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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汴梁(上) ...

  •   战争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黄巢帅军在故阳里只作了短暂停留,他只是需要稍稍地喘一口气,他还远远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要好好地想,他会有办法的。现在该向哪里去?向东么,高骈已经不听朝廷命令了,他现在打不过他,可是或许可以去求求他?不,高骈是死对头,他们打了十年的仗了,就算高骈自己肯受降,他的手下也不会答应。向西?他苦笑,西面是他来的方向。他用一把火把长安烧去了一半,烧掉了他痛恨的,他依恋的,他瞧不起的,他梦寐以求的,那个宫殿,那个宫殿他再也回不去啦!向南么?他打了一个寒噤,李克用像黑色的噩梦,他从没有与李克用照过面,可是想象得出他的样子,想象他像恶魔一样,戴着黑色的眼罩,脸上是残忍而戏谑的冷笑。最后他想到了他现在最痛恨的那个人,朱温,不,朱全忠,顶着一个皇帝小儿赐下的名字的,那个穷鬼佃户的儿子,那个放羊娃,那个卑微的,卑鄙的,可恶的家伙!
      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一个阉宦,到帐外去,胆战心惊地宣布了大齐皇帝的旨意。“向北!”每个人都知道了,每个人又重新燃起斗志。向北!向北到朱全忠的地方去!朝廷新封的宣武节度使么?呸!那个叛徒!他们将要到他用兄弟血肉换得的土地上去,去杀,去抢,去烧,去报仇!熊熊的复仇的烈火在眼中燃烧,每个人都举着武器,张开他们吃人肉的嘴,高声呼喊。向北,向北!

      李克用是黄巢所惧怕的人,朱全忠却是黄巢所痛恨的人,然而倒换过来,朱全忠却也一样痛恨黄巢,不仅是痛恨,他又恨又怕。而黄巢,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向北的命令激励着他的士兵。士兵们被沙陀骑兵驱赶出长安,驱赶出东都,现在又被驱赶出陈州,他们也有熊熊的愤怒,和惧怕。愤怒需要宣泄,因为惧怕,他们不能向那驱赶了他们的人宣泄,现在正好宣泄在朱全忠身上。黄巢部众北上至汴州,拔尉氏,屠城,其后尚让率五千轻骑进逼大梁。朱全忠一听说黄巢北上便急急忙忙地回到大梁,他回来却又束手无策,黄巢将要兵临城下的消息也让他慌了神,他不是没有勇气谋略和武力,他只是不能失去。汴州是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根据地。他继续向李克用求救。
      李克用此时已经回到许州,他跟顾惜朝商量,黄巢所部已是残兵败将,想一举拿下汴州是不可能的,最好等他再被朱全忠的兵马拖上几天,然后他们再点兵派将,一举全歼。谁知黄巢还没渡河攻打汴州,朱温的求救信就来了。这封信写得极其卑微可怜,李克用当着使者的面,重重地吐一口浓痰,笑骂:“这朱全忠他娘的怎么这么没用!”
      和顾惜朝再一商量,顾惜朝不想救,还是坚持应该让朱温的兵马将黄巢再拖上个几天。李克用却有些跃跃欲试,笑说:“都已经打成那个样子了,早早晚晚还不都一样么。”
      顾惜朝还犹豫,朱温派来的使者却是个极省事的,见求救难成,哭哭啼啼地在帐外长跪不起。李克用手下众将也正气盛,纷纷要求出战。见他们将帅一心,顾惜朝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克用立即点起骑兵,尚让带了五千轻骑,他也只带五千轻骑,出许州,向东北方向追击。两天后便在黄河的一个名唤“王满渡”的渡口追上了黄巢。
      顾惜朝跟随在李克用身边,骑兵前锋飞马前来禀报,此时黄巢大军正在渡河,刚刚北渡一半左右。李克用和顾惜朝相顾一望,彼此都笑,顾惜朝好歹还有些克制,李克用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嚷道:“老天爷给面子,咱们能不要嘛?弟兄们,给我冲!”
