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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斡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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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稳稳地端坐在桌边喝茶,看顾惜朝关上门,转身脱了外面披着的长衫,只穿着贴身薄薄的衣裤,走过来倒茶。天气热,茶注子坐在冰里,他倒了茶又拿着茶盅到窗户边去吹风。他就怕热,出汗出得脸上白里透红,发际边都是潮乎乎的,几口凉茶入了喉咙,觉得舒服,抬手背擦擦脸颊,看着戚少商笑,问:“不是今天才来的罢?”
戚少商笑一笑说道:“就是今天才来的。”又问他:“你知道我会来?”
顾惜朝笑道:“我一个人在外面,你能放心么?”笑容有些狡猾:“再说,赫连春水告诉了我代州的事,他怎么会不告诉你?”说着又有点不高兴,笑容淡去,哼道:“不过你来得这么晚,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嫌我来得晚?”戚少商有些啼笑皆非,“我说要陪你出来,你不是又不肯?”
“我肯不肯是我的事,你来不来也是你的事啊。”
戚少商想回答,看他提着衣领好让小风吹进里面去,不由忘了要说什么。顾惜朝最近整天在太阳底下呆着,有些晒黑了,脖子和胸口之间有个黑白分明的痕迹很形象的说明了哪里衣领遮不住,哪里遮得住。戚少商看着,喝着凉茶依然觉得口干舌燥,招招手:“过来。”
顾惜朝明知故问:“干什么?”明明是有心逗引,偏又自己不好意思,悄悄地红了脸。戚少商看他脸红,叹口气起身,走近他一本正经地低声说:“你那话问得不对。不应该问‘干什么’。”
顾惜朝不提防他没头没脑地挑起这种措词来,看着他莫名其妙,戚少商看他眼睛里傻乎乎的天真,几乎要大笑出声,低声说:“你应该问……”后面两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顾惜朝却还是听到了,整张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碰一碰便要渗出蜜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初夏,这几天却热极了。灯是早熄了的,所有的窗子都大开着,依然热,热得人身上汗出得像皮肉都快要溶化了一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皮肤贴合皮肤,稍微动一动,便腻滑得好似蜜里调油。
这么热,谁能睡得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顾惜朝提起三年前第一次被软禁在这里,戚少商每天都跑来偷偷地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说得想起当时的状况,又好笑,又感慨,一晃眼这么久了。戚少商低声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些怕你,总是看到你就心虚,怎么对你好都怕亏待了你。”
顾惜朝使劲掐了掐他的腮帮子,低低笑着,说道:“你是那种,一点都不能欠别人的人,该怎么说呢,是好人,又像个傻瓜。以前做江湖人,也就算了;将来可不能这样。”
戚少商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正活动的事,奇道:“将来怎么?将来我也一样是江湖人啊。”
顾惜朝笑而不答,戚少商了解他,心里本就有几分不安,支起上身,借着一点月华看着他,问:“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小妖说李友金他们在代州,你为什么却在晋阳?”
顾惜朝哼一声说:“你又没陪着我一起出来,我为什么给你讲?”戚少商只得说道:“我本来早想出来的,连云寨附近山下有官兵围追一伙江湖朋友,我带人帮了他们一点小忙,这才出来晚了。”顾惜朝薄怒道:“哦,江湖朋友比我重要,是吧?万一因为你来晚了,我在代州遇上危险,怎么办?”他忽然发火,戚少商一点头脑都摸不到,愣愣地说:“你身边不是有舒建成么?”
顾惜朝大怒,坐起身,说:“舒建成武功比你高么?舒建成比你见机得快么?舒建成是不是什么都比你强?”戚少商赶忙安抚,做小伏低地认错求饶,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在他耳边低声说句下流私密话儿,顾惜朝狠狠啐他,却也气不起来了。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愿意戚少商陪着他,在代州和晋阳做的这些事,有戚少商在反而不好。可是呢,看见戚少商到底还是来了,就又不高兴他来得这么晚。类似的这种情绪很怪异,他自己也觉得,尽量压制着,却还是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徒增烦恼。
戚少商见他不说话,拉着他重新躺下,随便摸了片布帛,也不知道是汗巾子还是什么,给他扇风。
顾惜朝没好气地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就快些问。”
戚少商“哦”了一声,却不问。顾惜朝翻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地:“你为什么不问?——你有一点,很好玩,每次你心里对我做的事,特别没有信心、特别害怕的时候,都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问。”
戚少商也笑了:“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么?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特别害怕?”
顾惜朝伸胳膊调戏似地搂着他:“有我在,你怕什么?”
