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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斡旋(上) ...

  •   离开代州,一路向东南,顾惜朝带着舒建成往晋阳而去。
      李友金已经带了五百骑兵北出长城去请李克用。代州的杂胡三万余人虽还在那里,该怎么应对就是瞿稹与陈景思的事了。
      陈景思嘴上说“要带顾惜朝回晋阳看望郑老使君”,顾惜朝的书信一写完,他立刻决口不再提起。顾惜朝对缘由心知肚明,也不再提。但他自己却是必须要去晋阳的。
      此时已经是春夏之交。从代州往晋阳一路狭长地带,是山西高原上少见平地之一,这年雨水丰沛,千里良田,谷子麦子长得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经常能看到农人在官道旁的田地里劳作。乱世中有盛世景象,河东小朝廷居功至伟。
      顾惜朝有时候勒马停下,默默地远望田地里精耕细作的农民,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舒建成问的时候,他只是摇头不答。
      这一路并不遥远,三两日的功夫便到了晋阳。
      顾惜朝离开晋阳是在乾符五年的初夏,到现在整整三年过去了。晋阳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大,那么宽的城池,还是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顾惜朝和舒建成进城门的时候,守军也只是简单盘问了两人来历,看了顾惜朝随身带着的代州刺史府往来公干的腰牌,便即放行。
      郑从谠的河东节度使衙门也还是在之前那个赁来的大宅子里,并没有因为这两年境况转好而修建什么府邸。顾惜朝到门上投下帖子,只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门开启,郑从谠亲自迎出门外。
      两年未见,这老人依旧精神矍铄,毫不见老态。顾惜朝抢上前几步,深深地一躬到底,只说了两个字:“使君……”心情意外地激动,竟然哽住了声音,说不出话来了。
      郑从谠双手扶起他,声音也哽咽了:“小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郑从谠命人在花厅上安排下酒席,招待顾惜朝。久别重逢,自然要将别后情形各自细细的说来。郑从谠这边没什么好说,当日顾惜朝重伤后被师伯带走,老先生以为他失踪了,放榜找了大半年,了无音讯,只是因为戚少商同时失踪,猜想两人是在一起,才稍稍有些安心。顾惜朝也将自己和戚少商这几年的经历,挑些行军打仗的事情跟他讲一讲,说到在西川辅佐崔安潜,老先生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说到从黄巢占领的长安逃出来,郑从谠皱眉道:“这件事当真奇怪,以黄巢的为人,他肯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你们逃出来,一定还有后着。”
      顾惜朝点头道:“是,后来,我和少商回了连云寨,山下河东河北两道的藩镇都跟我们过不去,我才有些明白。他怕是想把我们两条命,送给河东的老爷们。”
      郑从谠道:“诶,哪有这么简单!他黄巢可不是下不了手杀人的人哪!若他想要你们的命,你们早就交待在长安啦!”说着,又问:“这么说你和少商又回连云寨去了?”
      顾惜朝笑道:“是啊,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少商的老本行,只怕要劳烦使君派兵去围剿呢!”
      郑从谠连连叹气,说道:“你啊你啊,这却叫我如何是好?我是官,你们俩却非要去当匪,当匪也还罢了,还非要在我治下,我可听说啦,你们把官军打的是落花流水。刘汉宏那家伙,号称名将,也给打得狼狈而逃,你们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但老人家是名士气度,又深信戚少商的为人,虽怪他们出难题,却又忍俊不禁。顾惜朝也只是顽皮地嬉笑。
      郑从谠又问:“你们既然回连云寨干老本行去了,怎么又突然想起我来?就不怕我翻脸不认人,把你这个连云匪帮的军师拿下大狱去么?”
      顾惜朝浅笑道:“使君待我好,我知道,不会拿我的。”郑从谠哈哈大笑,摇头道:“自从碰上你这孩子,连我也学会徇私枉法了!”
      顾惜朝望着他,半日轻轻地道:“使君,我是从代州来的。”
      郑从谠一愣,未及说话,顾惜朝已经接下去:“陈景思他们在代州被募来的杂胡兵搞得朝不保夕,我给他们出了主意,现在李友金已经前往鞑靼请李克用去了。”
      郑从谠笑意退去,脸色渐渐苍白,好半天,他才说出话来:“此事再无转圜了么?”
