的地方，何苦呆在城里看别人的脸色，我就说，咱还是回连云寨过逍遥日子的好，几个哥哥兄弟都同意。大家齐心合力的，就把寨子重建起来了。大当家的，你看，这寨子虽比不上当初最好的时候，可总不会比当初只有我们七个，你没来的时候更差。以后也一定越来越好！”
　　几个弟兄乱哄哄地附和：“老八说得对，以后一定越来越好！”
　　“大当家的，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咱们哪儿都不去，谁都不鸟，天高皇帝远，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就是，什么黄巢，什么小朝廷，什么这个使君、那个将军，咱们以后谁的眼色都不瞧，咱们关起门来，舒服日子皇帝老子都过不着！”
　　“什么皇帝老子，那小皇帝给你当老子？”
　　“说错了，说错了，一会我自罚三杯！”
　　“放屁，自罚三杯算个球！要罚就拿大碗，你先喝一坛子，少一滴咱们再算！”
　　戚少商给他们说得心都热了，脱口道：“对，以后这儿就是咱的家，日子有多好嘛不敢说，一准儿是越来越好！咱们哪儿都不去，谁的脸色都不鸟！”
　　顾惜朝在角落里，只觉得心里狠狠地一沉。
　　他们兄弟重逢，而他不在这个圈子当中，他是彻头彻尾的外人，甚或可能更该算做是仇人。他回河东，是准备回到郑从谠的幕府之中，施展他自己的才华抱负还在其次，至少也要想办法将李克用父子弄回来。连云寨的事情，戚少商不可能不管，他也知道，既然来了，本也没有打算置身事外；可是真的站在这里，才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是这样格格不入。他与戚少商正在最亲密的时候，本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同进退共命运，可是天知道，马上要面临的也许不过是又一次的南辕北辙。
　　眼看着戚少商和那些兄弟们说笑，他即使已经把自己缩小在角落中，也依旧还是多余的。他慢慢地后退，掀开帐帘子。
　　“惜朝！”
　　这叫声使他一梗，戚少商大步自背后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扯着回身：“众家兄弟，眼下还有一件极大的难事儿，咱们酒自然要喝，敌人可也要杀！我和惜朝在山下得到消息，朝廷已经派了数千兵马来围剿连云寨。为将的名叫刘汉宏，我在南方曾听说过他，只不曾交手。这一仗在所难免，兄弟们可愿随我与他一战？”
　　一语激入众人耳中，他们正都是心潮澎湃的时候，闻言纷纷大呼小叫起来，一边对刘汉宏表示极大的鄙视，一边对大当家表现无上的信心。戚少商等到众兄弟渐渐安静下来，方才朗声说道：“咱们要跟他打仗，只有匹夫之勇定然不够。这位顾公子，大家之前有的也见过了，现今他是我拜的军师，今后寨中大小军务皆由军师主持。”说着向顾惜朝屈膝大礼拜下，说道：“寨中军务冗杂，军师今后要多辛苦了，在下无以为报，只有请军师受我一拜。”
　　他既已拜了，身后众家寨主纷纷下拜。时过境迁，连云寨重建之后老人所剩无几，他的名字对这些寨主们来说，只是有点耳熟，竟没起一点波澜。只有穆鸠平手拄着长枪，站在一旁，虽不敢多说话，依是满面气愤。
　　顾惜朝冷着脸，望着众人。侧目看穆鸠平气哼哼的模样，满是苦涩的心头总算冒出了一点舒畅，上前一步，半屈膝伸一只手将戚少商扶起，淡淡地道：“大当家的以国士之礼待我，我自然也以国士之力回报。”
　　众寨主退去后，穆鸠平留在帐中，看着戚少商和顾惜朝，气往上冲，长枪一指顾惜朝：“姓顾的，你又搞什么花样？大当家的，你怎么也跟他一起装神弄鬼！”
　　顾惜朝皱眉道：“这么困难的问题，我答了你能保证听懂么？”他本就心情糟透，穆鸠平是正好送上门来给他消遣。果然穆鸠平愣了下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大吼一声，就是一枪。戚少商反手轻轻握住，怒道：“老八，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胡闹！”
　　穆鸠平气道：“大当家，明明是他，他，他……”看着顾惜朝躲在戚少商背后，故意露着个头出来，冲着自己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一时气得倒仰。他运力往回夺戚少商握住的长枪，叫道：“大当家，你松开，今天我一定要废了这个妖孽，给红袍姐他们报仇！”
　　戚少商大怒，厉声道：“老八住口！再敢胡说，对军师不敬，休怪我军法从事！”
