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时值初春,冰雪初融之际,仍是春寒料峭,日短夜长。
大雨过后,阴云遮蔽的月光只斜斜浸没了山洞入口处的半尺之地,便为石壁所阻,不得再进,留弁袭君和杜舞雩在一片漆黑之中。
练武之人夜能视物,却也没有透视不透之物的本事(其实小孔雀你到底是怎么只对着一具尸体看就看出他冰箭伤未愈的啊……XD)。弁袭君戴了面具,眼下只余两人相处时亦不曾摘下,杜舞雩分辨不得他是否已然入眠。
这般湿冷环境,想必即使已入眠,也睡不得深沉,睡不得安稳。
不过戴上面具的弁袭君对杜舞雩的影响也仅止于此了。
即便是不戴面具,杜舞雩也从来不见他脸上有过忠于心情的喜怒惊惧,精雕细琢的容颜犹如一张鬼斧神工的面皮,美丽之余只剩传教时高贵得让人为之所迷的圣不可凛。
那时杜舞雩离他尚近,便看的比寻常人清楚,那蛊惑人心的神情中,有八分是俾睨众生的冷漠。思及他对亲妹画眉不乏关心却也不甚亲近,他只以为,弁袭君早已将一腔热情尽数献给了神,没什么可遗留给人的了。
现在想来,这理所当然的推测与真相的距离简直遥远得可笑。弁袭君哪里是将感情献给了神。他只是给了一个人,几十年,几百年地不知倦怠,透支了毕生的热忱,便再无余温再对待世间他人。
而心中存了那有违纲常不容于世的感情,就是要他时时刻刻如戴面具般伪装于形色。
脑海中又忆起溯风洞内回荡的那句,“你可知吾已压逼多大的内心感受,才能这样冷酷看待你。”当时听之犹如惊雷乍起,脑中轰鸣,如今过月再回想,才能分辨那声音中压抑至极致的痛苦。
痛到不能言说,才只得冷酷。
杜舞雩闭了闭眼,不想再想。
长夜无聊无以打发,对于练武之人来说最好的选择莫过于修炼。自从新的风元在体内再生后杜舞雩时觉它尚未与功体融会贯通,隐隐有脱离控制之势,于是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方盘腿而坐,运起功体融合新生风元。
其实他也有担忧,此处山洞内云雨倒悬,积水成流之景象与绝境洞天内倒有几分相似。若是稍有不慎走火入魔,只怕噩梦重现,后果不堪设想。然而眼下与弁袭君共处一室,若不寻些事情打发掉时间,前尘翻涌的滋味也不比噩梦重现好上多少。
内力运行完一大周天已是两个时辰后。再睁眼,弁袭君的姿势依然与之前一样,一动未动,连呼吸也几不可闻,就像是……死了一样。
杜舞雩忽然心里一怵,不知名的恐惧溢满心上,直让他上前看那人情况。
幸而弁袭君只是睡着,呼吸因伤体稍显微弱。杜舞雩迷了眯眼,见弁袭君裸露在外的双手已经冻得有些发青,心中微叹。
这样下去,恐怕会再添冻伤。
杜舞雩起身,将那只被一剑毙命的老虎身上的皮剥干净,再将虎皮扔进山洞外不远处的小溪清洗了一番,洗去残存血污,最后用内力让水迅速蒸发,将其烘烤干。
他把干燥清爽的虎皮盖在弁袭君身上,蹑手蹑脚的就像个半夜偷吃的孩童。
数个时辰后长夜将尽弁袭君未醒时,又蹑手蹑脚地将虎皮从他身上拿下。
弁袭君醒来时身体都是温暖的,与昨夜迷迷糊糊入睡时以为自己会被冻死的情境相去甚远。
他望了一眼洞外,尚且气朗风清,山雨不复。意味着今日他们便可到达苦境中心。
杜舞雩已在一旁站立多时,见他醒来,淡淡说道,“走吧。渡河人不少,船只有限,去晚了便要排队。”
弁袭君点头,“好。”
过了一日,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些,好像整个人脱离开了异空间的封锁,再次与尘世接轨。
翻过了半座山,他们到达渡口的时间还是晚了些,已陆陆续续排了不少人,其中不乏走跳江湖人士以及奇装异服之人,免去了杜舞雩因两人戴着面具显得过于抢眼而产生的担忧。渡河人群长队中还有一小僧,趁着等待渡船返回之机一路手捧化缘钵,想求得布施,遇得善缘。
小僧一路行至杜舞雩与弁袭君身边,弁袭君向来对佛门无甚好感,轻讽一声:“渡人之人尚需待人渡,化缘何用?”