      顾惜朝离席,下跪,再拜,伏地说道:“使君对惜朝的恩情,惜朝愿赴汤蹈火以报。可是,义父和义兄对惜朝的再造之恩,惜朝虽万死也不能报答万一。求使君成全惜朝。”
      郑从谠喟然无语,半晌,说道:“那李克用是个什么样狼子野心的东西,你难道真不知道?我倒想成全你的孝道,河东近百万的军民百姓却又如何?惜朝啊,惜朝,我当你是聪明孩子,可你怎能只顾一己私利,不顾天下苍生?你留下罢,不要走了。”
      他说着,心中的失望已经溢于言表,起身便要离去。顾惜朝慌忙道:“使君,我还有下情要说……”郑从谠回身看他一眼,摇摇头,叹道:“也许你要说的话其实也很有道理,可我已经不想再听啦!我必须留下你,有你在,李克用投鼠忌器,总还有制伏他的机会。我知道我这里的士兵都不是你对手,你若还顾念我们忘年之交的情分,就不要迫我。”他并不知道顾惜朝武功全失。
      顾惜朝不做声,郑从谠提高了声音叫了几名士兵进来,看看顾惜朝,又道:“当年你住的别院,我早已经命人疏通了水渠,荷叶也修剪得很整齐,现在已经秀出了无数支花苞。你这就回去住罢。”

      顾惜朝在几十名士兵的护送下,回到别苑。
      他三年前就在这里被软禁过好几个月,这次回来,依旧被软禁在同一个地方。只是确如郑从谠所说,水渠、荷花都收拾得清爽整齐,比起当年可好看得多。
      顾惜朝还是住临水的那座小楼。时间仿佛倒流了一般,他坐在旧时榻上,从打开的窗户远远望向湖面随风起伏的成片荷叶,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从没有离开过晋阳,三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像大梦一场。
      舒建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那少年推开门走进来,怒冲冲地道:“军师,你为什么不许我打出去?你不信凭我的功夫能护着咱俩平安离开晋阳城么?”
      顾惜朝回身看看他,一时还没有反过味来。舒建成见他发呆,又说一遍:“军师,军师!你倒是说句话!只要你同意,我这就带你打出去!”
      顾惜朝一笑,摇头道:“我可不想打出去。这里我三年前就住过,夏天很凉快。难得能闲下来,为什么不好好地歇他几天?那湖里出茭白和鲜藕,正是时候。你去跟厨房说,今晚我要吃糖醋藕盒和素炒茭白。”
      舒建成满怀的恶念给他轻轻地晃过去,无可奈何,只好去厨房吩咐。他本来很担心,顾惜朝已经是阶下囚了,还能这么挑拣着吃东西?结果厨房忙不迭地答应,赶着问他:“糖醋藕荷是要多些甜,还是多些酸?还是多带点咸口?”舒建成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再跑一趟,问了顾惜朝,又回去告诉厨房:“要多带点咸口。”
      顾惜朝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混着过了两天日子,第三天傍晚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的菜,叫人去请郑从谠。过了小半个时辰,郑从谠果然来了。
      他板着面孔,大马金刀地坐在首席上,问顾惜朝:“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快说,我的事情多得很。”
      顾惜朝忍不住笑了,人年岁一大,有时候却越发的像小孩。他给郑从谠斟了酒,说道:“这迎春桃花酿,还是三年前使君叫人送给我的。我埋在楼前的桃树下,使君尝尝,味儿是不是好很多?”
      郑从谠哼一声,尝了尝,不置可否。顾惜朝又道:“使君虽然生惜朝的气,却不忍惜朝过得不好,这儿的厨子、花儿匠、守卫都待惜朝如上宾,这份情意,惜朝若是不懂感念,真是枉自为人了。”
      郑从谠叹口气,说道:“你不用感激,我这么对待你,无非是为了将来跟李克用有话说,你难道不知道?”
      顾惜朝柔声道:“使君怎么想,惜朝管不着;惜朝心里总是感激使君的,这个你也管不着。”
      郑从谠“嘿”地一声,说:“要论会说话儿,那才真是谁都比不过你。”
      顾惜朝笑一笑,给他搛一块翡翠虾仁放在碗里,说道:“使君生了惜朝的气,不是多一句话都不肯听了么,惜朝再会说话又有什么用!其实惜朝感激使君,虽然想念父兄,却也一定会想办法叫使君不难做。使君就连这点信任也不给我么?”
      郑从谠看看他:“哦?就是你前日所说下情?好罢,那就说来听听。但我听了之后怎么做,可不打保票。”
      顾惜朝一笑,他知道郑从谠若非确实没有办法,想听他如何解释,今天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当下敬了他一杯酒,各自饮干,方才说道:“使君,听说戚少商过世的父亲,跟您有旧?您信任少商,单是看着他父亲的面子,还是有其他原因?”
      郑从谠答道:“少商是个好孩子。他聪明,宽厚,仁义,不像你,全是心眼子,一万个都不止。”
      顾惜朝又笑一笑,听人这么夸奖戚少商,他当然高兴:“那,使君看少商和李克用,谁更厉害些?”
      “这不是胡比么,”郑从谠说,“李克用是上马打仗的功夫,少商是江湖人高来高去的本事,李克用统兵千万,决胜千里;少商则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两个怎么比?”
      顾惜朝歪着头,问:“那要是少商加上我呢?”
      郑从谠面色一变:“你直说,什么意思?”
