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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垂钓(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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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走进大帐,顾惜朝正在地图前负手沉思,回头看见他进来,微笑道:“等你半日了,坐。”
戚少商答应了,却没有坐,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看地图。顾惜朝只是专心看着,目光不变,却轻声道:“你最近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酒喝了不少吧?胸口有旧伤,可别忘了。”
戚少商低声回答:“那个早就好啦。”
大帐里虽然一个旁人都没有,这些话他们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像怕被人听见似的。顾惜朝先觉得不对,转回头对戚少商笑了。
戚少商回以一笑,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顾惜朝由他握着,另一只手举起来指点着地图:“少商,你看这个地方,这里地势不如连云寨险要,可是,进可攻,退可守,更开阔。我觉得,应该是比现在的连云寨,更适合做大帐的地方。”
“你是想怎么做?”
顾惜朝回答:“我在想……我似乎有点明白,黄巢为什么会放我们离开长安。”
他慢慢的回身走开,沉思着,说道:“赫连夫妇说,官军围剿连云寨的消息,连远在陕北的吐谷浑大元帅,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你说那是为什么?”他顿了顿,自己回答:“因为河东河北两道的节度使们,都怕自己治下再出一个黄巢!”
“黄巢在南方横行,大将军们明明早就该将他拿下,却一个个袖手坐视他做大,不就是因为,留着这么个人,反倒能骗朝廷的军饷么?可现在,朝廷没有啦!如果咱们连云寨出了个黄巢,河东河北两道的节度使们,要掏的可就是自己的腰包,丢的就是自己的土地。黄巢他算准了我们当然会回到连云寨,也算准了我们不可能过一天安生日子。只是他若要我们死,在长安杀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皱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想不明白。算啦,不想了!少商,刘汉宏这一败,不会善罢甘休。得为以后做打算。官军来杀一次,我们给他打回去一次,倒是不难;可是长远来看,我们跟他耗不起。需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戚少商苦笑道:“这样的法子一定高深的很,我是想不到的,全听你的。”
顾惜朝向他倾身过去,认真地问:“当真全听我的?无论我要怎么做,你都听我的?”
“都听你的。”
顾惜朝微笑着站直身子,他每当成竹在胸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的微笑。他说:“那,我要下山一趟。”
戚少商点头:“好,我陪你。”顾惜朝忙道:“不,不用,大当家的,你是一寨之主,必须要坐镇大帐,不能轻易离开,我带着舒建成去就好,他的武功你知道的,信得过。”
顾惜朝说走便走。次日一早,众寨主送他和舒建成到旗亭。大家饮了三杯惜别酒,各自说些一路平安之类的话。戚少商留在最后一个,勉强笑笑,对顾惜朝说“一路平安,早点回来”,说着便要转身,顾惜朝忽然叫住他。
他认真地说:“大当家的,我不在山上,你照顾好自己。倘有敌人来犯,好好防守便是,不要乱逞英雄;平日里,酒要少喝,饭要多吃。”
戚少商点头:“我知道。”
这一次他没有转身,而是眼看着顾惜朝和舒建成二人双骑,绝尘而去。
代州城西北三十余里,长城蜿蜒起伏于崇山峻岭间,山间一道隘口,驻扎精兵,固若金汤。
顾惜朝站在旁边一座小山包上,遥望关城,可以清楚看到城门上青石铭刻的“天险”二字。舒建成侍立在旁,问道:“军师,你在这里看了小半个时辰了,究竟在看什么?”