      趁着黄巢大军正在渡河,沙陀骑兵一拥而上,黄巢军几乎没有做起有效的抵抗。顷刻之间万余人被戮。而对于黄巢的大齐军队来说,更可怕的是人心的迅速崩溃。沙陀骑兵就象无处不在的恶魔,恐慌蔓延,一瞬间吞没了所有人。此战之后单是率部向唐朝投降的大将就有六员,为首的竟然是黄巢的左右手:尚让。
      只是他们虽投降唐朝,却没有一个降于李克用。他们宁可投降朱温,也不愿意投降李克用。
      ——也许真的就像戚少商说的,只因为他是沙陀人。顾惜朝心想。
      ——戚少商现在在做什么?他既已出兵,为什么却没有参战?陈州之战的意义,李克用都清清楚楚,他不会参悟不透。他为什么却还是按兵不动?是依旧念着旧情,还是他的军队出了什么问题?

      黄巢与兄弟数人帅众向北继续奔逃,李克用继续追击。
      一天后追至封丘,又再大败黄巢军;再一天,黄巢军队驻扎的地方夜里忽然下起大雨,此时风声鹤唳,只不过下起了大雨,黄巢便惊慌失色,强令部众起来继续奔逃。现在他终于想起了他的家乡,他相信在他的家乡还有很多人愿意追随他,所以他一路向东,到兖州之后,果然又收余众近千人。
      李克用本来还是追的,他很想就这么一直追到黄巢的老巢,将黄巢余部一举歼灭,最好再生擒了黄巢。
      “你不能再追下去了。”顾惜朝皱紧眉头说,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冤句境内,三天之内,且战且追,走走停停,路倒是并不很远只有二百余里,可是能跟到这里的骑兵却只剩下几百人了,其实伤亡人数并不多,很多鞑靼和沙陀的骑兵都是因为不熟悉地形而失散。而且这三天他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追击,到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强弩之末了。
      李克用恨道:“已经走到这里,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
      “不看着又能怎么样?”顾惜朝皱眉说,“弟兄们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这里是人家的老巢,百姓民心都是向着他的,他就算临时找个几千人出来,咱们现在也打不过。”
      李克用恨得咬牙,又恨又懊恼,说:“早知如此,就该听你的,再多拖几日出兵。”又问:“现在怎么办?”
      顾惜朝说:“先回许州,好好地休整之后再说。黄巢,也就算他命不该绝罢。”
      李克用恨恨地一拍桌子:“回什么许州!他妈的,老子这就班师回汴州!他朱温个脓包熊蛋,老子帮他好几个大忙,他连个屁都不放,就想头一缩猫起来装乌龟?做他奶奶的清秋大梦!”

      李克用憋着一肚子的鸟气,带领剩下来的二百个骑兵,风风火火地又往回杀,路上断断续续又收回了几小队分散开的骑兵,到大梁城外时正好差几个五百。他的骑兵训练有素,找不到大部队自然都会先想办法回许州或是北渡黄河回河东去等命令,所以他也不怎么着急;他觉得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赶紧带着弟兄们进大梁城去大吃朱温一顿,吃饱了再拿,务必要让朱温出够血,让自己收够本。顾惜朝很不以为然,道:“你指望朱全忠开门揖盗?人家又不是傻瓜!你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他现在地盘没你大,官位没你高,军队没你强,也许只得忍气吞声,将来一旦有机会,你小心他连本带利问你讨回来。”
      李克用笑骂:“呸,他朱温也配!我不是也看着弟兄们多日辛苦,想着大伙都好好歇一夜么?”
