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灰》靥生花

14、绿林（下）

　　寨兵来报告说现有的各寨兵马都已经调齐。戚少商与顾惜朝相携出大帐，来到校场。场中已经站了一千多不到两千的兵马，除了当中三个百人队是穆鸠平从河东带回来的戚少商的老部下，列队整齐鸦雀无声，其他一千多号的士兵，还有数百匹马，却是东一堆西一撮，跟着各自的寨主，根本说不上有什么军容，严整二字更是无从谈起。戚少商和顾惜朝看着，不由面露忧色。
　　顾惜朝便对戚少商耳语几句，戚少商点头答应，朗声道：“王福永，赵仲祺，舒建成，带队出列！”中间那三个百人队当即由队长率领，列队走出校场，戚少商说道：“三位所部，各留二十人，为我亲兵，其余化整为零，编入各寨主队中！”
　　穆鸠平怀念以前连云寨的威风，虽然刚刚重建不久，也还是分派了六个头领，算上戚少商和他自己依旧是八大寨主。顾惜朝对这种做法实在是连嗤之以鼻都觉得浪费时间。可是他是初来乍到，对现在连云寨中的情况丝毫也摸不透，加上威信未立，再看不过眼也不能立刻撤了那六个头领。那三个百人队是跟着戚少商参加过河东大战的。戚少商带出来的兵毕竟更可以信任，把他们拆开化整为零安置到其它寨主的队伍中，一可以使其他的队伍质素有所提高；二来人都有从众心态；六个头领暂时不能撤销，将来练兵时就只能分开操练，队伍中有一定数量服从命令的自己人，其他的士兵偷懒闹事不服管教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顾惜朝的这番考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时之间连戚少商都未能完全理解，何况是校场上的众兵将。几个寨主聪明些的暗自不满，以为顾惜朝这是在往自己的队伍里安插眼线亲信；憨直些的却很高兴，以为是给自己的队伍填丁。那三个百人队的队长，听到命令后齐齐地一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时已经在挑选每队中留下作戚少商亲兵的的二十人。
　　留下的六十人已经选好，列队走到点将台后面站定。编入其他队伍的其余二百四十人也都分别归队。这一下每一小堆士兵中多了六十个站得齐刷刷直挺挺的，原本那些惫懒人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庄重起来，既不敢多说话，也不敢乱动。校场上登时安静了几倍。
　　戚少商没想到效果这样立竿见影，精神一振，朗声又道：“王福永、赵仲祺二位寨主之位，今日起撤销；二位连同舒建成兄弟，归军师调遣，万事不可推脱。”
　　这命令下完，寨主们倒是都松一口气。他们本来心下惴惴，知道自己并不一定有资格做这个寨主，料想戚少商回来一定是要撤销几个的，没想到他拿来杀伐子的是自己的亲信。这个结果也算是皆大欢喜。戚少商又道：“众位今日辛苦了，且请下去休息；明日早起寅时三刻，我与军师在此等候各位一同操练，军令大如山，有迟到者，军法从事！”
　　士兵们各自解散。戚少商和顾惜朝回到大帐，刚坐下水还没喝一口，帐外忽然吵嚷起来。
　　戚少商进大帐之前吩咐过帐外的士兵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听到帐外忽然吵吵嚷嚷，大皱眉头。他不用猜也知道外面是谁，顾惜朝在一旁冷笑：“穆八爷想必回过味来，觉得自己没错，便又理直气壮起来啦。他可真真是率真耿直，更胜从前，也难怪，如今的连云寨，除了大当家的，便只有他资格最老，当然要时常摆一摆，方才不枉了与大当家的多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啊！”
　　戚少商安慰道：“你不愿意见他，就到后面去休息一阵，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咱们一起吃饭。这儿留给我就好。”顾惜朝斜眼瞧瞧他，本也知道自己这么明目张胆的谗言陷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上当。便只是冷笑一声，起身摇摇的转到屏风后面睡觉去。这大帐一切布置都跟从前差不多，他走得熟门熟路。
