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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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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舞雩本就不擅长扯谎,况且花千树此番来寻带着不揭穿他的真面目誓不罢休的架势,这番说辞自然不能让花千树收手。
姑娘家毕竟心思细腻,倾向于感性思考,在那间苦境边陲小屋照顾弁袭君的那一月间虽然与杜舞雩的接触有限,却也隐隐约约感受得到这戴面具的男子对公子的了解恐怕远胜自己,若非亦感受得到他对弁袭君的照料不含虚情,花千树早就要花上心思将杜舞雩金属背后的真实面目彻查清楚。
而这回她暗中跟随弁袭君数日,见他们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明明一日可走完的路程非要折成几段,而杜舞雩也不以功体助速,像是约好了慢慢吞吞地行路,实在是令她疑窦丛生,不喜欢曲折迂回的脾气一时又上来,她直截了当地在这夜里以刀相问。
她的刀又轻又快,几不见影,权当背景的月光也是轻盈冷冽,偏生飞扬的裙带又美得艳丽耀人,人景相合,如果不是咄咄逼人而来倒是十分具有观赏价值。
杜舞雩不慌不乱,后退数步,再度使出当日被弁袭君以计策逼回逆海崇航后的划水技巧,不出剑也不使掌力回击,似打非打,似躲非躲,有了当时数战的修炼,他在对战时用五成功体划水的本事已经无师自通地练至炉火纯青,不难燃起花千树一阵恼怒心火,女人出刀更迅猛。
然而刀,只是迷惑人眼的表象。
单凭力气,绝大多数女子天生就是失败者,要想在江湖上混的有声有色,不少女子选择了暗器傍身。
刀光掩护下,花千树左手轻晃,落星如雨穿破月光笼下的纱幔,锁死杜舞雩再欲躲避的每一处方位。
她目的明确,就算揭不下那张面具,能逼出眼前人的武功招数再作来历推断也是好的。
刹那银芒暴涨,杜舞雩只觉眼前的光亮如跌落的玉器般碎了一大片,再定睛时已见几枚银针以及其取巧的走势从各方位袭向自己,他心中长叹,恐怕今夜是不得善了了。
古风清啸,风御之疾,落星如雨全数击在了古风的剑身上,铮铮鸣响在眨眼之间的交叠后漾开在空气中殆尽,夜再度寂静了下来,两人的过招未有惊扰到一花一草,只有一轮冷月依旧俯视大地,兀自不言。
花千树心念微动,左手凝气,第二波落星如雨已尽数蓄势待发,杜舞雩手执长剑,无奈劝道:“花小姐,我知你左手还有十八枚银针。”他看了一眼地上被古风剑刃打得七零八落有断有折的落星如雨,轻叹:“可是发了这第二波,你自己可还有暗器防身?”
半夜独自在外的美丽女子,总是令人不那么放心,护身暗器一去,不知有多少豺狼猛兽会涌上。
“你……”花千树转头道,“这不用你关心!”
杜舞雩所言不差,她确实没有第三波银针可发。嘴上虽是恶狠狠地拒绝了对方莫名的关心,左手的力道终究是卸了下来。
杜舞雩知她来意,又补充:“你大可放心,在他尚未伤愈前我会护他周全。”
不知不觉承诺已说出口,这份十成的心意满得竟连自己也要嗤笑自己。
她不罢休,杜舞雩已折身而返,她对着空门毕现的背影却是下不了手,追问道:“你究竟是谁?是公子的朋友?”
“可以算是故人。”杜舞雩停下脚步,“我和他,不是朋友。”
后一句说得很轻,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花千树终于离开。再不依不挠下去只是自讨无趣,她确定这神秘的男子不会有害于公子就以足够,至于好奇心可暂且按捺。
杜舞雩忽然心里一沉,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花园里除了自己与花千树,仿佛有人正在注目。
他蓦地抬头,对上一张面具。
弁袭君正倚着他方才破出的窗户,在房间里俯视着花园。
刚才一番打斗,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听见了多少。
杜舞雩已无法思考,当下的场景比起他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点都叫他茫然无措。逃走不能,面对不愿。
他只好硬着头皮回房。明明是一跃就可解决的事情,他偏生绕到了前门,自楼梯走上,穿过走廊,回到房内。
弁袭君坐回床上,他脸上的面具这几天来第一次摘下,一道目光注视着还戴着面具的男人。
房内没燃灯烛,月光也因黯然而有限。
此时此刻杜舞雩却不能更明了,那双眼睛明亮如星火,足以看透一切。
弁袭君不发一语,似要将这般沉默的对视绵延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对杜舞雩而言,时间却被无限放大,每一秒的无声都是折磨,他心慌的厉害,终于开口打破这气氛:“你……”
一字之后,又余无言。
弁袭君的声音却幽幽弥散在漆黑的夜里,在他耳边划过,只字未提刚才发生过的事:“明天,明天要去的那个地方,可能埋着一具故人的尸骨,可能没有。”
杜舞雩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神情。
弁袭君似乎说的很吃力,他靠着床头,再度放缓放轻了语调:“你说过你是为了……一椿仇而救。明天的结果无论怎样,你都可以……如愿。”
杜舞雩不知道是他的声音在颤抖还是自己的心在震颤,或者两者都是,又或者都是他的错觉。
一个来讨仇的人,怎会把自己弄到这般不敢面对仇人的田地!
“如果明天那里埋有他的尸骨……请你杀了我,把我与他葬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你,”他停顿了一下,“你还是要杀了我,然后把我的骨灰洒进……”
他稍停片刻,一字一顿:“壮心湖里。”
杜舞雩的整个世界在那个被局限的空间与时间内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他只听见他说无论如何,他都要杀了他。
然而他怎么都想象不出他要如何杀死一个这样深爱着自己的人。
他已负了他的情,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去要他的命?
