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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汴梁(下) ...

  •   五百来个骑兵一起进城,朱全忠这次请客可请的大,他把大梁城的花街一整条的包了。骑兵们不管是汉人还是沙陀人还是鞑靼人,这一晚自然是大肆胡闹、丑态百出。李克用自己并不跟着闹,看着他的兵闹腾,倒好像比他自己闹腾还高兴。他和朱全忠等人在花街陪着众官兵大吃大喝一阵,便先撤了,把这地方留给众官兵尽情享乐。众人来到旁边的一处花园,说是朱全忠的别院,继续吃喝。大厅上早已开出酒筵来。
      众人自然推李克用坐首席,他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了,笑问:“还有没有好看的小娘儿?多叫几个会唱的,听着曲子好下酒!”朱全忠急忙命人去叫,筵席下歌舞伎早就准备好了,只待一声召唤,便走进来许多莺莺燕燕,娇滴滴的行了礼,唱的唱舞的舞起来。汴州是通衢之地,虽然这些年兵祸不断,毕竟老底子丰厚,这几个歌舞伎还都颇有姿色。
      朱全忠等人不住地劝酒,李克用本就是来享乐的,当然放开了肚子豪饮。他同士兵们喝酒时就已经被众将领挨着个儿的敬了一圈了,早有了几分酒意,这时候便越发的没了节制。顾惜朝看得暗暗皱眉,又不好说什么。
      朱全忠手下的谋士将领都敬酒敬得差不多了,他自己站起来,亲自端了酒壶,给李克用斟满,笑道:“李大帅这些日子辛苦啦,兄弟今日能坐在这儿咱们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喝酒,全仗着大帅,兄弟不会说什么话,满心的感激不尽,只是说不出来,再敬大帅三杯酒,兄弟先干为敬。”
      朱全忠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敬酒,李克用却还在太师椅中东倒西歪地坐着,一条腿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笑哈哈地鼓掌叫道:“你先喝,好,喝得好,痛快!”朱全忠喝完了,他却仍是那么坐着,手里端着酒杯,却并不急着喝,右手两指指点着朱全忠,笑道:“朱大人,咳,我瞧还是叫你老朱顺口,老朱啊,这几杯酒,我是不喝的。我为什么不喝呢?嘿嘿,别说三杯,今儿就是三十杯,三百杯,你也不够敬!老朱,你可别说哥哥我瞧不起你,那黄巢,那已经被我打地是稀里哗啦一塌糊涂就差哭爹叫娘了,怎么这样的残兵败将叫你碰上,你还得跟我这儿大叫救命呢?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李克用,现在就能把黄巢的脑袋摆在这儿下酒!”
      朱全忠给他当着手下谋臣武将和歌舞伎的面奚落,皮色再黑,也不由得泛了红,很是尴尬,苦笑道:“是,是,下官武勇谋略,比起大帅来,就好比星斗对月亮。”
      李克用摇手道:“你别跟我说这个,当我不知道呢?你朱将军的本事天下闻名啊,你瞧你拍咱们小皇帝的马屁拍得多响亮?你怎么却拍不好黄巢的马屁?”顾惜朝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地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克用看到了却只装做看不到,懒洋洋地歪斜坐着,翘着脚,眯着眼,撇嘴冷笑着,又奚落道:“朱将军,你那拍马屁的本事,要是能用到战场上那该有多好?每次这么一着急就跟我大喊救命,你累不累?你不累,我还不累么?我堂堂沙陀兵马大元帅河东节度使,你一喊救命就得给你到处跑,我累不累?”
      朱温苦笑道:“是是,是下官考虑不周,下次不到迫不得已一定不敢再请将军救命。”
      李克用还待再说,顾惜朝说道:“李大帅醉了,朱将军何必听一个醉夫胡言乱语?请还席落座,在下与将军相识多年,多承将军关照,心中感念,无以为报,正该借花献佛,敬将军一杯。请。”

      这晚席散之时,李克用已喝得大醉,朱全忠笑眯眯地命两个美貌歌姬送他回房去休息。顾惜朝也自回房。他和李克用就住隔壁,听着一墙之隔的另一面歌姬们甜兮兮滑腻腻的笑声和李克用醉后颠三倒四的胡话声,不由大皱眉头。他也累了好些天了,随便洗漱过后准备休息,忽然有人轻轻地叩门,当当的两声,接着有人轻声问:“顾公子睡下了吗?”
      顾惜朝听出这是朱全忠那个谋士澹台昇平的声音,答道:“澹台先生有事么?”
      澹台昇平说道:“家主公在书房备下了薄酒点心,公子若是还没睡,可愿移驾一叙?”