顾惜朝微笑道:“我在看关里面的守军。”
舒建成抓抓头皮,说道:“关里面的守军?那有什么好看?军师,这里离咱们连云寨那么远,雁门关里的守军不会打过去的。”说着嘿嘿地笑了。
顾惜朝无奈叹气,说道:“好罢,反正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代州城去。”
两个人上马,一先一后的下山。舒建成打马快走几步,和他并驾齐驱,问道:“军师,那个李将军,是你的叔叔?可是我看他好像挺怕你的啊,你说什么他都不敢不依从。”
顾惜朝说道:“他怕的不是我,是他自己的心。一个人如果要做坏事,就不能还留着良心。”
舒建成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他年轻,头脑又简单,没有听懂便只顾啰里啰唆地乱问一通,顾惜朝倒也不烦,反正一路上无聊。两人谈谈说说,走了大半个时辰也就进了代州城。
代州此时热闹得很,这热闹不仅是因为河东监军、代北起军使陈景思此时就坐镇在这里,也不是因为沙陀兵马使李友金和绛州刺史瞿稹都带了自己的亲卫部队呆在这里。代州的热闹完全是另一码事,虽然城池里真正的百姓都跑得差不多光了,大街小巷却满满登登的全是人;大约三万余个四肢发达、精力旺盛的壮汉汇集在这里,他们呼朋唤友,每日里不是打架闹事,就是砸开老百姓紧锁的屋门进去翻找食物和值钱的东西。
顾惜朝和舒建成进了代州城,策马放慢了速度,慢慢地由南大街向刺史府前行。
街边到处都是闲汉。他们无所事事,当顾惜朝和舒建成策马走过的时候无数双眼睛跟着他们的背影一直一直的目送。
舒建成曾经问过顾惜朝:“这帮人是不是有病?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
顾惜朝回答:“因为他们想要我们的马和我们的衣服,还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刺史府的座上宾。也许,还因为他们是杂胡,我们是汉人。”
是的,这三万个大汉,差不多全是晋北杂胡之地特有的胡汉混血儿。
黄巢攻破长安之后,河东并不是完全没有勤王之师的;三个月前,沙陀兵马大元帅李友金就曾经带着他麾下的八千骑兵西至绛州欲麾兵长安,只是惧怕黄巢大军其势方盛,终究没有渡河;彼时河东监军陈景思在绛州,与刺史瞿稹、李友金等人商议,黄巢号称三十万大军,自己虽有心勤王,手下兵马只有这么几人必定远远不够,河东民风剽悍,何不重赏招募忠义之士为军?
现在代州城里横蛮不法的杂胡闲汉便是这次大募兵的产物,半个月之内来了三万人,只可惜这三万人没一个是所谓“忠义之士”。李友金和瞿稹等人根本不能约束,和陈景思他们也在发愁,生怕这些杂胡闲汉一个对待不好,便要一气儿冲进刺史府把他们三个一股脑儿的砍了。
顾惜朝来到代州城的时候,便是这么一种局面。
长街的尽头便是刺史府。府门前驻守的官军见是顾惜朝,便将大门前用来防卫的铁栅挪开,请他们进府去。
代州现在并没有外患,刺史府门前的这些防卫工事,除了铁栅还有沙包垒成的矮墙,其实防范的都是代州城里刚招募来的这三万余个杂胡。
顾惜朝带着舒建成进入刺史府,自有下人来收了马匹。有人慌慌张张的看见顾惜朝回来就从厢房里跑出来,跟他说:“侄少爷,我们老爷等着您呢!请您一回来赶紧过去!”
偏厅里,李友金背着手愁眉苦脸转来转去,顾惜朝从外面进来,他顿时眼前一亮,满脸堆下笑来,赶上来拉住顾惜朝,笑道:“贤侄,怎么才回来!陈老明公已经听说了你的事,急三火四地等着要见你呢!快跟我来!”