小僧面露尴尬,刚想走开,杜舞雩却默不作声地给了他一锭银子。
待到船家回程,两人上了渡船,弁袭君忽然听到耳边沙哑的声音轻轻叹道:“神裁之人被神罚至如此下场,世间岂非因果循环。”
“你……”弁袭君听他这般讽刺自己,撇了撇衣袖便独自走向船尾。
杜舞雩摇摇头,没有跟上。
船尾人少,弁袭君轻轻喘着气,倚着栏杆。伤体一路折磨他,心口疼痛在劳累时一阵又一阵,他倚靠着事物方才舒服些。转眼看向水光洌滟的湖面,水中的倒影身长玉立,比起圣裁者的威严惑人又是另一番文雅风流。
弁袭君自己只觉一袭书生装束与金属面具确实还是格格不入了些。目光从倒影的面具上移开,却见自己领口上沾了不知什么东西。
他伸手摸了摸领口,取下一簇金黄色中夹杂些许黑色的绒物。
是虎毛。
好像衣服上也有几簇。
弁袭君默然将自己身上沾染的虎毛一一取下,斜倚船尾的栏杆望着河流,直到渡船靠岸。
抵达苦境中心时已是夕阳西下。武林道上依然人流不息,四处的饭馆酒楼正值生意最红的时候,灯火辉煌,饭菜香、酒香、茶香飘散在空气中,缕缕入鼻,更有一些莺歌燕舞的烟花之地让姑娘们穿得花枝招展迎客,歌舞升平简直在教导路人生而为乐才是人生真谛。
只是为乐哪有这般轻易。若进了烟花柳巷便能真的寻欢作乐,这世界上不知会少多少痛苦的人。
杜舞雩看着最后一道日芒西沉,向身边人问道:“你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可近?”
弁袭君不知为何沉默了会儿,方才答道:“不近。”
杜舞雩点头,“那我们便寻家客栈住一宿,明日再行。”
然而武林道来往人多,客房紧张,店家面有难色地告知杜舞雩和弁袭君唯余一间上房。
原本两男人挤一间房也不是什么万万不能的事,昔日创教初期祸风行与弁袭君出行任务繁多,这种情况并非没有过,然而自从杜舞雩得知弁袭君心意后对这样的事情忽然就有些不能自然随之了。
他刚想告辞店家另觅住处,弁袭君竟然对店家说道:“无妨,一间亦可。”
杜舞雩只好止住了话,再推辞反而显得刻意。
客栈虽人流繁杂,但毕竟比山洞温暖的多,那块洗干净的虎皮杜舞雩早已放在包袱里,看来今晚已无用处。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水曲柳卧床十分宽大整洁,一派舒适柔软。
杜舞雩走到窗户边,望着楼下小桥流水的客栈花圃,“你身上有伤,一人睡床,我不需睡眠,坐着就可。”
弁袭君有些奇怪道:“不然还能怎样?”
杜舞雩沉默半晌,答非所问道:“早些休息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人的地方,才有江湖。
客栈虽然舒适,危险性却不是藏着大猛兽的山间洞穴可比拟。对于江湖人士,人越是多的地方,越是危险。
大约刚过两更,杜舞雩忽觉全身血液一凛,一股逼人寒意直从窗外传入。
这寒意并非来自气候,而是武林中最熟悉不过的一种气息。
杀气。
不知是向着弁袭君还是向着杜舞雩。
杜舞雩看着卧床沉睡的弁袭君,心知他如今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决心将来人引离房间。于是先发制人,一掌出击,穿过窗前帘布直向杀气来处,跟着提气纵身破窗而出。
月下一人长发随风而飘,身姿绰绝,执刀而立,另一手银针已蓄势待发,直逼杜舞雩:“你究竟是谁?跟在公子身边有何用意?”
杜舞雩见是花千树,不禁放下了心,冷声回答道:“想必你的公子已与你提过。”
“呵,”花千树轻笑一声,“你我相见的第一日,你一见是我,便立即收了剑。这足以说明你认得我,萍水相逢四字怎能让我信服!”
“这……是姑娘貌美,在下见了不忍心伤害,故而收了剑。”他一生为人老实,若不是情势危急断然说不出口这种略显轻浮的话,说完后自己也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