　　戚少商跟在后面过去，看他在榻上躺下了，拉毯子给他盖上，柔声说：“我去应付老八，你乖乖地在这儿歇着，别出来，就当给我留点儿面子。”顾惜朝冷笑，哼一声：“却不知我的面子要到哪儿去找。”戚少商顿时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过一阵，低声软语地说：“你要面子，回头我当着全寨子的人的面，再多给你磕几个响头，好不好？”
　　顾惜朝没好气地道：“别以为今天你做作那么一场，我便要承你的情；我那么稀罕你磕头么？”
　　戚少商赶紧点头称是。穆鸠平在大帐外面嚷嚷的声音越发的大，他叫道：“大当家，你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一直站下去！”
　　两个人眼睁睁地听着，顾惜朝气得没处发火，只是恨恨地瞪着戚少商，戚少商脑门上直冒汗，试探着说：“我先出去看看，给他这么嚷嚷下去，以后还怎么过？”
　　顾惜朝翻个身，不予理睬。戚少商赶紧走出去，他撩开大帐的帘子，穆鸠平拄着长枪站在那里跟铁塔似的，一张脸气哼哼的黑里透紫，他一见戚少商出来就哇哇大叫：“顾惜朝呢？我要找他算账！”话没说完戚少商一手扯住他的脖领子，瞪眼道：“还没撒够野吗？给我过来！”揪着他远远地走开。
　　顾惜朝在帐子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到他们走开了，知道戚少商是怕他真把自己得罪狠了，回头再吃亏受罪。他冷笑一声，只能赌气睡了。

　　戚少商揪着穆鸠平远远的走到旁边一个小山坡上去。这儿没什么人经过，又僻静又能看见下面的营寨。穆鸠平使劲挣脱开戚少商，怒气冲冲，大叫大嚷。
　　他嚷嚷来嚷嚷去，其实无非这么几个意思，第一，顾惜朝凭什么要撤掉那三个寨主，人家跟着大当家的打仗的时候他还帮着沙陀人呢。还是他就是对连云寨有八个寨主不满意？第二，凭什么他顾惜朝当了军师，就得什么都听他的？当年的事他穆鸠平可还没忘光。第三，戚少商不该什么都信他顾惜朝的，难道就不怕一转眼顾惜朝故技重施，再把连云寨彻底毁了？
　　他嚷嚷，戚少商也就由着他嚷嚷。好不容易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休息，戚少商问：“说完了没有？”
　　穆鸠平大声道：“没有！大当家的，你别以为我傻，什么都不知道！这姓顾的分明是个大妖孽，他……他迷得你……你……息城主已经改嫁别人了，红袍姐也死了，你对得起她两个吗！”
　　戚少商一时无言，他看看穆鸠平，叹口气，慢慢走到旁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穆鸠平脱口说出的话，虽然在心里打过很多次转了，却没想到真的说出来，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看戚少商好像很发愁的样子，不敢再放肆，粗声粗气地道：“大当家，老八糊涂乱说，你别往心里去！”
　　戚少商微微笑道：“你不糊涂，也不是乱说。你说的其实没错。你不用过意不去，这本来是事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穆鸠平顿时不能理解了，抓抓头皮，做难道：“大当家，你既然心里也清楚都……都是那姓顾的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你为啥还……”忽然恍然大悟，跺脚道：“我知道了，大当家的你放心，你下不了手，我这就去帮你宰了他！”
　　戚少商喝道：“住口！我今天已经说过很多次，现在他是军师，是我亲自拜来的军师！你敢对他不敬，就是对我不敬！我的军法可不认识你是兄弟！”
　　穆鸠平瞠目半晌，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挫，说不出的沮丧憋闷，抱着枪杆子蹲下，委曲道：“我就是想不通！”
　　戚少商柔声道：“老八，我们兄弟因为他，死得冤枉，死得惨，我没有一天是真的忘了的。我差不多隔几天就能梦到他们一回，梦到我们一起喝酒，一起练武，一起说笑胡闹……我对不起以前的兄弟们。可是……”
　　他沉默一阵，终于说道：“当日河东大战，你是亲身经历过的。惜朝父兄麾下数万士兵战死沙场，难道都不是人命？鹰哭关上他苦战至最后一个，九死一生，身边五十个将士先后阵亡，难道不是他的兄弟？他欠我兄弟，我欠他的却该怎么算？”