      顾惜朝笑道:“我义父年纪大了,一身旧伤,晚年怎能在鞑靼草原那种苦寒之地度过?使君宅心仁厚,也是不忍的。真正值得忌惮的只是一个李克用么。要牵制住他,又有何难?只要找个肯听话又足以与他抗衡的人物,不就得了?只是河东藩镇兵马虽多,人人各自为政,未必能听使君调遣呢。不过我有个极佳的人选,就在眼前。”
      郑从谠吃惊不小:“你是说,少商?”
      顾惜朝慢慢点头,郑从谠皱眉道:“可是少商不是回了连云寨了么?”顾惜朝笑答:“他回连云寨不是更好?连云寨连将领带士兵可是数千之众。使君只要给他招安,再随便送个城池封他做节度使,剩下的事我们自己应对,李克用回来之后,只要胆敢胡闹,我和少商就给他一下子尝尝厉害,总之一定叫河东平平安安的,使君,你说这样好不好?”
      郑从谠瞪眼冷笑:“哼,好,当然好,好得不得了。惜朝啊惜朝,我说你全是心眼子,可真没冤枉了你。你打的好如意算盘啊!我若是依从了你,过不了多久,河东道这么大的地方可就是李克用和戚少商两个人的天下啦,其实说白了,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
      顾惜朝怫然,说道:“使君这话说得真没道理,李克用不好约束,我帮你想办法,你却来派我的不是。戚少商是什么人,使君不知道么?他才没兴趣跟李克用分什么天下。要不是太行山下河东河北两道的藩镇都跟我们过不去,我何至于想到这个招安的主意?实话跟你说,现在少商还不知道我来找你谈招安呢,他自在惯了,根本不想当什么节度使,搞不好回去我还得受他的埋怨。这才叫做里外不是人。”
      郑从谠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少商少商,这两个字叫得真顺口。惜朝,你可不是当年那恨不得生吃了他的样子啦!”
      顾惜朝冷笑不理他的话:“话我是说到这儿了,使君自己看着办吧。你同意呢,我和少商就做你的嫡系,你叫我们打谁我们就打谁。你不同意呢,我们还是做土匪去,你就等着我们学黄巢的样儿吧!”
      郑从谠叹口气,说道:“惜朝啊,到底还是叫你把我给算计去了。你这是叫我无可选择啊!”

      郑从谠到最后也并没有给一句准话到底同不同意。顾惜朝倒不着急,郑从谠有一句话说得对极了,他现在确实是无可选择。
      顾惜朝自己想一想都觉得十分得意。他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周到,所有人都给牵进了局中,明知道却还心甘情愿。利益二字真是比什么都管用。
      他既安了心,日子便过得更舒畅了,整天就是吃吃睡睡玩玩。舒建成不明白他的用意,却好在年轻心热又忠诚,也就跟着。这一天两人拉了几个守卫在后院打马球,顾惜朝马术很好,这些日子又越来越习惯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打打马球倒也不在话下,越玩越高兴,大半天出了一身透汗,晚饭的烧鱼又做得特别可口,吃得太饱,洗了澡便瘫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了。睡到半夜,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先是有风扑面,接着嗖嗖地满屋子的劲风打斗之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灯已经熄了,好在月光明亮,清楚看见两人在他房里正打得欢。
      两个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他又是吃惊,又有些高兴,伸手到床头几上摸了火刀火石火绒,点着了床头灯,坐起来靠着枕头看打架。那穿黑的一心想逃,只是招架,穿白的似乎是想要捉活的,并不出杀手,招招都留有余地。顾惜朝看了一阵,便高声道:“少商,用不着留活口。”
      那穿白的正是戚少商。
      这时候舒建成在房间里可能也听到动静了,蓬头散发的撞开门进来,第一眼先看见戚少商,愣一下,叫:“大当家?”穿黑的刺客见他进来,本能的认为他比戚少商弱,直直地扑过去。舒建成抬手一格,便封住了刺客来势,后面戚少商一掌也攻到,正中后心。那刺客重重地闷哼,歪歪斜斜地倒向一边。
      舒建成吃惊,道:“这么容易便死了?”戚少商皱眉,蹲下来先试刺客颈边动脉,也有些惊奇,低声道:“真的死了?”再扯开刺客面罩,里面的脸很陌生,他回头问顾惜朝:“你认不认识?”
      顾惜朝这时已经下床,走来瞧一瞧,见刺客的脸都被吐出来的血染花了,有点腻烦,摇头道:“这么平常的脸,放到谁手下都是当刺客的好材料。我不认识,也猜不出这是谁的人。”
      戚少商便对舒建成说:“你叫两个人把尸体搬走,明天交给郑使君,然后就睡觉去吧。我和惜朝有话说。”
      尸体搬走,又叫了下人来擦地板上的血渍。折腾了好半日,才重新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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