戚少商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因为是你,我才害怕。我怕,你会叫我做一些,我明明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我怕我必须应对我根本没有能力应对的事,我最怕的是,明明我们已经这么好,你要算计我却还是眼都不眨。”
这些话让顾惜朝很不高兴,他冷笑说:“可我这一次却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盼着能让大家都好。你这么说,真是瞎了我一片心。”
戚少商忙道:“你说真的?那么是我不该胡乱害怕。真的能让大家都好么?你准备怎么做?”
顾惜朝哼一声道:“叫你问的时候你说一大堆有的没的,现在我又不想说啦。”说着翻过身要睡觉,当不住戚少商一而再的苦求,翻身对着他,微笑说道:“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在晋阳么?其实,我是先去代州的。你去过代州没有?”
戚少商点点头:“小妖说李友金在代州,正在募兵。”
其实赫连春水当日跟他是这样说的:“李友金虽然叛了李国昌,可是这些沙陀人,和你们汉人、我们鲜卑人都不一样,他们眼里面什么都没有沙陀人的血脉更重要。他李友金在代州募兵,我听到之后,就担心他们会借这个机会再把沙陀人的势力坐大。顾惜朝听说之后立刻赶去,还不能说明问题么?”吐谷浑属于鲜卑的一个分支,所以赫连春水时常自称“鲜卑人”。
吐谷浑的势力主要在河北,此时正如日中天,他们虽然忌惮沙陀人,却并不惧怕。所以赫连春水虽然把这个消息郑而重之的告诉戚少商,却全是为朋友考虑,自己并不是很在乎。
戚少商跟顾惜朝不敢这么直说,顾惜朝何等聪明,也不说破,只是回答说:“是啊,他们募了三万个白吃饭的,却无力约束,只差眼睁睁地看着造反啦。李友金本来也是个良将,跟着陈景思做事,越来越没用。”
戚少商问:“陈景思是不是跟郑使君不很对劲?”
顾惜朝一下子笑出声来:“我们戚大当家的,看着老实,心里倒是明镜似的呢。不错,郑使君是节度使,陈景思是监军,两个人好得起来么?郑使君只盼多平安一天是一天,那陈景思却唯恐天下不乱,他还兼任着代北行营司马都监,不打仗他拿什么骗军饷?别看皇帝走了,这河东,还有个小朝廷呢。”
戚少商半晌不说话,好容易开口:“那你去帮李友金了?”
顾惜朝摇摇头:“我没帮他们制伏募兵,我教他们找个德高望重的回来帮忙。”
戚少商猛地坐起来:“李国昌?!”
顾惜朝大不高兴,跟着坐起身,横眉怒道:“你说什么?我义父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么?”
戚少商语塞,半晌讷讷地说:“好吧,李老将军。你叫李友金去把李……老将军请回来?”
顾惜朝微笑道:“这只是一半,你听我说下去啊!李友金带人走后,我就离开代州,来了晋阳,见了郑使君,把在代州的事跟他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楚。郑使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可是他拿我没办法,哈哈!”
戚少商皱着眉头,笑不出来,只跟着“嗯”了一声。顾惜朝不理他,心里得意,自顾着说下去:“我才不管他高不高兴。我义父那么大年纪了,一身的旧伤,怎么能在鞑靼养老?”
戚少商问:“然后呢?”
顾惜朝笑道:“然后,我就跟他讲,他怕沙陀人做大,我可以帮他的忙。少商,我们反正也忙于应付连云寨山下的藩镇,不如就来帮帮郑使君的忙,受他招安,在他治下也做个藩镇节度,这些事不就解决了?”
戚少商看着他,不说话,却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强压着火气,过了很久,才勉强苦笑说道:“真是好办法,是只有顾惜朝才想得出来的好办法,一箭不知射下了几只雕。”
顾惜朝温言说道:“我知道你做惯了闲散江湖人,不愿意做什么劳什子的节度使。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跟着太行山下那些绿豆芝麻似的藩镇捉迷藏玩。郑使君对我有恩,我也想好好报答他。”
戚少商笑一声,淡淡地说:“嗯,你是想报答郑使君。”
顾惜朝恼火,问:“你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你想说什么?”
戚少商看看他,一派心平气和云淡风轻的样子,轻轻地说:“我不过很意外,李克用三个字,你居然不提,就好像跟这个人毫无关系一样。”
顾惜朝愣一愣,顿时气得脸庞热辣辣的,冷笑说:“李克用是我义父的儿子,我义父回来,他自然就回来;我提也好,不提也好,有关系么?”
戚少商并不很在乎他说什么,自顾着说道:“你费这么大心机,不过就是为了把他们弄回来么,不但要回,而且要正大光明平平安安的回来。如果河东的藩镇们像从前那样,合起伙来对付他们,费再大的心机回来又有什么用?所以向郑使君要官做,这样一者你能随时掌握藩镇们的动向,二者即使要和李克用打起来,两边人也都是听你的,什么都在你掌握中。至于我要的是什么,我心里在想什么,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要紧?你又何必说是为了我。”
顾惜朝愣住,半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戚少商,你……你好!”