　　穆鸠平又是一愣，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又是不甘，连眼眶也红了，张口刚要分辨，戚少商截断他还没出口的话，沉沉地喝问：“老八，你先站好，我有话要问你，我在山下听说，连云寨重建之后，寨兵时常下山骚扰百姓，为非作歹，是真的不是？”

　　戚少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笑起来又有酒窝，给人的感觉总是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却只有真正在他军中待过的人才知道，这人治军极严，从不徇私。此时这样沉沉的一问，穆鸠平脸色已经发白，慌里慌张地道：“大当家，我……我记得你说的那些道理，那些坏事我手下没人敢做，真的！”戚少商目中突地精光大盛，牢牢的盯住穆鸠平，缓缓地问道：“是么？”
　　穆鸠平避开他的目光，不敢与他直视，口中讷讷地答道：“是，是真的！”戚少商大怒，猛地起身，高声道：“你还敢说是真的！老八，老八，你还敢继续骗我！”
　　顾惜朝忽道：“少商！”戚少商扭头去看他，胸口一起一伏的，满腔的怒火。顾惜朝拉着他坐下，轻声道：“你也太性急了，何必动气。穆八爷既然说是真的，我们也就姑妄信之。你就是不信，难道还能把他，还是把谁，推出去砍了么？这种时候，多一个人也是好的。”
　　戚少商怒道：“可我连云寨向来一个义字名满天下，他们竟敢做出这种为非作歹伤天害理的事，坏我名声事小，坏了连云寨的名声事大！”
　　穆鸠平在下面叫道：“没有，没有，大当家，伤天害理的事我们没做过！我是派邱石头带兵打劫过山下百余里外的一个镇子，可那是因为寨子里粮草不够，弟兄们都在饿肚子！我们本来在虎尾溪边开荒种地，去年收成不好，打上来的粮食还不够弟兄们半年吃的，正好打听到苛岚军的粮草经过，不去打劫他们难道眼瞅着大伙儿活活饿死？我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派了邱石头去，那小子天生好色，脑子又糊涂……”他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说，说着说着嘴巴就秃噜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戚顾二人听到天生好色四个字，脸色一起都变了。
　　原来那个邱石头杀到那镇上时，正赶上苛岚军押送粮草的官儿抢了个民女，偏偏那民女家里有些来头，纠集了百十人正跟官军对着叫号。押送粮草的官军不算多，也只有百十号人，河东民风剽悍，百姓自组民团成风，根本没把官军放在眼里。两边正要开打的时候邱石头带人杀到，将民团冲散，官军尽数杀死，抢了粮食，也劫了姑娘。
　　镇上本来就够热闹，这一下更是翻了天。乱军中那姑娘又莫名其妙的没了，死了，邱石头连她什么时候在哪儿死的都说不清楚，反正当地人是都说死了。百姓怕官军报复，又恨邱石头累死了姑娘，便把所有责任一口气都推到了连云寨的头上，反正当日的官军也都死了，死无对证。事情传到河东官军上峰耳朵里，自然大发雷霆，以为“悍匪成灾，无恶不作，抢掠粮草，胆大包天”，剿匪一事自然便要提上日程了。只是当真要派人的时候，众藩镇一个个都不愿出头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只有刘汉宏刚受招安，急着立功，才肯出战。
　　现在戚少商听到事情始末，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邱石头虽然有错，倒也确实没到伤天害理的地步。戚少商面色和缓下来，问穆鸠平：“你说的都是真的？没半句虚言？没任何隐瞒？”穆鸠平赌咒发誓：“我敢隐瞒半句，出门就叫雷公老爷劈了我！”
　　戚少商知道他从不说谎，当下好言安慰了几句，叫他“忙自己的去吧”。穆鸠平松口气，不敢再多说，赶紧退出大帐。戚少商转回顾惜朝身边坐下，也是一口长气吐出来，苦笑道：“我就说么，再怎么为难，为非作歹的事老八他还是不会做的。”
　　顾惜朝淡淡地笑道：“他说没说谎，做没做恶事，对眼前局势有任何影响么？”戚少商语塞，良久低声道：“这次又是我逼着你留下来……”
　　顾惜朝冷冷地道：“我跟着你来，本就料想得到会是这个结果。你放心，我不会埋怨你，也不会当真撂挑子不干。你去叫各家寨主把各自手下的兵马召集起来，给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