杜舞雩只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在逆流,手忙脚乱地点起了灯,其实这个时候你若问他,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灯火一燃,杜舞雩才发现弁袭君的脸上已满是眼泪。
于是这一刻也明确得不能再明确:弁袭君已然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弁袭君一生从未哭过,哪怕是在溯风洞中的表明心迹,语至尽头,仍是不带一点哭腔,只有摧人心肝的压抑与苦涩。
现在他却不能克制地流泪,那么多种无法分辨的情绪,简直像汹涌的足以吞没神的浪潮,唯有哭泣可以找到不被吞没的出口。
“弁袭君……”
杜舞雩的声音终于不再带有功体加成后的伪装,柔和得似是安抚,却引得眼前人再度落泪。
弁袭君落泪的时候很安静,美丽深邃的眼睛像是流不干的幽泉,一滴滴沿着过于苍白的肌肤滑下,让人惊叹又惧怕。
“弁袭君……”杜舞雩手足无措,那般光景下他忘记仇恨,忘记身份,只想要安慰他,却根本不知怎么安慰。
弁袭君转过身去,听到身后恍如隔世的劝慰:“你不要哭。”
他也不想在他面前这样,维持了百年的冷酷一夕崩塌,功亏一篑。只是光是得知已经死去多时的毕生所爱之人又再回阳世,就不是常人可以控制得了的情绪。
弁袭君曾经想过,倘若祸风行复活后以仇恨的目光看待他这个咒害亲妹的魔鬼,他会含泪庆幸,因为至少能被他铭记于心。然而到底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想及祸风行如今救自己全是恨字所趋,为能亲手为画眉报仇,告慰她在天之灵,终究是心痛难当。
因为先爱先输,所以他永远不可能赢。
他强自镇定情绪,回身凝视摇曳烛火下明灭不定的金属面具。
像是尽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揭下它看见那张曾经朝朝暮暮都撩拨他心弦的脸,从因世情拖累而日益渐深的眉心蹙结直至下巴暗示其人宽厚性格的美人沟,是否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那双看尽世态的蓝灰色的眸,又是否会由恨火取代曾经盈满的忧郁?
难忍心动的诱惑,弁袭君伸出了手。
杜舞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
殊不知他这不假思索的反应崩断了弁袭君情感濒临崩溃的最后一根弦,轻微的后退在弁袭君眼里便是无言的抗拒与厌恶,瞬间弁袭君只觉得气血上涌,五脏六腑动脉经脉因紊乱的血流痛得搅作一团,心口几乎要爆炸。
杜舞雩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当口,眼前一道漆黑的光焰就已掠过,破窗而出。
那般心痛欲裂的情绪下,功体不剩的弁袭君早已无法自我控制,唯余下生灵趋利避害的本能,黑罪孔雀的元神被逼现形后便拖曳着长而惊艳的黑色尾羽展翅而飞,满心只想离眼前这个祸源般的男子远一点。
再远一点。也许可以痛得少一点。
元神现形后伤体犹在,飞行又远比行走费力,摇摇晃晃飞了数里,一身黑羽的孔雀便找了一株参天大树栖息其里。
孔雀的体型远大于寻常鸟儿,茂密枝丛向来只许画眉这样的小鸟垒窝筑巢,本非留给这般大只禽鸟休憩,飞入之后停息之前孔雀身体的绒毛被长势毫无规律的杂枝刮下几簇,犹如一朵朵盛极而衰的诡谲奇花,在夜风中零落的羽毛尽数飘散,没入黑暗后不复踪影。
杜舞雩来不及为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提气赶至树下,只见一袭华丽尾羽的末端曳在树腰处不安地左右摇摆,稍作计算便可知他躲到了何等高的地方。
“弁袭君,你……你莫要乱动。”杜舞雩怕他拖着伤体再度飞走,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在树下出言安定他。
世人皆知昔日逆海崇航地擘的原形是一只绝美黑孔雀。比起弁袭君瞪着一双阴阳眼满街走,如此大鸟飞来飞去恐怕能更快达到被正道人士毙命的效果。
好在黑孔雀没有再逃,当然也没有主动下树,一人一鸟这样僵持了将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树丛间的黑色羽毛忽然消失不见。
杜舞雩错愕之余心中大喊不好。
既然原形是因为情绪的暴动而化出,那么情绪稍作稳定之后难以避免地要恢复弁袭君的形貌。
换句话说,此时此刻,身体因伤比普通成年男子还稍欠的弁袭君正站在数尺高的树上!失去禽鸟天生的抓力护持,放任他这般站在树丛高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可能掉落的危险。
一念及此杜舞雩不再犹豫,提满气息纵身光化而上,速度已臻至他毕生能为极限,同时目光不停搜寻弁袭君落脚点。
看到那人时,他正靠着树干,坐在一根树枝上,神情不见恐慌,只余泪痕和落寞。
多亏了黑孔雀的爪子比寻常鸟儿大,选择的这根树枝也算有些直径,坐于其上不算太危险。
杜舞雩稳住身形,想要靠近,那人却稍作瑟缩地贴紧了树干。树枝轻微晃了一下。
杜舞雩心中一紧,叹道:“弁袭君……”
“祸……”
弁袭君张嘴,却唤不完一个已成为过去的名字。
杜舞雩狠心扯下脸上的面具,再度唤他:“弁袭君。”
他的动作就和当年结义时扯布那样利落干脆,令人执迷。
虽然面具下的容貌已不复当时的血气方刚,岁月将壮志雄心碾压成灰烬。
弁袭君仍是可以叫他一声,“祸风行。”
杜舞雩急切道:“随我下去,这里危险。”
弁袭君终于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