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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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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天光却已大亮。
昨日琉璃神君那番话我揣摩半晌,后果却是到夜上三更才勉强入睡。但是隐约觉着这个事吧,他说我不关心千年前的事情,委实是冤枉我了。
八十年前,我其实曾经去过一趟九重天。那时,我为了逃跑苦心孤诣二十年,术法初有小成。某日祁夜难得地被我的便宜哥哥苍崖君唤去了。我使着半通不通的越行之术误打误撞来到人界。
彼时,我掉到一个甚是偏远的小城,大白日发现家家缟素。我在人界虽然长居深宫,却晓得这阵仗分明是国丧。恍恍惚惚拉了个路人询问,却得知梁帝萧衡前日驾崩。
那日怎么出城的我已经记不住,只大略还记得在我蹲在城外一条未名的小河哭得不晓得晨昏后。一个瑞气腾腾男神仙急冲冲从河中央升起来,看着我无奈道:“公主您这又是闹哪出,景苏神君这不刚刚重回九天。如今,便是您有分毫委屈自去九天哭给他看,怎么也比在小神这里闹水患有用吧。”
我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地重复道:“景苏?”
男神仙有些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上神入凡尘历劫不过二十年,好歹还是帝王之身,公主您也忒孤陋了。对了上神的凡体叫什么来着,似乎是萧衡?”
我虽然听得不甚明白,那一声萧衡却着实听明白了。我难得极快地反应过来为何我遍寻人间找不到他的气息,原来他是九重天一尊上神?
彼时,我对这个认知还是很乐观的。我在魔界呆了二十年,渐渐觉出了当个魔界公主的好处,尤其晓得青鸾之血可以助凡人延寿塑魂,越发觉得自己前景乐观。念想着我还可以通彻冥府,日后就算萧衡转世了我大可以生生世世找他就更加欣然。
初得知他是尊上神,我虽然落空了生生世世找寻的念头,心底却当真是还以为我能同他长日相守的。
魔界六族里,青族素来与九重天交好。青鸾一族原本就隶属于上古神族,只是因为嗜杀而被贬斥,万万年过去旧怨早已清销。近万年来,天君桓肃更是心存拉拢怀安之念。我顶着青族王室的名头,很容易便被守天门的天兵放行。拉了个一脸奇怪之色的仙官问了方向,便掐了诀往景苏上神所居上清境长陵宫。
我在天界一路,不乏遇到些神色惊诧的仙官仙娥,真正被拦下来的时候却已到长陵宫宫门外。
拦住的我的女仙着一袭白色羽衣,我一探她灵识大抵晓得她当属神界凤族,本体似乎是雪鹞。我暗忖我同她也算同宗,正预备好好寒暄,她却皱起眉头极是不耐冲娇滴滴指着我道:“我虽久未回天宫,却不晓得如今礼度荒废至此。怎的一个魔族竟可以扰到景苏上神宫门来了。”
我心下虽不满,但晓得九重天规矩甚多。彼时因为只想能早早见到萧衡,旁的也不太计较,于是耐着性子道:“还请上仙指点求见神君的礼法。”
她理了理长发,明艳艳的眸子光华流转,见我忐忑了半晌才掩唇笑道:“原本晓得公主是知礼法的。照我们天界规矩,外客来上清境拜见神君要先斋戒沐浴,而后在宫门处等待从者通传。公主非天族,想来斋戒可以免了,不若此刻便随我去太清池洗去红尘浊气?”
我那时候估计脑子大概确实不好使,只觉得面前的女仙虽然说话腔调怪了些,却也着实是个好说话的仙子。我虽然不在意斋戒,却觉得多耗费一刻都太过难熬,便即刻随她去了太清池。
方入那池子时,我便觉得几乎全身都被煮沸。雪鹞女仙隔着雾气语气似是有些歉然,说太清池驱红尘浊气,免得污了尊神仙府。我彼时委实痛得说不出话来,只点头表示理解。
待三个时辰之后,我几乎连走路都要不稳了。被雪鹞的仙娥半搀回到长陵宫外后,雪鹞仙便道她先遣了仙童替我通传,让我在宫门候着。
彼时,我法力几乎全散了,后来才听祁夜说太清池的一大功效便是去除魔息。我一个人立在长陵宫门一株梅树下,这仙境天地四时运转于旦夕间。到夜上时,竟然悠悠落下雪来。我抬头看着宫门处梅树上挂的冰棱子,抖了抖身上雪霰。成魔后我不知寒暑已久,要见萧衡了,只觉得他家仙府冰枝玉树美得很是不俗。
然而我却没有料到,我在长陵宫前一站就是七天。到七天上,我几乎连意识都要不清楚,长陵宫的宫门轰然洞开,七十二个仙娥引路,一袭迤逦。我强自睁开眼睛,心下突然觉得委屈。
昨夜的落梅还没扫去,零落成尘。一身玄色长袍的景苏墨发以银色的发冠束起,俊俦的容颜若冰玉砌成。他站在长陵宫高高的长阶上垂目看我,神色寡淡如神龛上的画像,是九天之上无比尊崇的上神。
我近乎贪恋般地仰望着那被我描摹过千百遍的容颜,拉了拉嘴角想笑得好看些,努力半晌却只能低头看着我皱巴巴的衣角道:“萧衡,好久不见。”
不晓得他听没听见,仪仗却停了下来。隔着缭绕仙云,那颀长的身影纹丝不动。一片几乎窒息的沉默里,我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不是我第一次离开他时的茫然无措,也不同于我二十年来每一次在魔界屏障前遍体鳞伤。
这九重天终年不散的清冷一点点漫上胸腔,我脚步下意识踉跄,半退了一步已被人揽住。身上搭上了一件尚带着体温黑色风氅,我下意识回头,祁夜依旧一身玄色锦袍站在我身后,鎏金的面具照旧遮住半张脸只留下紧抿的优雅唇线。
“萧衡……我等了你很久。”我推开祁夜扣在我肩上的手,一步的距离却让我几乎用尽全力,颤抖的语气带着连我都惊讶的卑微。那时,我虽然迟钝,却已下意识觉出他同萧衡的不同。我在凡间的时候处境未必时时都好,可有萧衡惯着,竟是从来对人卑微过。
上清境掠过一丝风,带着春日梨花清香转瞬即逝。
景苏琥珀色眸里一派平静清透,仿佛敛了千尺孤峰:“苍梧公主。”
那声音比上清境的夜雪还要清冷。
我如同被蜂蜇般躲开他垂下的目光,阖上眼没再拒绝祁夜轻轻揽过我的手。
“景苏上神初回神界想来公务繁忙,祁夜原本不敢叨扰。我们公主虽然冒失了些,可被人诓入太清池又跟冰柱子似的守在上清境七天七夜。我正想去问问桓肃帝君何为仙界的礼度,不晓得上神可还顺道?”
