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薨逝(上) ...
-
顾惜朝被软禁时还是春夏之交,终于走出小院时已经是盛夏了。
李国昌的病况虽然暂时不会危及生命,其实已经很不好。他现在无法行动,整日躺在床上,左手也和双腿一样麻木,只有右手还能困难地活动。穿惯了铠甲的强壮身体,如今包裹在薄薄的短衣裤中,显得无比瘦而虚弱。
李克用不久便又离开家。朝廷的诏令已经到了,他去晋阳赴任。赴任之后,自然很多藩镇不愿意对他惟命是从,源州的定东军恐怕更是势不两立的。他当然还要进行一些大大小小的吞并战斗。顾惜朝还听说郑从谠已经逃亡。
赫连春水在李克用攻打岚城的时候,兵败,只带了十余名亲兵突围,不知所踪。顾惜朝对他倒是没什么担心,他记挂着息红泪,当然要去绛州打探消息或者去源州找戚少商商量对策的,到时候也就夫妻父子团聚了。即使真的不小心落到李克用手里,凭他是吐谷浑兵马大元帅亲侄子的身份,也是奇货可居,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顾惜朝现在每日里能够走动的范围非常狭小,只有李国昌的居所和他自己的居所。他却也真的感觉不到什么气闷或者郁卒。他要照顾病榻上的李国昌,总有做不完的事,他总在忙碌,连静下心来想想现在的处境都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李国昌病虽重,也经常是昏昏沉沉的,却也时不时有神智非常清醒的时候。顾惜朝第一天来照料他时,担心他为自己和戚少商的事情,责问训斥自己,战战兢兢的,没想到李国昌看到他,只是虚弱地叹口气,颤巍巍地伸出唯一还能正常动作的右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知道父亲并没有怪责自己,心里难受得一缩一缩的;他从十几岁被李国昌带回云中,对这个义父,感激有之,敬重有之,真正的儿子对父亲的那种孺慕之情,其实却是很少很少的,他并不是一个很知道怎样爱别人的人,李国昌又是很典型的武将性情,对他虽然好,那种好却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小孩子的好,注定了不会周到,也没什么慈爱。顾惜朝过去为李家做过很多事,为报恩也为自己,却直到现在李国昌躺在病榻上,虚弱无助,需要他来照顾的时候,才真真切切的,发自内心的,将他认作了自己的父亲。
顾惜朝现在一到天亮就起床,到李国昌病榻前,带着几个小厮,伺候、收拾病人便溺,然后再帮他翻身、擦洗,等到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刘夫人也就该带着人从厨房端药和早膳过来了,两个人一起伺候父亲先喝药,停一会再伺候吃饭。然后顾惜朝去吃早饭,说是早饭,忙到这个时候多半也早过了巳时。吃完饭回来,再和刘夫人一起,陪着父亲说说话。李国昌病重到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很清楚地说话,多半是刘夫人说。
现在顾惜朝每天见到最多的人除了李国昌,就是刘夫人了。开始的时候,顾惜朝记着她写信赚自己回来的仇,对她恭敬而冷淡,时日一长,心里的隔膜却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化开了。她是鞑靼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面对病榻上的李国昌,却仍是做到了一个孝顺儿媳能做到的一切。顾惜朝不能不有所触动,而渐渐地改变了态度。
后来有一天,李国昌的几个小妾约好了,一起到小院里来。顾惜朝是成年的公子,这几个年轻的姨奶奶他从来没正眼瞅过,刚要回避,哪知她们一把扯住刘夫人,便放声哭开。李国昌在房里刚刚睡着,若是被这哭声吵醒,只怕要更添烦闷,岂能让她们在这里没完没了?正要呵斥,刘夫人已经命丫鬟们:“还不快叫小厮们来,把几位姨奶奶请到外面去!”
丫鬟们小厮们一拥而上,把几个女人拉扯到院外去。她们当然不肯乖乖地跟着走,连哭带嚷的,没完没了。刘夫人对顾惜朝说:“公子,夫君不在,公公病中,我年轻,辈分低;你是主事的男人,你陪我一起来。”
李国昌李克用房里侍妾向来都是大堆大堆成群结队的,顾惜朝从来避之唯恐不及,但刘夫人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跟着一起去看看。几位姨奶奶被小厮们推到一个偏厅里去了,刘夫人带着人一到,几人便立刻哭开,无非是哭李国昌,躺在床上万事不知,害得她们这些苦命的人儿被这番邦女子欺负。刘夫人气得脸色发白,向顾惜朝求助似的看过来,顾惜朝慢慢地开了口:“刚才老爷子跟我说,几位姨奶奶哭得这么伤心,他老人家感动极了,他说他一旦撒手西去,心尖上舍不得的就只有几位年轻貌美的姨奶奶,今天谁哭得最伤心,他就一定把谁带在身边,一同去那极乐世界享福。”
这话真是比一切恐吓都好使,姨奶奶们立刻止住了哭声。她们来哭闹,无非是看老爷子快要死了,虽然用不着她们伺候,可毕竟以后她们一个个都没了着落。顾惜朝可懒得安排她们下半辈子衣食住行,袖着手听刘夫人一个个的劝解,一个个的安排。竟然妥贴无比。
好容易把姨奶奶们都打发走了,两人刚坐下休息一阵,小厮来报说老爷子醒了,又得马不停蹄地起身往回走。顾惜朝看刘夫人一脸疲态,说道:“嫂嫂想必累了,请回去歇息,父亲那里我自己去就是了。”
刘夫人摇头微笑,说:“是你父亲,也是我公公,这点辛苦不算什么。”她仿佛有所感触,又说道:“我伯父临终的时候,他帐中那些女奴、侍妾、夫人,哭得简直能让眼泪流成一条小河。我母亲为了把她们一一安顿好,费了好大的力气,花了好长的时间。那时我就陪在她身边,眼看着她操劳。结果呢,伯父那个最漂亮的女奴却在我父亲面前,不停地说我母亲的坏话。”
她顿了顿,笑道:“依附男人的女人,男人没了,天也就塌了,她们看上去可恨,其实却只是可怜。”
顾惜朝怔怔地望着她,她说完就自顾向前走了,快要进门时才回头,微笑,问:“怎么还不来?”