　　穆鸠平一愣，下意识的说：“可他们都是沙陀人……”
　　戚少商苦笑道：“沙陀人难道不是人？沙陀人兄弟死了，也一样会痛，会难过。当然我从不觉得我们做的错了，因为战场相见，即已做了敌人，自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连惜朝自己也不觉得我是错，他说大家既然立场对立，战场相见你死我活本就是理所应当。如此豁达，你我皆不如他。”
　　穆鸠平喃喃说：“立场对立，就理所应当要你死我活？可我的兄弟们怎么算？他们就白死了？”
　　戚少商默然半晌，低声道：“打仗的时候，人人不都是白死么？看到的太多了，心也像是死了……手里能抓住的，就不能放开，绝不能放开。”他伸出手去，在虚空中握紧，握得死紧，就像他握着的是最后一根稻草。
　　穆鸠平忽然大吼出声，他叫道：“可我也放不开，我也放不开！”他吼着将手里的长枪狠命戳向坚硬的岩石山壁。

　　戚少商回到大帐中，走到屏风后面，一眼就看见顾惜朝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帐顶。他快走两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笑出两只甜蜜蜜的酒窝，温温柔柔地问：“想什么呢？”
　　顾惜朝瞪眼道：“想你跟穆鸠平要说我多少坏话！”
　　戚少商“哈”地笑出声，扯过他的手合在手心里，低低地说：“你是聪明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他是直肠子，有偏见有恼恨全放在脸上，总比那些伪君子招人喜欢。将来等你带着我们打几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他对你服了气，那种尊重一定比谁都来的真心。”
　　顾惜朝冷冷地说：“是么。”
　　以他的性子，这番话再不爱听也决不会这么简单就回答两个字，早就该长篇大论的反驳了。戚少商意外，想了想，柔声说：“你在担心三件事，是不是？”
　　顾惜朝目光流转，微微一笑，道：“说来听听。”
　　戚少商说：“这第一件，是神机营的下落。神机营是顾公子费尽心血练出来的兵，不要说眼下，将来我们恐怕还要靠他们安身立命。如今我们虽回了河东，一时却还跟赫连他们联络不上；神机营装备特殊，可别让什么不相干的人得了去。第二件么，连云寨兵又少，又是乌合之众，朝廷不日前来围剿，这场劫难如何过？第三件是最为难的事情，且就在眼前。现在的兵不练是不行的，可是要怎么上手？一旦练得好了，第一第二件事其实都不是问题。”
　　顾惜朝苦笑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想的什么都叫你看透了。”说着闭上眼睛疲惫的用手捏捏鼻梁，低声诉苦：“我在这里想这件事，愁得要命，觉也睡不着，肚子饿了也没心情吃东西。”
　　戚少商听了急忙起身，到外面去叫人拿吃的来。回来看顾惜朝已经坐起来，抱着个枕头继续发呆，一见戚少商走过来，便把手在身边拍拍，叫他坐下，说道：“才说了两个人商议一下，你就乱走。”戚少商坐下来，他垂着头懒洋洋的，说道：“你这里的寨主们，对你顶多是久仰大名，甚是钦佩，可不见得会当真为你卖命；对我呢，就更不用说了。你实在不该上来就告诉他们官军要围剿。万一他们阳奉阴违，逃个一干二净，可怎么办？”
　　戚少商淡淡笑道：“要走就让他们走么。这个时候不能留下来的，真到了打仗的时候难道还能指望他给咱们拼命？”
　　顾惜朝默然良久，低声说：“我本打算，明天先杀几个人立威，叫他们人人不敢不听号令，然后再严加训练，只要有个十天半月，别的不敢说，冲锋陷阵不怕死总是没问题。”
　　戚少商叹一口气，说道：“你练兵的手段我知道。我是觉得，事已至此，多死几个人很无谓。剩下的人少了，大不了到时候化整为零，散进太行山区，等风声过了再出来重整旗鼓。”顾惜朝“扑哧”笑了，看着他点头：“我知道了，难怪过去很少有官军围剿连云寨能成功的，原来是有这么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戚少商道：“实话跟你说，过去官军围剿连云寨，从来就没讨得了好。我们从没让官军能进到连云山水里来，最多到了旗亭酒肆就给他打回去！这个釜底抽薪的计策其实还是那时候给你逼出来的。”