      顾惜朝哼道:“你的兵你自己难道不知道?整个大梁城这一夜为了他们好好的歇着都得鸡飞狗跳。朱全忠是讨厌,城里的百姓难道也得罪了你?再说就是朱全忠,大家同朝为官,将来总还是要见面的。”
      李克用想了想,顾惜朝的意见他其实还是很重视,他知道顾惜朝无论怎么冷嘲热讽,总不会是害他。他真是很想带着五百个骑兵进大梁城去,尽情地吃喝玩乐放肆胡闹,给朱温留的摊子越烂越好,反正这城不是他的,他一点也不在乎城里的普通人会为这些蛮夷骑兵遭受什么样的损失。可是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听了顾惜朝的。他虽然也有些轻薄胡闹,可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于是命令三军就在大梁城外就地扎营,同时派人去通报朱全忠,就说他们只在城外驻扎一夜,明晨就拔营回许昌。
      朱全忠闻听消息,急忙带了十几个亲随亲自出城来。李克用迎出营帐外,这次顾惜朝也没再躲开,跟着李克用迎出去,见朱温比起几年前,胖了很多,肤色又偏黑,显得满脸横肉,大概是最近睡不太好,两个眼睛下面一对大黑圈。见顾惜朝也迎出来,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笑道:“公子这一向可好?自从当年有幸一睹公子风采,这些年来时时想起来,只想着什么时候再能有幸拜会就好啦!”
      顾惜朝微笑道:“好说,好说,朱将军连年征战,在下不过一介布衣,怎敢劳动朱将军?”
      李克用曾听顾惜朝讲过当年与朱温的一段巧遇,却也只装做不知道,说道:“咦,二位竟然有旧?惜朝怎么从未讲过?哈哈,更好,更好。朱将军,我本想进城去叨扰你一夜,都是我这兄弟不许,说是怕我这些骑兵粗野惯了,骚扰你城里百姓。其实嘛,骚扰百姓什么的,兄弟虽年轻,也不能干那缺德事。”
      朱温一挑大拇指,道:“天下人都说李大帅神鸦军最是军纪严明,今日我才当真见识到了,有顾公子作督导,万事都想得周全,想得细致,怎么还能不严明?不过,顾公子也未免见外啦,两位能带着这许多沙陀勇士大驾光临我们大梁,那是我们全城百姓的福气嘛!什么骚扰不骚扰,说句不怕你笑话的粗话,平常就是请也请不来呢!实不相瞒,下官这次就是来请二位来啦!别嫌大梁地方小,保管让弟兄们吃好喝好玩好!李大帅,你大老远的,从河东带这么多弟兄过来,说起来不就是为了帮兄弟一点忙吗,现在要是到了兄弟的地盘却不进城,传出去兄弟我这一张老脸往哪里搁啊,天下英雄也得瞧不起我,说我连自己的大恩人到了城外,都不招待。”
      李克用让他捧得浑身舒坦。他本就一心想去狠狠地敲他一笔,只是被顾惜朝规劝住了,正忍得好不难受,忽然被朱温这么诚恳地亲自邀请,顿时觉得不去简直就是天理难容,当下把顾惜朝说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笑道:“朱将军这么客气,本帅却之不恭啊!哈哈,那就叨扰一晚?”