      顾惜朝说道:“不瞒先生说,在下连日奔波,也觉得甚是疲惫。朱将军的好意我领了,但想早点休息,先生请回吧。”
      澹台昇平略微沉默,接着说道:“公子,家主公实实有些下情,好生为难,想求公子指教一番。本来应该亲自来的,只是怕吵了李大帅休息……”
      他这样一说,顾惜朝也就明白了。什么怕吵了李克用休息,隔壁现在还是乱七八糟的折腾着呢。朱全忠多半是有些什么不能叫旁人听去的话要说吧。顾惜朝想了想,便取来已经挂在衣架上的外衣,说:“请先生稍等。”一边穿上,对镜略略整理仪容,便推门出来,与澹台昇平彼此施礼毕,说道:“请先生带路。”
      他其实也和李克用一样并不喜欢这个朱全忠,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今天李克用在席上当着众多下属还有很多不相干的人的面,就那样奚落取笑人家,着实太过分了。顾惜朝一来看不惯李克用的做派,二来对朱全忠要说的话,也有些好奇。
      他跟着澹台昇平走了一阵,府邸相当大,花园亭台,修得非常齐整。顾惜朝暗暗皱眉,汴州再富庶,也比不上晋阳吧?这园子可比晋阳的河东节度使府精致漂亮多了。朱全忠看上去老实憨厚,竟然这么会享受?正想着,澹台昇平带他进了个更加精致的小跨院,沿回廊走到屋前,推开房门,让开在一边,笑道:“公子请。”
      顾惜朝对这房子越看越不顺眼,看看澹台昇平,后者只是礼数周全的微弓着身子,神态恭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举步进房。里面摆设更加精致,正中摆了一桌酒菜,却不像之前的宴席那么大鱼大肉的,只是几样细致的小菜点心,并摆了一个白玉海棠手执壶,两个冻石小梅花盅。却不见朱全忠。
      澹台昇平也是一怔,说道:“主公刚才还在这里来着……许是有什么旁的事情耽搁了,公子请见谅,先请坐下,喝杯茶,稍候一阵,下官这就去找主公,马上就来。”说着,恭恭敬敬地请顾惜朝坐下,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到了这个时候,顾惜朝也只得先等等再说。见茶汤橙黄,还是温热的,刚烹煮不久,他正口渴,也就喝了。不知道是什么茶,尝起来有一股子异香,还有些甜丝丝的味道。
      抬头却见澹台昇平还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色古怪,不由得一惊,问:“澹台先生怎么还不走?”
      澹台昇平微笑道:“小人这就去了,公子,你可要好好尝尝这茶,这茶的滋味可不一般啊。”
      顾惜朝一怔,刚才澹台昇平的那声“公子”,轻轻软软的,浑不似他平时的口气,却又无比的熟悉。他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朱将军既是有外事耽搁了,想必这也就回来了,澹台先生也不用急着找,不如坐下来也喝杯茶,咱们说说话?”
      澹台昇平站在原地不动,低头垂着手道:“公子跟前,哪儿有我们做下人的坐的地方?公子要跟小人说话,小人正是受宠若惊。”
      顾惜朝心里暗暗吃惊,澹台昇平是谋士,在朱温行伍中显然地位相当高,怎么却自称“下人”?面上仍是微笑,说道:“还没请教澹台先生贵庚?”他本来只是随口问一问,不想澹台昇平却淡淡地道:“小人今年刚好二十三岁,人世沧桑,教我二十三岁的人,看上去却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一样满面尘霜。”
      顾惜朝笑道:“澹台先生说哪里话?”他言笑晏晏的,浑若无事,过一阵,笑道:“我看你主公是不会来了。我也累了,这就回去歇着了。”说着,站起身来,刚一举步,便心里一沉。
      那条腿已经软得不像是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接着连站立似乎也做不到了。他只觉得双腿越来越软,慢慢地软倒,他用力想要坐回椅子中,却终于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澹台昇平淡淡地道:“小人说过那茶水滋味很好,公子觉得如何?”
      顾惜朝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强自笑道:“果然好茶。”
      澹台昇平说道:“公子是在运内功想把茶水逼出来么?不用白费力气啦,这茶水,是专对付你们这些武功高手的,不但让人四肢软麻,还能封经脉。小人知道公子武功高强,若是不做一点防范,还敢站在这里么?”
      顾惜朝苦笑,摇摇头放弃了运内功,举手擦了擦头上脸上的冷汗,发现果然麻痹已经蔓延到了手臂。他问道:“你到底是谁?我无论如何回想,也不记得曾经得罪过阁下。”
      澹台昇平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走近,一直走到灯影中来,他忽然伸手到脸颊上,慢慢地撕下了一小片薄薄的皮。
      顾惜朝大吃一惊,只见他两手不停,先是两颊,接着额头,接着下巴,连着三绺长胡子,揭下了足足十余张皮状的薄膜,他最后揭下了眼皮上的两小块,那张蜡黄色的中年人的面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常年不见日光而惨白的少年的脸。
      顾惜朝默然良久,说道:“乱步,你长大了。”
      这看上去已经有四五十岁、留着三撇山羊胡子,面色蜡黄的谋士澹台昇平,撕掉伪装之后,竟是这样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公子终于认得小人了?”澹台昇平微笑,他现在终于不再是澹台昇平而是霍乱步了,“小人以为公子贵人多忘事,早就把乱步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惜朝苦笑道:“忘了你,倒真是不该。”顿了顿,问:“乱虎呢?”
