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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中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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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餐都由士兵准时送来,菜色很简单,顾惜朝尽管担心父亲,食不下咽,却总是强迫自己再多吃一点。
房间里有的是书本纸笔,虽然被关着,要让时间没那么难熬,也不是没有办法。但顾惜朝没有动一本书。他整天整天地坐着,抱着膝盖,倚靠着墙壁。父亲怎么样了?为什么总没有消息?绛州怎么样了?岚城怎么样了?李克用既然回来,既然对父亲说“时机成熟”,那么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晋阳怎么样了?还有……戚少商怎么样了?
他回忆自己的一生,回忆他的困苦的童年,回忆和戚少商这许多年来的纠缠。他一生不是没有过快乐,在云中的少年时光很快乐,可是那时光都是和李克用与傅晚晴相关的,李克用跟他翻了脸,而他负了晚晴,回忆越美好结果就越不堪。甚至他和戚少商,也不是没有过幸福快乐的,可是结果又怎么样?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老天要他降生在人世,似乎就只是为了耍着玩。
他现在只希望父亲安然寿长。其他的一切,甚至包括那些理想,那些志向,都在这无休止的囚禁时光中慢慢地消磨尽了。
到第八天头上,李克用才带着许多卫士,浩浩荡荡地来了。卫士们后面还有几个丫鬟陪着个女眷,也不知道来做什么。守卫开了锁,李克用进小屋,却只带了那个女眷。顾惜朝见他来了,一跃起身,惶然问道:“父亲怎么样了?”
李克用冷笑道:“你还知道担忧父亲?父亲病成这样,是因为谁?”
他冷笑的表情虽凶狠,却看不出一点担忧悲伤,顾惜朝便知道父亲应该无恙,他略略地定了定神。他必须拿出十万分的精神来应付李克用。李克用和他以前对付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互相了解。
他向后退几步,背靠着墙壁站立,看着李克用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李克用环顾小屋,笑道:“这屋子怎么样?喜不喜欢?住不住得惯?这儿虽说小了点,却是我亲自看着人收拾的,当时心里还想,等我们回了云州,我叫人专盖个大园子给你。”
顾惜朝说道:“多谢将军,将军厚爱,惜朝受宠若惊。”
李克用笑道:“唉,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啦!你听,我们家惜朝别的好处也有,但是说话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他口中的第二个“你”,指的是那名女眷。但是那女眷只是站在阴影里,背对着顾惜朝,低垂着头,并不回答。他笑道:“你站着做什么?坐吧,随便坐,大家都是熟人,何必这么拘着?”
他这话说完,那女眷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到李克用身边,坐了下来。
顾惜朝看到她的脸,惊得险些脱口叫出声。这女子作少妇打扮,穿着沙陀女子的服饰,身材还显得有些臃肿,他之前就算觉得有些眼熟,也未细看,自然不敢辨认,直到现在才认出来,竟然正是曹羽嫦。
李克用笑道:“惜朝,你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新纳的爱妾吧?我这个爱妾,不但人长得美,舞跳得好,还一身的功夫,手上双剑耍的出神入化,有空你们俩切磋切磋?”
顾惜朝脸色这一瞬间已经惨白,他木然说道:“在下微贱,不敢唐突夫人。”
李克用笑笑地看着他,再看看曹羽嫦,曹羽嫦竟然也像顾惜朝一样,惨白着脸,满面木然。李克用笑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掌道:“啊,我忘了,惜朝以前见过你的呀!梨花溪上,山水之间,是也不是?哈哈,瞧我这记性,该打,该打!”
曹羽嫦身躯一震,看着李克用一脸难以置信。顾惜朝觉得自己就快要控制不住了,他用尽力气用后背抵着墙壁,尽量把所有的力气都只去抵着墙壁,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双手发抖。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道:“原来都是你搞的鬼……去我住处窥探的黑衣人,地上揉成一团的碎纸条……你真是用心良苦!”