      顾惜朝有些不安,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不大想跟着进城,悄悄地跟李克用商议,不如他带亲卫进城,自己和其他兵将原地安营。李克用皱眉道:“这几百个弟兄,这么些天也够辛苦的了,都进城去好好快活一下不是挺好的吗?这是朱温自己来请的咱们,就算玩得过一点,也怪不着咱们。”
      顾惜朝怫然,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安心要进城去胡闹一场。”李克用嘿嘿嘿地乐了。他不能一气把黄巢消灭干净,心里憋着火,朱全忠他看着这人、听着这名字就打心眼里说不出的讨厌,正好把肚子里那点火拿出来撒在他头上。顾惜朝何尝不明白他想的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才越发地不安。他拗不过李克用,只得跟着一起进了大梁城。

      五百来个骑兵一起进城,朱全忠这次请客可请的大,他把大梁城的花街一整条的包了。骑兵们不管是汉人还是沙陀人还是鞑靼人,这一晚自然是大肆胡闹、丑态百出。李克用自己并不跟着闹,看着他的兵闹腾,倒好像比他自己闹腾还高兴。他和朱全忠等人在花街陪着众官兵大吃大喝一阵,便先撤了,把这地方留给众官兵尽情享乐。众人来到旁边的一处花园,说是朱全忠的别院,继续吃喝。大厅上早已开出酒筵来。
      众人自然推李克用坐首席,他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了,笑问:“还有没有好看的小娘儿?多叫几个会唱的,听着曲子好下酒!”朱全忠急忙命人去叫,筵席下歌舞伎早就准备好了,只待一声召唤,便走进来许多莺莺燕燕,娇滴滴的行了礼,唱的唱舞的舞起来。汴州是通衢之地,虽然这些年兵祸不断,毕竟老底子丰厚,这几个歌舞伎还都颇有姿色。
      朱全忠等人不住地劝酒,李克用本就是来享乐的,当然放开了肚子豪饮。他同士兵们喝酒时就已经被众将领挨着个儿的敬了一圈了,早有了几分酒意,这时候便越发的没了节制。顾惜朝看得暗暗皱眉,又不好说什么。
      朱全忠手下的谋士将领都敬酒敬得差不多了,他自己站起来,亲自端了酒壶,给李克用斟满,笑道:“李大帅这些日子辛苦啦,兄弟今日能坐在这儿咱们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喝酒,全仗着大帅,兄弟不会说什么话,满心的感激不尽,只是说不出来,再敬大帅三杯酒,兄弟先干为敬。”
      朱全忠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敬酒,李克用却还在太师椅中东倒西歪地坐着,一条腿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笑哈哈地鼓掌叫道:“你先喝,好,喝得好,痛快!”朱全忠喝完了,他却仍是那么坐着,手里端着酒杯,却并不急着喝,右手两指指点着朱全忠,笑道:“朱大人,咳,我瞧还是叫你老朱顺口,老朱啊,这几杯酒,我是不喝的。我为什么不喝呢?嘿嘿,别说三杯,今儿就是三十杯,三百杯,你也不够敬!老朱,你可别说哥哥我瞧不起你,那黄巢,那已经被我打地是稀里哗啦一塌糊涂就差哭爹叫娘了,怎么这样的残兵败将叫你碰上,你还得跟我这儿大叫救命呢?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李克用,现在就能把黄巢的脑袋摆在这儿下酒!”
      朱全忠给他当着手下谋臣武将和歌舞伎的面奚落,皮色再黑,也不由得泛了红,很是尴尬,苦笑道:“是,是,下官武勇谋略,比起大帅来,就好比星斗对月亮。”
      李克用摇手道:“你别跟我说这个,当我不知道呢?你朱将军的本事天下闻名啊,你瞧你拍咱们小皇帝的马屁拍得多响亮?你怎么却拍不好黄巢的马屁?”顾惜朝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克用看到了却只装做看不到,懒洋洋地歪斜坐着,翘着脚,眯着眼,撇嘴冷笑着,又奚落道:“朱将军,你那拍马屁的本事,要是能用到战场上那该有多好?每次这么一着急就跟我大喊救命,你累不累?你不累,我还不累么?我堂堂沙陀兵马大元帅河东节度使,你一喊救命就得给你到处跑,我累不累?”
      朱温苦笑道:“是是,是下官考虑不周,下次不到迫不得已一定不敢再请将军救命。”
      李克用还待再说,顾惜朝说道:“李大帅醉了,朱将军何必听一个醉夫胡言乱语?请还席落座,在下与将军相识多年,多承将军关照,心中感念,无以为报,正该借花献佛,敬将军一杯。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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