他说的陈老明公,就是那河东监军陈景思了。唐时藩镇的官员编制中,监军代表朝廷和皇帝,理论上是比节度使更高一级的存在;顾惜朝在现任河东节度使郑从谠身边的时候对陈景思早已经久仰大名,只是从没见过。这时便由李友金领着去大书房拜见。顾惜朝在外面等待接见,听着先进去通报的李友金将他天上地下好一通夸奖。
陈景思在里面说:“哎呀,既然来了,还不快进来,讲这些个虚礼做什么!”说着,亲自出来迎接。
几人迎出到阶下。陈景思是个瘦小的老人,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包裹在宽袍大袖里面的身体显得弱不禁风。旁边另有个胖乎乎的中年儒生是绛州刺史瞿稹。顾惜朝长揖拜见,陈景思双手扶起,说道:“快不要讲这些虚礼!顾贤侄的大名本官可是久仰啦!当年你在晋阳的时候郑使君说要提拔你,我就很想见见你。只可惜后来贤侄离开晋阳,竟没能见到。”
顾惜朝起身,听他提起郑从谠来拉近两人关系,便顺着回答:“小侄当初不辞而别,心中着实有愧。陈大人小侄也闻名已久的,只恨向来无缘拜见。”陈景思拉着他手打量,很喜欢的样子,对李友金笑道:“这孩子长得好,脾性好,又斯文有礼,难得你们朱邪家专擅骑马打仗的,竟能教养出这么个好孩子。”瞿稹在一旁凑趣,笑道:“可不是么,咱们河东世家公子们见得多了,却大多是将门虎子勇武过人,像顾贤侄这么斯文雅致的读书人却是独一份儿。”
李友金面露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是么,我们惜朝,当年可是金榜题名高中过探花郎的!”
三人大吹大擂一阵,顾惜朝也只管斯斯文文的笑着任他们夸奖。终于进入正题,陈景思笑道:“一见着顾贤侄,光顾着高兴喜欢,竟忘了说正经事。郑使君惦念你的很,嘱咐我若是见到了,一定得带你回晋阳看看他老人家;可是你瞧如今代州这模样,如何走的开?”
顾惜朝装出一幅天真样子来,问:“陈大人可是说城里刚募来的杂胡兵么?这帮人真是无法无天,不服管教。有他们在城里,别说百姓过不下去都跑光了,就连刺史府也筑起防御工事严阵以待。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么?”
陈景思老脸真厚,不红不白,两手一摊,说道:“如今就是刁民太多,又能怎么样?我们几人虽商议了个主意在此,却还缺个重要的物件。”顾惜朝作惊讶状:“陈大人已经有主意了么?惜朝愿闻其详。”
陈景思压低了声音,说道:“河东杂胡虽多,却也有一个他们都心服口服、愿誓死跟随的人。贤侄,你可知道那是谁?”
顾惜朝看看陈景思,又看看面色发白的李友金和神情紧张的瞿稹,轻轻一笑,说道:“河东藩镇虽多,人人各为私心,唯独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胸怀宽广、仁义盖世。他对所有的士兵一视同仁,无论是沙陀人,吐谷浑人,鲜卑人,契丹人,还是汉人。陈大人说的就是这个人,是不是?只可惜他已经不在河东了。”
李友金忙道:“不在河东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把他请回来。只是他父子二人现在在鞑靼已经落下脚,听说鞑靼狼主还招了他儿子做驸马。若没有个信物,他们父子怕不肯回来主持大局呢!”
顾惜朝一怔,有点出意料之外,但他把这点意外深压在心底,神情不动,只说:“要信物容易。只是,朝廷向来视他父子如眼中钉,几位大人决定把他们召回来,可有朝廷的手谕?如果没有,前途未卜,他们二位即使看到了信物,也未必敢回来啊!”
陈景思笑道:“贤侄,你我可是想到一起去啦!怎会这么巧!你看,这是我写下的表章,我明儿就派人去蜀中奏请万岁。如今国家正当多事之秋,用人之际,李家父子骁勇善战,德高望重,如此人才,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万岁是圣明天子,必定不会再为难他父子。贤侄,你看看,只要皇上批了这道表章,李家父子要回来,谁还敢拦?”
顾惜朝赶忙谦让几句,接过表章看了看,见里面果将李家父子狠狠夸了一通,然后请皇帝准许他父子回河东主持战务,末了还替李国昌求雁门节度使之官位。顾惜朝心里高兴至极,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微笑出来。要知道,到了晚唐,藩镇人事任免的表章上到朝廷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朝廷批与不批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要藩镇长官肯写这道表章,李国昌的“雁门节度使”就算是做定了。
顾惜朝微笑道:“好吧,既然陈大人一心为国,李家世代忠良,怎能置身事外?若要信物,待我修书一封,我的书信李克用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