李克用冷冷道:“不错!黑衣人是我派去的,那张纸条是我叫人模仿的笔迹。戚少商可没那么傻,他收到信就撕掉烧掉了,怎么可能留在你身边让你发现?你正经该谢谢我才对,不是我好心提醒你,你怎么知道自己的情郎在外面幽期偷会?”
顾惜朝的抖,从两只手蔓延到了全身,他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他还牵挂着父亲,动了手也没结果,徒然自取其辱。良久咬牙冷笑道:“你为了蒙蔽我,竟然舍得叫小老婆出去勾引男人,你可真是胸怀若谷,佩服佩服!”
李克用笑道:“过奖,过奖,我当然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那戚少商是个彬彬君子,别说不过是跟他见上一面,就是我这个小老婆脱光了衣服睡到他床上,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哦,对,人家不但是个君子,还是个情圣,他怎么说来着?已经有心上人,不能对不起他的心上人,是不是?”
这句“是不是”,问的是曹羽嫦,曹羽嫦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李克用,然后突然厉声喊叫起来:“你跟踪我,你偷听!你卑鄙……你是畜生,你这个畜生!”
她声嘶力竭地叫骂着,红着眼,扑到李克用身上乱撕乱打,她虽然武功不弱,却怒火攻心,厮打得毫无章法。李克用虽只会些上马打仗的功夫,可是两膀的力气,脸色一变,抓着她两只手反剪到身后,当即便制住了。曹羽嫦被他剪着手压趴在桌上,侧脸贴着桌面,正对着顾惜朝,顾惜朝看得见她的眼泪像决堤一样。她发疯一样地,号啕痛哭。
李克用喝道:“你哭够没有!你丢我的人,还嫌丢得不够!若不是看在你肚里孩子的份上,老子早就要了你的命!”他说着,松开手。曹羽嫦像没了骨头一样,软倒在地,还在不停地号啕。
李克用换了一副嘴脸,温言道:“你只要乖乖的,把我们的孩子生出来,以后我决不再提旧事。将来我若做了皇帝,还封你做贵妃。别哭啦,再这么哭,你受得住,我儿子可受不住。”接着又变脸:“若是儿子掉了,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不知道用过什么恐吓的手段,曹羽嫦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然后哭声居然真的渐渐的细微下去,最后成了低低的啜泣。李克用向身边卫士说了一句鞑靼话,那卫士不懂汉话,当下出去用鞑靼语招了几个仆妇丫鬟进来,把曹羽嫦半扶半抱的架了出去。
顾惜朝呆呆地看着,半日低低地说道:“你□□了她?”
李克用皱眉道:“惜朝,这话说得可实在是不够漂亮。你就不能说得委婉些,好听些?”
顾惜朝闭上了嘴。他已经渐渐地把这一切都整理清楚了。曹羽嫦离开晋阳之后,可能是想回家乡,可能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渡了黄河,误打误撞地遇上了李克用。李克用本就垂涎于她,碰上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会不接着?他可不是戚少商那样的君子大侠。后来曹羽嫦又回到绛州去,多半其实是李克用带着回去的。绛州的黄河渡口对平民限制不多,李克用一心要对付戚少商,偶尔易个容带几个亲兵保镖过河来打探,很正常。曹羽嫦也许是难得的得到了个机会,也许是因为怀了孩子,得到了些信任,更有可能是李克用故意为之,总之她约了戚少商见面。对这个时候的曹羽嫦来说,戚少商也许早就不仅仅是一个心仪的男子,恐怕更是她脱离魔爪的一根救命稻草。只可惜戚少商去见她,却很可能只是去跟她说“已经有心上人,不能对不起他的心上人”这类的话。
他们会说什么,已经不重要。反正只要戚少商去赴约,就给了李克用机会。所谓的黑衣人,并不是去翻找什么东西,而是为了留下那个纸团,而顾惜朝当然会发现那个纸团。他也当然会上钩,因为李克用了解他,当然早就看出了他对曹羽嫦和戚少商的猜忌和疑虑。李克用必须确定戚少商已经去赴约了,才会派出黑衣人,所以顾惜朝去的时候他们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只看到了戚少商的背影。
李克用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顾惜朝的人了。当初在岚城,他第一眼就看出了顾惜朝对戚少商和曹羽嫦的那些猜忌。他离开岚城时跟顾惜朝提起曹羽嫦,本是为了刺探顾惜朝的心意。他要算计顾惜朝,并不是实实在在就事论事的算计。他让顾惜朝看到曹羽嫦和戚少商的幽会,也不是指望顾惜朝马上歇斯底里发作大闹一场,而是指望着让顾惜朝把之前的所有猜忌瞬间累积膨胀起来,然后对戚少商绝望,最后再用一个父亲病危的谎报,把顾惜朝彻底打垮。
真是好一个连环套。
顾惜朝依靠在墙壁上,仿佛不靠着墙,就连支撑自己挺直站立的力量都被抽掉不见了。半晌,他低声问:“戚少商怎么样了?”
