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中计(上) ...

  •   戚少商夜里宴罢回来,听人禀报了黄昏时有黑衣人闯入中堂的事,急忙来敲顾惜朝的房门。
      顾惜朝没有点灯。他坐在黑暗中,看窗外昏沉沉的夜。戚少商敲门声愈来愈惶急,他在门外喊:“惜朝,惜朝,你在吗?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惜朝?”
      顾惜朝慢吞吞地开口:“我在,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戚少商停了一阵,犹豫着开口:“可是,明早五更,我就得走……”
      顾惜朝淡淡说:“那就你回来再说。”
      “惜朝,”戚少商的声音几乎是哀求了,“让我进去好不好?我明早五更,就得走……”
      顾惜朝不回答。他的声音也断了。门里和门外一样沉默。
      过了很久,戚少商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惜朝,你好好睡,明天,不用早起,我到了那边,一安顿好,立刻回来看你。你等着我,好不好?”
      顾惜朝仍不回答。戚少商的声音没有了。也许他回了自己的房间,也许他就在门外,顾惜朝听不见他早就已经练得轻到极点的脚步声。
      可是他一直没有听到戚少商房间的门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惜朝糊里糊涂地睡过去,又醒来。他忽然若有所悟,下床去,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门。
      月华如水,照着他的门边。戚少商蜷缩着,睡在那里。

      戚少商走后未及一月,李克用送来加急信件,要求过绛州境回代州。信是他亲笔所写,字迹一塌糊涂,纸张也有些皱巴巴的。顾惜朝很是纳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他这么慌乱,当下批了条子准许他带亲卫队渡河过境,又写了私信说经过时别忘了大家见个面。信送出去,没过多久,又一封信送到他的手上。
      这回这封信来自代州,信封上字迹很陌生,打开看时,同样陌生又很端正的字迹,说,父亲病危,望从速归来。落款是刘氏。
      李克用得到消息更早些,显然因为李克用的信是由驯熟的鹰隼送达的,顾惜朝的信却由使者送达。
      顾惜朝只觉得五雷轰顶。之前李国昌倒是曾经为了商讨起兵造反的事宣称病危,但这一次,看李克用的反应,恐怕是真的了。
      他一直想要回去看望父亲,戚少商怕他一去不回,嘴上不说,却总是百般地想办法阻挠,他那时还是割舍不下戚少商,割舍不下这么多年的情义,几番犹豫到底没有回去。现在终于报应来了——他不孝的报应,他和戚少商这段孽情的报应,却为什么要应在父亲头上?他方寸大乱,连行装也无心整理,匆忙将一些军政事务交待给下属,便准备北归。
      息红泪听说,抱着孩子慌慌张张地找来。
      “你这一走,绛州几乎就是一座空城,李克用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打来怎么办?”
      顾惜朝摇摇头:“他不会的,我方寸已乱,他也一样。不过为防万一,你带着孩子回晋阳或者去源州找少商,岚城是不能去的。”
      息红泪皱眉道:“听你的意思,你也料到你一走,绛州便有危险?”
      顾惜朝苦笑道:“我料到又怎样?我不能不走。我已经彻底乱了,我的心也不在这里,我累了,我什么都不想再管……我先安排你去找少商。”
      息红泪怒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城池难道不是你的责任?”
      顾惜朝不回答,她怒而离去,果然自己带着孩子和几名随身的女侍从,打点行装离开了绛州。她准备去源州,倒不是只为投靠戚少商,更是为叫他快点回来主持大局。
      顾惜朝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易放弃过权力和责任。不错,他方寸乱了,但更大的原因是他心灰意冷。他全心全意地辅佐戚少商,本只不过是因为两人的情爱关系,即使在他和戚少商热恋最浓的时候,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戚少商永远不可能真正让他建功立业。他想要的东西更适合回到李家,向李克用那样的人寻求共谋。何况现在他对戚少商,对他们的关系,都已经看得淡了。
      更何况他对这一次李国昌的病讯毫无怀疑。
      他简单收拾些随身衣物,快马加鞭地上了路。舒建成职责所在,跟在他身边,因为似乎总有一股不明确的势力在顾惜朝周围,伺机行动,他遭遇不明来路的黑衣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顾惜朝对这种理由没办法拒绝,他再灰心,也还没到了忽视自己安全的地步。
      五天后,顾惜朝回到代州。

      顾惜朝之前很少来过代州,但城池总是大同小异。他进城之后打听清楚雁门节度使府邸,匆忙忙地前往,只恨大街上为什么熙来攘往这么多的人,害他不能像在野外那样纵马驰骋。
      府邸前静悄悄的,平常李家的府邸前总是很多人,英伟的守卫,跑腿的小厮,年老退休的战士眯着眼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过去的风云岁月。顾惜朝小时候觉得他们简直是一群无聊的累赘,现在看不到了,才终于懂得了怀念。他慌里慌张地拍门,门房将大门打开一条小缝,探头出来,一怔,叫道:“小公子,你可回来了!”