      霍乱步叹口气说道:“乱虎死啦,死在战场上,他死得像个爷们儿,也不枉了公子费心教他武功。”
      顾惜朝闭了闭眼,心里也有些难受,叹道:“他会战死,还是怪我教得不够好。”
      霍乱步微微笑道:“公子知道就好。公子,你杀了我全村的人,最后剩下我们四个,现在也死了三个啦。”他顿了顿,幽幽地道:“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总是悄悄地到你身边去,悄悄地看着你,我对自己说,要是到底我也没机会捉到你,那我真是不要活了。”
      顾惜朝苦笑道:“原来我身边老是出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黑衣人,都是你?”
      霍乱步点点头,说:“有时候也有别人,在晋阳被戚少商打伤又装死的那个人,就只是我结交的朋友而已。”
      顾惜朝沉默良久,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道:“你和乱虎他们的事,我早已经后悔过,现在反倒无喜无悲。若我是你,也必定要报仇的,你要怎么样,请随便吧。不过我有些不明白,你现在露出真面目要杀我,你主公打算怎么和李克用交代?还是……”他说到一半不说了,眼中流露出极深的惊讶,他看霍乱步的神色,就知道他猜对了。他们是连李克用也不打算放过的,而他现在已经四肢麻木得再也用不出半分力气。
      霍乱步苦笑,说道:“公子,你真是聪明。当年在栎阳,朱将军想与你结交,故意问你如何解决诸葛爽,其实同样的办法我早就想出来了。可是,我足足反复地琢磨了一天一夜。而你,却当场就说了出来。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再怎么自负聪明,也还是不如你。”
      顾惜朝冷笑道:“你何必过谦?你看,我再聪明,现在不也还是你的网中鱼砧上肉么?你们竟然敢动李克用,才真叫我惊讶。”
      霍乱步叹口气,说道:“公子,你太把李克用当作一回事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不做,二不休。今晚你也听到了,他这般轻侮我主公,别说主公早就想干掉他,就是本来没有恶意,现在再要放他好端端离开汴州,我主公还用作人么?如果是太平天下,我们杀了李克用,朝廷当然要问罪。可现在天下乱成一团了,我们杀了,就杀了,谁会来找我们寻仇?李克用那个鞑靼夫人么?你放心,我们会告诉她,李克用是死于黄巢死士的刺杀。听说那位夫人很讲道理,她只会去找黄巢的麻烦,决不会迁怒于我们。”
      顾惜朝苦笑道:“不错,全叫你琢磨透了。你主公野心可真大啊,要问鼎天下自然要先干掉对手。真看不出是个穷苦佃户的儿子。”
      霍乱步脸上显出诡异的微笑,说道:“公子,你向来看不起我那主公,是不是?可我主公却看得起你的很呢。他已经惦记你好些年了,今天你喝的那碗茶,前后足足花了我一千两银子才求来,可是换来一个你,还能换来一个宰相的宝座。真是划算。”他说着,伸出手去,缓缓地抚摸顾惜朝白皙的脸颊,轻声道:“你别这么害怕,你不是早就已经习惯陪男人了么?”
      顾惜朝脸上已经血色尽失,他想说什么,却还是紧闭上了嘴。霍乱步微笑道:“你在想办法,是不是?我真想知道你能想到什么办法。不过,怕是来不及了。我听见主公往这边来的脚步声啦。你等着他罢。他可是连自己兄弟媳妇都要想方设法搂着睡一觉的人。看不出来,是不是?”
      他说着,俯身将顾惜朝抱起来,送到旁边床榻上去。现在顾惜朝知道这屋子为什么要收拾得这么精致漂亮了。
      霍乱步慢慢后退两步,歪着头看看顾惜朝,诡异地一笑,转身离去。而顾惜朝就在同时听到自己牙齿轻叩的格格的响声。
      他闭上眼睛。
      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霍乱步说:“茶水的滋味可不一般啊。”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顾惜朝立刻便知道不对。他不动声色的与霍乱步交谈周旋,手却慢慢地垂下,在宽大袍袖的掩盖下,握住了腰间的荷包。幸好那个荷包是系在腰带上的,总不离身。幸好里面还有一粒药。
      他师伯给的药,据说含在口中可解天下百毒的药。师伯说,你好用阴谋诡计害人,别人自然也会用阴谋诡计害你。
      霍乱步自然不知道他有这种药。其实这药,能解天下百毒,会不会偏偏就解不开他刚刚喝下的那一碗药茶?他管不了这么多了,药丸握在手里,他必须试一试。所以他站起来,然后摔倒,然后趁乱把药丸吞进嘴里。
      只要含在口中就可以。
      可他不能冒险,那药丸味道极重,含在口中一定会被发现的。他只能一口吞掉,然后几乎立刻就感觉到药丸在胃里化开,火辣辣的痛,刀割一样。接着一阵热,一阵冷。他冒冷汗,他牙齿格格打战,霍乱步只以为他恐惧。霍乱步当然愿意看到他恐惧,也绝不会想到他竟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吞了药。
      脚步声响起,有人推开了房门,慢慢走近他。
      朱全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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