我靠在祁夜怀里,听他悠悠说道,第一次觉得他那番不正经的腔调如此温暖。
“太清池?”
我等了许久,听到景苏重复那个词,但语气却平静得仿佛那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词汇。半晌又听他道:“不晓得祁夜魔君如何打算?”
祁夜笑了笑,牵动胸腔。
“我们公主是苍崖君的至亲,青族阖族无不视若珍宝。如今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我这做臣属的此番看顾不周,实在惭愧又担心。未免日后再有不慎,不如请上神赐下言咒给我们公主,此事便止于长陵宫,如何?”
我听到这里勉力挣扎了一下,抬头却看见祁夜金眸里带着还没收敛的嘲讽。他有些嫌弃地拍了拍我的头,示意我安静。
我心中不服,却不晓得为何没有开口。在魔界学法术的时候,我大抵晓得言咒是个什么东西,在神族只有寥寥几个上神可以赐给极致亲信之人。凭语言便可相互感应,故谓言咒。也就说,不论何时何地,如果身负他的言咒只要我开口唤那咒文便可以被他感应。
“何字?”对面人竟是毫不犹豫。
“萧衡。”
“好。”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极其精粹的神力忽然争先涌入身体,被太清池散去的神力竟纷纷复苏般聚敛起来暖意重新涌回四肢。
一阵窸窣,仪仗远去。我缩在祁夜怀里,努力分辨他的脚步声,待四周都归于宁静时才发现眼泪已打湿祁夜衣襟。我不好意思地抬头,那双向来含着戏谑的金眸里难得带上几分严肃,他垂头一字一句道:“苍梧,你若是还存着半分魔族的志气,便这辈子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我笑了笑,说:“好。”
许多年前,紫蘅宫中萧衡常常那样说话,答得极轻却从未让我失望。我答应祁夜再不唤那个名字,却同志气无关,而是隐约明白,这茫漫天地里再无人配得上那个名字。
天光透过竹帘落在地板上,我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犹豫半晌披衣起身。
推开门时出乎意料撞见景苏竟然在莳花。似是觉察到我,他起身回首,一袭紫衣气度高华,墨发以玉冠束起。
我忆起自己还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下意识飞快带上了竹门,几乎不敢去猜度景苏的神色。我迅速整理好衣服,顺手取了桌上一支梨木簪子束好头发,门口恰好响起两声不急不缓的叩门声。
我无奈地看了看镜中人消不去的黑眼圈,视死如归般拉开门。
晨风轻轻吹动雪白衣袂,景苏琥珀色的眸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让我莫名有几分心虚。
“上神,早安……不知有何见教。”我笑得讪讪。
景苏目光掠过我发梢,唇角勾起,竟似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过来。”
一阵沉默,景苏的声音从头顶悠悠传来。
“哦。”我答得极快,脚步却迟疑半晌才挪到他跟前。视线里填着织着朱瑾花银纹的紫色衣摆。
“就那么怕我?”景苏语气有些无奈,却比先前的清冷柔软了些。手里被塞一个的纸袋,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栗子酥怎的这么烫。
我近日琢磨,越发觉得景苏对我的态度让人揣测不透。
只是,如今这不生不熟的情境大家都是尴尬,不如单纯把他当做金光闪闪的大神一力巴结便好。如此下定决心,我立马改头换面,一面道谢一面很是含蓄道:“有劳神君了啊,只是我还喜欢吃兰香斋的八宝鸭子、月竖坊的千日酩或者玲珑阁的松鼠桂鱼也挺不错,不晓得下次神君顺不顺便一起带了?”
景苏笑容一僵,揉了揉额角:“我忽然觉得你还是怕我些好。”
我勾了勾嘴角。
“上神莫要这般见外!我们魔族虽然平时随性了些但向来知恩图报,日后我定在玲珑阁宴请上神。”
“可。”
“嗯?”我没听清,愕然抬头却望见景苏琥珀色的眸笑意如涟漪泛开。
“既然公主有心,景苏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