      顾惜朝呆一呆,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个年老的军人。
      他递出了缰绳,一边进门,一边问:“父亲在哪里?父亲病体可有好转?”老军人絮絮地回答:“大帅在东园小书房,那里向阳,暖和,病了好几个月啦!”说着,长长地叹气,叹气声竟有些哽咽。顾惜朝心惊,再不敢问,如果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府邸,不识路,他现在已经推开引路的老军人飞身前往了。
      东园小书房,安安静静的,进院门便闻见药香,“只哟”一声,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女子端着托盘开房门出来。两下照面,老军人给顾惜朝引见:“这是少将军的刘夫人,少夫人,这就是小公子。”
      顾惜朝知道这就是那位鞑靼的公主了,心里再着急,也只得规规矩矩地行礼,口称:“小弟拜见嫂嫂,多谢嫂嫂辛苦侍奉父亲。”
      刘夫人闺名凝香,微微笑道:“小公子不必多礼,公公这些天正在念叨,可巧你就回来了。”说着,侧身让在一边,让顾惜朝进房。
      顾惜朝看看她,有些纳罕既然李国昌病势沉重,她的表情怎么还这样自如。但她和她身后的使女都已让开道路,他也一心只想进去看父亲。刘夫人随后跟进。
      一室药香,李国昌榻前帐幔低垂,可以看见他侧身睡卧的背影。顾惜朝小心地走到榻前,轻声叫:“父亲,父亲?”
      李国昌睡梦中听到他叫,醒转来,先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刘夫人在旁挑开幔帐,使金帐钩钩住,李国昌翻个身,含糊地问:“这声音,可是惜朝?”
      顾惜朝跪倒,哽声道:“父亲,是惜朝回来了。”
      李国昌支起上身,揉揉眼睛,仔细认一认,皱眉道:“你不守在绛州,来代州做什么?若你哥哥忽然需要渡河,绛州却无人接应,该如何是好?”
      顾惜朝眼里还含着泪,闻言一怔,侧头去看刘夫人:“不是嫂嫂写信要孩儿回来么?信中说,父亲病重……”
      李国昌听了,双目圆睁怒瞪向刘夫人,刘夫人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倒,说道:“公爹,请您息怒,此事是夫君做主,儿媳不敢不从。”
      忽听门外一人高声道:“不错,这事儿都是孩儿的主意,父亲要怪就怪我!”随着话声,倏忽间门窗皆大开,露出室外一院子的武士。
      顾惜朝跳起来冲到窗边,第一眼就看到舒建成已经被制服,全身上下用牛筋绑得结结实实好比一只大粽子般躺在院子正中,嘴里塞了麻核,只剩下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声音响起,李克用带了十余名武士走进病室。
      他却是穿了一身便装,轻袍缓带的,似是一派潇洒,只可惜面上的黑色眼罩流露出的几乎全是狰狞。他一进来先撩袍襟子在李国昌病榻前跪下,怦怦地磕了两个响头,说道:“父亲,孩儿此举实在是迫于无奈,令父亲受惊,孩儿罪该万死。”
      李国昌初时的讶异过去,此时满面怒意,沉声道:“你带这许多人来,要做什么?”
      李克用听父亲语气中怒气极盛,不敢抬头,俯首道:“父亲,孩儿一生心高气傲,从不肯轻易受人欺辱,何况是眇目之仇!多年来仇人就在不远处,却碍于时机未到,不但始终不能报仇,还要与仇人笑脸相迎,孩儿每每想到,就恨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如今时机已经到了,父亲总是劝孩儿要忍耐,我忍到了这个时候,再多忍一天也是不能!孩儿捏造父亲病情,又带这许多人来父亲病室,使父亲受惊,是大不孝,父亲要怎样处置孩儿,孩儿都认,只是求父亲体谅,孩儿要报仇,非如此不可!”
