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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高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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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三年五月,朝廷诏令至河东,调戚少商至源州,源州建定东军,以戚少商为节度使、刺史。
这诏令拿在手上,戚少商一时搞不清这究竟算是怎么回子事,他之前最多只算是河东节度治下的一个小藩,既没有雄厚的根基也没有强大的盟友,诸道联军收复长安的战役他也根本没有参与,他完全想不明白朝廷有什么理由给他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家伙这样一顶高高的官帽。
顾惜朝也觉得背后多半另有蹊跷,很可能是李克用从中捣鬼。以李克用现在的声威,他要做到这个一点也不难;可是他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从黄河到代州这一路的畅通么?他下一步究竟意欲何为?
实际上,顾惜朝本来为戚少商打算的下一步的路线,就是进军黄河以南,拱卫京畿或者东都。戚少商对黄巢有再多不满,也不太可能狠得下心去和其他藩镇一起追杀他,不去追杀黄巢而又要逐鹿天下,自然就要去充任防守了。只是,藩镇们也不是傻瓜,谁都不可能自己冲锋陷阵而把大后方拱手给别人,所以这一步怎么走本是应该从长计议的。现在几乎是天上掉了馅饼,顾惜朝虽然心里犯嘀咕,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风险再大也值得一试。
源州在黄河以北,与洛阳遥遥相对,所以这里制军叫做“定东军”,显然职责是拱卫东都。此时崔安潜被任命为东都留守,不日将从蜀中前往上任,顾惜朝往好处想想,觉得也有可能是崔安潜的力量。
顾惜朝与李克用有过书信往来,建议李克用从此常驻京畿,或者河中,或者东都。他向李克用保证可以给他和崔安潜之间打通关系。李克用的回信,语句都骄傲得意得让顾惜朝如闻其声,说,自己不日将加封同平章事,自然要保卫京畿和长安,以待朝廷还都。顾惜朝虽然很看不惯他这腔调,倒是对戚少商的任命又多放了点心,觉得凭李克用这尾巴翘上天去的状态,还不至于这么有心计来算计戚少商。
他们俩回了一趟晋阳,拜会郑从谠,几个人一起谈了谈这份奇怪的诏令。郑从谠的态度很是模棱两可,他一方面心中也觉得不对劲,另一方面,这毕竟算是个高升的好事,如果表现得太过不以为然,又怕顾惜朝心中有芥蒂。讨论的结果自然也是模棱两可,戚少商肯定是得去上任的,具体如何行事还是得两个人私下商议。最后决定顾惜朝暂时留守绛州。郑从谠答应派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刺史,这里刚刚经营得有点声色,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弃。
绛州与源州之间相隔不算很远,快马加鞭两日一夜的路程,既然是上任,不必这么急,最多走个五六天。顾惜朝陪着他打点行装,少不得再多多地叮咛嘱咐一番,他总觉得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没半刻安宁。
戚少商反而觉得开心,顾惜朝还是为他担心,还是这样絮絮的叮咛,他怎么能不开心?一边安慰他道:“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陪我去的可是神机营你亲手带出来的弟兄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凭我这一身功夫,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顾惜朝只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说:“一等崔使君到东都,你要立刻写书信求拜会,千万不可延误了。”戚少商点头,笑道:“我知道,你说了多少遍啦!”他看着顾惜朝心事重重地低头不语,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问:“惜朝,你还生我的气么?”
顾惜朝淡淡地摇摇头。戚少商苦笑道:“你虽摇头,我心里却知道……惜朝,是我错了,可我真的……我真的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那个曹姑娘……”
顾惜朝冷冷地打断他:“别再提曹小姐。我并不是以为你和她会有些什么。”戚少商有些意外,讷讷地问:“那你为什么……”
顾惜朝说:“她喜欢你,送你那些定情的小东西,你不推拒,不解释,不回避,你心里很得意是不是?你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我直到亲眼看到,才明白息红泪曾经那么喜欢你,为什么最终却那么坚决地嫁了别人。我不是女人,都已经这般伤心失望,她一向自负美貌,当年遇到类似的事情,恐怕不单单是伤心了……她的痛苦怕不胜过我十倍、百倍?戚少商你运气真好,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留在你身边,还在为你操心!”他的语气最初很平淡很安静,到后来却终于控制不住,变得咬牙切齿,声色俱厉,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愤怒并不因为戚少商。他恨的是自己。
戚少商慌忙自背后抱住他,惶然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顾惜朝闭一闭眼睛,慢慢地让自己平静,说话时终于让声音波澜不惊:“我不想再说那件事。你放手。”
他发了话,戚少商不敢不放手,只得极不情愿缓缓地放开。
有些痴念头,在顾惜朝的心里不停地打转,却不敢问出口。息红泪与戚少商相识了那么多年,也许确实是为戚少商的这些类似的事情愤怒过,痛苦过,可她最终的抉择仅仅是因为这个么?她最终对戚少商完全绝望,是不是也是因为,顾惜朝?