顾惜朝想着,这个女人,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刘夫人有时候会忽然影踪不见,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问她身边派来伺候老爷子的人,回答是:“大概是去看二夫人了。”
“二夫人”就是曹羽嫦。顾惜朝没再见到她,但是知道她就住在同一个宅院中。她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了,之前她和戚少商在绛州见面时,顾惜朝明明见她身材和从前一样,怎么转眼就怀孕四个月了呢?顾惜朝无聊,想这问题竟也想了很久,有一天看见刘夫人难得穿了身汉人衣服,才忽然想通。道理其实很简单,她和戚少商见面的时候,肚子还没有那么大,又穿着汉人女子宽袍大袖的衣服,而现在她腰围渐渐的粗了,又被李克用逼着穿上了那种类似回纥人的窄长衣服,两下相比,区别自然明显。
顾惜朝很惊奇的是刘夫人对待她,竟然十分的周到体贴。厨房里每天都炖各种温补安胎的汤水,刘夫人一有空就带几个使女亲自给曹羽嫦端去,还经常在她那里逗留一阵,陪着说说话什么的。顾惜朝从没想到世上还可以有这种宽容大度。
后来他和刘夫人混熟了,偶然聊到,刘夫人说道:“我与夫君的婚配,其实我自己也出乎意外。夫君和公公到我们草原没过几个月,我父亲收到了幽州李可举的信件和黄金,信中写道,李家父子人中枭雄,父亲收留他父子,无异于养猛虎在侧,不若杀之,以除后患。”
顾惜朝不是没有想到过李家父子到鞑靼草原之后,他们还在中原的敌人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却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会从刘夫人那里听到。他迟疑道:“令尊自然是没有答应的了?”
刘夫人淡淡笑道:“不,我父亲几乎立刻就答应了。”顾惜朝一怔,她解释道:“因为夫君和公公父子俩,都是英雄,英雄到了哪里都是英雄,都令人尊敬,令人崇拜。我们部落中的很多年轻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还是奴隶,都喜欢到夫君周围去,听他讲讲汉地的故事,看他那些华贵的马具,还有,要亲眼见到他那么神乎其技的箭法,然后再惊叹,再去讲给每一个人听。没过多久,夫君就成了草原上每个年轻牧人心目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了。”
顾惜朝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李克用天生就不懂得抱残守拙,他就喜欢被人崇拜,根本想不到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么惹眼,不是喧宾夺主了么。我早说,他这性格最容易惹祸。令尊即使真想杀他,也是情有可原。”
刘夫人微笑道:“是啊,我父亲也这么说。不过再厉害的武士,十个八个也近不了他和公公身侧,想杀他是一回事,怎么杀却是个难题。这样十几天过去了,夫君虽豪爽,却不是有勇无谋,竟然看出了端倪。他在草原上备下最盛大的酒宴,宰杀了无数牲口,又准备了许多贵重礼品,请父亲和草原上所有贵人们一起来喝酒。大家怕他暗下毒手,彼此约定,如果他敢有异动,就先下手为强,在酒宴上先把他杀死。他沙陀兵将再厉害,毕竟现在是在我们草原。”
她娓娓地说,顾惜朝听着,却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说得越轻描淡写,他越能想象当时的情形有多紧张,多严重。
刘夫人又道:“哪知贵人们去了他摆设酒宴的地方,那里却只有他和几名亲兵、几个女奴,大队的沙陀骑兵根本影踪不见。那里是我们草原的中心,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场,和碧绿清澈的河水,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埋伏。贵人们于是放了心,他们让自己带来的兵一队一队的在摆酒的长帷之外待命,自己就跑进去,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有人心里想着,就算你请我喝这顿酒,我也不会放过你,等我们吃饱喝足,就一声令下,外面的士兵会冲进来,将你李克用,砍成肉泥。”
顾惜朝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一直以为鞑靼人都爽朗大气讲道理,原来也有人这么卑劣。虽然现在知道李国昌和李克用都安然无恙,却还是忍不住后怕。
只听刘夫人又道:“等到大家都酒过三巡,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夫君忽然跟一个少年王子打起赌来,赌的是箭术。夫君命人竖起一根高高的木棍,木棍的顶端有个干枯的枝丫,他们就在那根枝丫上拴了一根,非常非常细的绳子,绳子的末端,又拴上了一根绣花针。”