      李国昌大怒捶床,喝道:“胡说!谁伤了你眼睛,你就找谁去,难道你的仇人是惜朝!你……你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啦……”说着触动病情,咳个不停。刘夫人捧来痰盂,膝行向前,双手将痰盂捧高。李国昌怒痛交并,指着她咳嗽着说道:“你……你这孩子,我当你智慧出众,又懂事知礼,你怎么只一味地顺从这孽障!”
      李克用叫道:“父亲一向最疼孩儿,怎么却不怜惜孩儿好端端的成了残废!我这眼睛虽然不是惜朝亲手伤的,可是惜朝一心护着孩儿的仇人!不想法子先把惜朝拿下来,孩儿就没法报仇!”李国昌怒道:“你这么大人了,又在外面领兵打仗,亏你还能打胜仗,脑子里装的都是糨糊吗?惜朝留在那个人身边,难道不是为了你我父子?难道他自己就不着急?”
      李克用梗着脖子叫道:“父亲,惜朝蒙蔽了您多少年,您难道真的不知道?他哪里是为了你我父子,他分明是为了他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私情吧?他心甘情愿地给那个戚少商当……当……呸!我都说不出口!父亲,你问问惜朝,你让他自己说!”
      李国昌大吃一惊,颤巍巍地问:“你……你说什么……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他本来当年心里就有些疑惑的,只是顾惜朝所作所为所言所语都令他无比放心,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顾惜朝也渐渐成熟,不再是当年那幅文弱稚嫩的少年模样,他也就更不怀疑什么了。此时被李克用这么一说,忽然全都明白了,一时急怒攻心,扯心扯肺地一通大咳。李克用和刘夫人都慌忙叫道:“父亲,父亲保重,父亲息怒!”
      顾惜朝也原地跪下,低声说:“求父亲息怒,保重身体。”李国昌看看跪了一地的三个人,全身发抖,好容易止了咳嗽,向痰盂中吐了一口,却全是鲜血。

      李国昌病情加重,雁门节度使府上下人等忙得人仰马翻,不可开交。李克用不许顾惜朝在病榻边守候,命人将他带下去。几名卫士答应一声,上来便要使牛筋捆绑。顾惜朝寒着脸,只待他们近前,略一侧身,错步,双手送出,在身前身后一个圈划过来,几人根本没看清楚他是如何行动,回过神来就发现每个人的手腕都被自己的同袍拿住绕了一圈牛筋。顾惜朝的功夫本就以“巧”见长,要对付这么几个亲卫士兵,别说他武功已恢复了大半,就是还没恢复,也不难。
      李克用怒极反笑,说道:“惜朝,我知道你本事大得很,你有能耐,今天你就先在父亲病榻前大闹一番,再打出代州去!”
      顾惜朝遥遥地看看父亲的病榻,冷冷说道:“父亲好转之前,我不会离开代州。你要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但我自己会走,叫他们带路。”
      李克用哼一声,冷笑道:“我知道你最识时务。好,来人,带小公子回房间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看望!”便有几个卫士答应了,打头的卫士很有眼力价儿,上前一抱拳,对顾惜朝说道:“小公子,请吧!”
      顾惜朝举步便走。李克用看着他,恨恨地道:“惜朝,你有胆量,就别逃跑,今天你把父亲气成这个样子,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饶你!”
      顾惜朝回头看看李克用,两人一起长大,他竟然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他也只是看看李克用而已,再不多言,木然被几名卫士前后左右护卫着,走出父亲的病室。
      他走到院中,舒建成见他出来,加大了力气挣扎起来。顾惜朝看看他,对身边卫士说道:“这人是我的保镖,劳烦几位转告将军,他武功虽高,我不脱困,他决不会自己离开。请不要为难他。”几名卫士相互看看,一人道:“小公子有命,可以直接跟将军讲。”顾惜朝便不再说,任由他们将自己带到另一个院落,进了一间小屋,接着便被人关门落锁,小小的院落中满满的站了二三十个守卫,看管得严丝合缝,水泄不通。
      顾惜朝环视一下身处的小屋,虽然小,却布置雅致,更像一间书房。案上琴棋壁间书画一应俱全,床榻上衾褥样样都还是新的。他心中微微的触动,知道这里确实是父兄为自己预备下的寝室。
      他背倚着墙站立,呆呆看着这小屋。脸是木然的,心却在煎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