戚少商冷冷地说:“我好?我一点不好。要我去给郑使君帮忙也可以,但面对李克用,我决不会手软。天下再乱,我也要河东平安。”
他说完,安静下来,黑漆漆的室内只听得到顾惜朝愤怒急促的呼吸声。戚少商以为接下来必定要有一场争吵,谁知顾惜朝粗声粗气地喘了一阵,渐渐平复,躺下来抖开被单,说:“我累了,睡吧。”
他若真的接了话吵架,戚少商可能反而会更平静些,偏偏他却只说这么一句,就好像对刚才说过的所有话统统默认一样。戚少商怒火噌噌地窜上头,他只是对顾惜朝特别温柔,对身边人特别和善而已,其实从来算不上是个好脾气的人,甚至他发起脾气来也许更可怕,不然他那些兄弟,那些兵,怎么还会怕他呢。
怒火一攻心,什么也管不得了,劈手掀开被单扯着顾惜朝的胳膊拽起来,提高了声音吼道:“我说的没错吧?你连解释都懒得么?你算准了我们大家都无可选择,是不是?你把我们都当成什么!”
顾惜朝气极,高声道:“我把你们当成什么?你们最知道自己都是些什么东西!别跟我说什么太平平安,哪个不是为自己?”
戚少商怒得昏了头,叫道:“我为了自己?对,我为我自己,怎么样?你又是为谁?为你那个‘克用哥哥’,对吧?你恨不得现在在你床上的不是我而是他吧?”
他脱口而出的话,把自己吓到了。
顾惜朝望着他,惊愕,怀疑,茫然,恐惧,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两个人之间忽然彻底安静下来,空气凝重得像停止流动,过了不知道多久顾惜朝才低低地、轻轻地问:“你说什么?”他不敢大声,好像大声一点就坐实了什么似的。
戚少商忽然意识到他还狠狠地拽着顾惜朝的胳膊,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拽着他的手劲有多么大,等到发现的时候,慌张松开,那胳膊一下子就落下去,像已经没了知觉。
他嘎声说:“惜朝,我……”
顾惜朝呆呆看着他,他一开口他立刻像被刺到一样捂住耳朵:“住口,住口!走!”他伸手指着房门,忽然爆发:“你给我滚!”
戚少商也不迟疑,他心里也悔恨自己胡吃干醋又头脑发热乱说浑话,可是火气在脑袋里面怎么也降不下去,又有些老羞成怒,当即下床披衣服就要走。顾惜朝浑身突突地抖,见他要走,便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他去,复又叫道:“你站住!”
戚少商哪里肯听,衣衫不整胡乱趿着鞋子,便去开门栓。顾惜朝怒火上头,也不跟他多说废话,伸手在床头摸出针筒,一按绷簧,便是嗖嗖的毒针破风之声,接着便听到戚少商闷哼。
戚少商听到毒针破风的声音便向身后挥掌风,虽然震开了大部分,那针射出的角度很刁钻,还是有几枚钉到了背上。顾惜朝的针筒还是在蜀中跟着崔安潜的时候访来的,里面装的不过只是细小的钢针,却当不住喂的毒药厉害。
顾惜朝虽还生气,却也忍不住得意,冷笑问:“毒针的滋味怎么样?戚少商,不是叫你站住么?这可是你自找的!”戚少商不答话,盘膝坐在地上运功逼毒。那毒药好生霸道,他已经觉到眼前一阵一阵的,五颜六色的光。
顾惜朝觉得不对,问:“戚少商,你怎么了?装死么?怎么不说话?”没有回答,他心惊起来,赶忙取火刀火石点着了床头的灯,披衣服下床,端着灯走过去照戚少商。便吓一跳。
他的毒药他自己当然清楚,虽然厉害,却也不该这么快,戚少商脸上已经罩着一团黑气。慌忙察看伤势时,后悔得脸都白了,好死不死,有一枚毒针正好射在背心的“志堂穴”区域内。
顾惜朝慌忙去取吸铁石和解药。先喂戚少商吃了两颗解药,再用吸铁石吸出毒针,接着拿刀子划了十字口放毒血,生怕挤得不干净,又用嘴去吸。戚少商全身是汗,嘴唇尝到的味道,咸孜孜的。折腾好大工夫,他自己又在运功逼毒,总算灯光照在脸上,看出黑气退了。
也幸好针被掌风震偏,刺进去就是歪斜斜的,倘若直刺进脊柱,毒入中枢,搞不好戚少商就交代在这里了,即使不死,也得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