顾惜朝点头,说道:“他这手射绣花针的本事,的确是绝技。”
刘夫人看看他,微微一笑,说道:“公子与夫君自幼一同长大,他的本领公子自然都是看惯了的,也不会觉得惊讶,可是我们那些王子首领们却没有见过啊!当时大家都已经有了几分酒意,谁都不信他真的可以射中那小小的绣花针。于是众人纷纷下注,下的赌注越来越大。夫君等到终于没人下注了,才站到场子中央,距离木棍五百步以外的地方,连饮了三碗马乳酒,方才张弓搭箭,一射正中。”
她顿了顿,又道:“草原上那些王子王孙、贵人首领们见到他这手绝技,一个个惊得酒都醒了大半。一时间酒宴上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夫君却只是微笑着,叫小厮把贵人们压来作注的财物分还给大家,然后说道,论起弯弓射箭,鞑靼人才是行家,我这点雕虫小技,不过为博诸君一笑;我生平勤习弓马刀枪,从来不是为与人好勇斗狠,而是为了效忠君父、报效国家。现在我大唐皇帝受奸人蒙蔽,仇视我父子,我父子万般无奈,只得北上,托庇于众位贵人豪帅旗下,每每想到众位的恩德,暂时无法报答,心中都如同油煎一样难过。如今听说中原黄巢作乱,不日将北上进攻东西两京,唐朝无人,自然还是要请我父子回去的,到时候我一定带众位一同南下,共享南朝花花世界富贵无边。草原虽好,毕竟苦寒,我生于南朝,长于河东,绝不老死塞外。”
顾惜朝听着刘夫人的转述,默然良久,说道:“所以令尊终于不再打算杀他,反而派兵派将,一心助他,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刘夫人看他神色,知道他的心意,点头道:“不错,草原虽是家乡,中原的花花世界,谁不想染指?我父亲自然不例外。而我……这不是我自己可以选择、可以决定的事情。我只能做好我自己分内的事,我是父亲的女儿,我好好地作他的女儿;我现在是李克用的妻子,我就只能好好地做他的妻子。”
顾惜朝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有苦笑。刘夫人对待曹羽嫦和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大度,她对李克用本没有情意,何来妒嫉?
中和三年十月,在晋阳已经作了河东节度使的李克用送来一份朝廷诏书,以前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为代北节度使,镇代州。然而此时李国昌已近弥留。顾惜朝守在李国昌身边,寸步不离。他已经数日不解衣,不沾枕,不食肉,整个人都变得憔悴枯槁。
宣告诏书的使者在病榻边用顿挫的声调读出最后一个字,李国昌却已经不能起身谢恩,他躺在床上,混浊的目光望着帐顶。“谢主龙恩。”他喃喃地说。
宣读诏书时顾惜朝就跪在他的病榻旁边,他起身去接了圣诏,使者甚是殷勤地询问了病情,说些“老帅是国之栋梁,请务必好好养病”之类的话。顾惜朝也礼数周全地一一作答、感谢,又命人请使者去大厅招待。
代北节度使,很大的官么,可是对李国昌来说这真的算是个好消息么?
李克用用兵将押送了很多河东各州有名的医生来为父亲会诊,他自己却迟迟不归。前方回来的使者说,源州前线胶着得很,他打发了性儿,声称不收源州,绝不放马。
顾惜朝倒也料到了。戚少商是什么人?他如果能闷声不吭的吞下这么一个大亏,那真枉了顾惜朝跟他厮守了这么多年。源州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只要给他喘息的时间,他就一定有办法重新操练起军队,何况他背后还有个东都。
顾惜朝能理解戚少商不会善罢甘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体谅李克用为了打仗,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迟迟不归。跟戚少商的仇恨比父亲还重要么?对他们这场仗谁胜谁负倒并不怎么关心了。然而整个府邸没人有什么怨言,连李国昌自己也没有。
“克用怕是有什么急事,耽搁了。”李国昌神智清醒的时候对顾惜朝说,“他是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的天上有我的梦。”
他说:“你要跟他好好儿的,我知道他,只要你待他好,他也不会为难你,亏待你。”
后来他又说:“我怎么能放心走啊,克用还没历练得够呢。总是沉不住气,可怎么成呢……段文楚杀不得,不能杀……”
顾惜朝想他大概在幻觉中回到了六七年前,他们父子第一次起兵的时候。
他对顾惜朝说:“克用有勇有谋,有决心,有魄力,可是好冲动,沉不住气。好孩子,你比他强得多,你得……帮我照看他……”
顾惜朝含泪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