李克用冷笑道:“戚少商?他当然好端端的在源州。惜朝,你盼着我去跟他好好打一场吧?打仗,我不怕他,可是他武功太高,就算我身前挡着千军万马,他若是拼了命要跟我同归于尽,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惜朝喃喃地道:“可是从绛州往北的所有城池,现在都易主了吧?”
李克用点点头,得意洋洋地道:“不错!你前脚一走,我后脚便派了大军,先占绛州,再占绛州与源州之间的及州,让戚少商回援不得,再从从容容地向北占岚城。你别说,及州虽然只是个小小城池,可是结实得很。戚少商一来嘛,大军都屯在绛州,给我打得稀里哗啦的,身边没人;二来呢,源州也只是刚刚到任,人生地不熟。他现在就在及州城下干着急,哈哈,我还叫手下大将天天在城头上气他,嘲笑他,告诉他,他一走,你就把绛州双手送给我啦。哈哈哈!”
顾惜朝哼一声,道:“曹小姐说得对。你真的好卑鄙。”
李克用笑道:“你这么说,我只当是夸奖。惜朝,我的心思,别人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啊!我要的是这天下!现在就连区区一个河东我都摆不平,我凭什么要这天下?你应该为我高兴,朝廷马上就要下诏书,封我作河东节度使。等到下诏之后,我还要想办法叫朝廷同意把源州的定东军一并划拨给我。嘿,源州明明是在黄河以北,偏偏却归东都管辖,岂不是太没道理?到时候,我要戚少商和我那岳父大人一起,到我面前来跪地参拜!”
顾惜朝说道:“那就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李克用笑道:“你从几年前回到河东开始,一直到不久之前,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跟戚少商翻脸,不就是为了我么?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承你的情。惜朝,你面冷心热,其实向来都最重情义的。你之前回护戚少商,我虽瞧不起,心里却也明白,真的,我明白!戚少商现在以为绛州是你送给我的,他不会再相信你,不会再爱你,你懂么?你们这场戏,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你乖乖的回家来,咱们一起好好地守着咱们的城池土地,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他轻轻地叹口气,又道:“这样,父亲也会很高兴。”
顾惜朝摇摇头,淡淡地苦笑道:“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李克用失笑道:“哈,惜朝,你……你不觉得滑稽么?你居然站在这里,指责我不够光明磊落?”
顾惜朝沉默很久,艰难地说:“不错,我顾惜朝才是天下最不光明磊落的人。”他闭一闭眼睛,涩声说道:“我自问再无心力助将军逐鹿天下,若将军还念昔日云中的兄弟之情,就请你允许我常伴父亲左右,伺候他老人家终老。”
李克用叹一口气,说道:“惜朝啊,你这是在跟我置气啊,真是何苦来哉!”
顾惜朝冷冷地道:“这样对你对我都好。我不用违背心意,你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防我,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其实,这才是你真心希望的吧……”
李克用苦笑,不回答,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