这念头让顾惜朝不寒而栗,还有隐隐的酸痛在胃里。他和戚少商在一起,曾经只以为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现在回头看共同走过来的这一路,拆毁了多少好姻缘,伤透了多少心,却很可能就这样慢慢的自己淡下去,终于不得善终。
他手里正在整理的官牒、文书也像忽然捧不动了,放下在桌案上,向旁边几步,在榻上缓缓坐倒,只觉得身体无比的沉重。戚少商慌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找大夫……”
顾惜朝摇摇头,说:“我不过是累了。”顿了顿,又道:“今晚他们给你的饯行宴,我就不去啦。我想早点睡。”
这天黄昏,戚少商带几个人去赴宴了,顾惜朝独自在住所。正是初夏,日落前后有些微微的凉风吹进窗户。他只穿短衫裤,赤脚坐在窗前榻上,面前有张矮几,上面摆了一大碗淡碧色的稠粥,几碟各色荤素小菜,是戚少商临走时特意吩咐人给他准备的,怕他一个人在家里,身体不舒服,不吃东西。
可是他不是身体不舒服,他真正的不舒服是在心里。拨出一小碗粥,就着咸菜勉强吃几口,实在是食不下咽。
他居住的地方就在军队驻地之外,本是个财主消夏的别墅,小小巧巧的几间屋子,一个小院,正房是一个大屋子套两个小卧室,他和戚少商一人一间,中间的大屋子就用来处理公务。现在只他自己一个人,整间房子安静得掉根针都听得到,何况他武功已渐渐恢复,所以当外面中堂上出现一点细小的响动,这声音就没能逃得过他的耳朵。
他面色一整,厉声喝道:“外面是谁!”随着话声,整个人忽然一弹而起,向正堂冲去,疾若离弦。
却只看到黑影一抹,消失在正堂门口。顾惜朝跟着冲出去,门外是个小院子,守卫虽然都在院子之外,但是非常森严,来人要逃只能高来高去,顾惜朝毫不犹豫地跃而上房。
他的速度已经是一等一的快了,但却只看到了那黑衣人逃跑的背影,已经非常远。他现在的轻功是不可能追上的。远方天边临落的太阳异常灿烂鲜艳。
这里本来戒备森严,不得允许连舒建成这样的贴身护卫都不能进来,现在戚少商虽走,外面的守卫总还是在的,怎么能有人进到正堂中?顾惜朝怒极,这时外面守卫都看到了黑衣人逃走和顾惜朝跃上房顶,纷纷冲进小院来。
舒建成现在主要的职责就是保卫顾惜朝的安全,一跃也上了房顶,问道:“军师,是什么人?”
顾惜朝悻然道:“不知道。速度太快,连背影都没看清楚。”心下郁郁,如果不是一身的武功必须从头练起,以他的基础,现在必然大有进境,怎么可能抓个正着却追不上?
舒建成跟着他回到堂上。正中书案上卷宗文书看去并不算是凌乱,但有一摞整个的歪斜了,掉了好几本在地上,应该是那黑影逃离时不小心碰翻的。顾惜朝没有书童,书房里的活儿向来是亲历亲为,自己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这样就忽然看见座椅下面的角落里掉了一小团纸。
他本以为这团纸在那里,只不过是随手扔出时滚到角落里,打扫屋子时又没留心注意到,伸长了胳膊随便勾出来,正想扔进废纸篓,转念一想,还是展开来看看。接着表情骤然凝固。
他坐倒在地上,一手还握着几本军情卷宗,另一手捏着那纸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全身都开始微微地抖。
那纸条上清秀的字迹,他认得。
“黄昏时分,绛州城外,梨花溪上,山水之间。”
顾惜朝当然知道梨花溪在哪里。
他快马加鞭,去到了那个地方,却又百般的犹豫彷徨起来。万一是他记错了字迹呢?万一这约的根本就不是戚少商呢?也许戚少商和上次一样根本就不来赴约呢?……或者他真的看到了戚少商,戚少商真的来了,他又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他用力摇摇头,他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蒙蔽。就算一切都结束他也必须是最清透最明白的那个。
梨花溪外本有些小山丘,否则也不会把地点写作“山水之间”。顾惜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借着花树掩藏自己的形迹。这里地方一点都不小,他也不知道那约会具体的地点究竟是哪里。即使戚少商到了这里,一定也要寻找的吧?也许他根本找不到呢,也许自己找到而戚少商反倒没找到呢。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当他真的看到,一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找到,竟然真的窥视到。
然而他所看到的,如果真是一场幽会,也只是幽会的最末尾部分。他只看到戚少商打马绝尘而去,完全没有回头。那个跟他约会的女子穿着一身淡红衣服,孤独伫立在溪边。非常熟悉的背影。顾惜朝根本不用猜想就知道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