　　顾惜朝看看戚少商，想说什么，还是只笑一笑。戚少商柔声说：“我跟老八已经说开了。你别多心。”顾惜朝低下头，想了半日，强打起精神来，说道：“我也不是没想过把现在的寨兵都散开。连云寨最大的优势是地形，这里深处山中，易守难攻；但是要死守，这里又养活不了太多的人。若是只有你那三百骑兵正经反倒更好办些。只是……好容易重建起来，寨也好人也好，我总是想帮你把它保住了。”
　　戚少商柔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搂着他温存一会，皱眉道：“怎么吃的还不送来？你等着，我自己端去。”

　　两个人订下了应对的策略，第二日早晨天未亮，寅时三刻，众家兵马在大校场集合。戚少商便将众头领召集起来，再次重申此刻朝廷军队正在山下集结，准备攻打围剿连云寨，河东的藩镇们向来粮草充足，能征善战，连云寨却刚刚重建，这一战胜算极低，众家头领若有去意，连云寨决不强留；将来若有重建的一天，也欢迎各位再来投奔。寨主们自己带来的兵由他们自行带走，到连云寨后招揽的寨兵也是要走要留悉听尊便。话说得清楚明白，但几个寨主嗡嗡地商议一阵，竟然异口同声，决不弃连云寨而走。
　　这可大出顾惜朝意料，连戚少商也没想到。一个高大健壮的寨主，名叫王三苦的，上前说道：“大当家的，我们这些人，要嘛是犯了事儿，除了落草为寇无路可走的亡命徒；要嘛是老兵，年纪大了军队不要了，想回家却又无家可回。来到连云寨，本是奔着‘人义水甜’这四个字，只因我们虽然落草，却没人愿意做流寇。连云寨顶名是土匪响马，却不去打劫老百姓，反倒在山里开荒，我们若是吃不得苦受不了罪的人，早就走光了。再者，大当家的你要我们走，可我们又能去哪儿呢？无非是附近山里再找个地方安营扎寨，继续做山大王。不怕说一句没口彩的话，他官军剿灭了连云寨，难道能留着我们？我们若分散开，每一支队伍多不过二三百人，官军今日灭一股，明日灭一股，过不了多久这些兄弟们都得给他们害死，还不如留在连云寨，大家齐心合力，共抗官军，就算是死了，也得轰轰烈烈的大杀一场！”几个寨主纷纷点头附和。戚少商听这一番话，竟是大有道理，不由得转眼去看顾惜朝，看他到底如何决断。
　　顾惜朝一边听着，一边将王三苦为首的几个寨主，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他没有想到这几个人，本是江湖草莽，竟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有理有节，不卑不亢。他本就更倾向于硬碰硬的打一场，因为这一场倘若战胜，无论是连云寨的声威还是他顾公子的声威，都势必大盛；他和戚少商的顾虑无非都是如今乌合之众的连云寨到底有没有能力粉碎一次官军的围剿，此刻听到王三苦的这番话，顾惜朝甚至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正容起身，走到王三苦为首的几个寨主面前，正色说道：“连云寨此次重建，举步维艰，众位头领当此危难之际不肯弃大当家的和我，真乃义薄云天，惜朝年少轻狂，竟冒然要求各位离去，实实的是将各位看轻了。请各位寨主受我一拜。”
　　几个寨主慌忙回拜，戚少商急忙走下来，说道：“这主意其实是我出的，连云寨刚重建就遇此大事，是我慌了手脚，思虑不周，几位兄弟别计较。”
　　顾惜朝拜后起身，跟着说：“大当家的为人宅心仁厚，他是不忍看各位兄弟与他共赴此难。不过现在知道了各位的心意，我和大当家的心里就都有了底，有你们在，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大家齐心协力，一齐把官军打回老家去！叫他们尝尝咱们连云寨山贼响马的厉害！”他顿了顿，缓缓地将几个寨主一一看过去，慢慢地说道：“不过，相信各位寨主也心知肚明，以此时连云寨的兵马，数量虽算不上很少，要想此役战胜，却还差着个‘精’字。各位手下兵马，惜朝若没有猜错，怕是从没在一起操练过吧？又谈得上什么齐心协力。要想平安渡过此劫，恕惜朝直言，各位手下的兵权只怕需得先放一放。若是信得过大当家的，信得过惜朝，各位就放心把兵马大权，包括你们本人的指挥调度大权交与惜朝；若是信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倘有去意，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