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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泉郡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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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沁霜透过安车花纹镂空的丝帘向外望,轶京城高耸的城墙在她的斜前方,不近不远,这条路修建在平原之上,一望无际。
轶京是建立在平原上的城池。连年征战的时代,这样一座京城,进无凭,退无守,本是大忌。然而陶国已经这样顽固地守着平原上的轶京整整两百年。
杜沁霜看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她知道还有八条河流川轶京而过,这些平坦的大路和宽阔的河流支撑了整个大陆三分之一的货物运输。有其他车辆从她的安车边经过,她看见车上醒目的陶国朝廷的徽章,以及那个著名的刀币标志,知道那是陶国最庞大机构的官吏,正是他们工蚁般的工作,使得占整个大陆每年产出七分之一的货物能够在轶京及其附近的二十三个卫城顺利地吞吐中转。
马车进入轶京城巨大的城门。
漫长宽阔的大路穿瓮城而过,进入内城。
轶京内城坊市分开,东西南北两条直路极其宽阔,转弯的时候杜沁霜极目远望,试图让目光穿过连片屋宇看见远处著名的长宁宫。可惜天气薄阴,清淡的雾霾笼着天地之间,她似乎看见宫殿上琉璃瓦暗淡的金色,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马车转入坊间,行人渐少,街口两边各有牌坊,左边是“三至坊”,右面是“永贞坊”,刚拐进永贞坊牌坊后大道上,还没走几步路,就听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零乱嘈杂,由远渐近。
那一行人十来骑从坊中街道拐弯出来,出现在眼前。当先的那骑士丝罗包头,脑后飞扬着长长的红色飘带,穿着西陆的衬衫马裤,高筒马靴,明明是个女子,却是十二分的飒爽英姿。一个身着华贵箭袖的男子策马在她身侧,他们后面跟着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都是随从打扮。这帮人来得好快,转眼便近在眼前。
坊间街道并不宽阔,杜沁霜的安车慢慢的向前,与他们擦身而过。本已经过去了,那个女子忽然高声喝住了坐骑,回身驰来,正在安车之后停下,问:“这是程公薛家的车么?”
在后面押车的胖老头姓冯,行三,是杜沁霜生母乳母的丈夫,杜沁霜也要叫他一声爷爷,见那女子问话,赶紧陪笑着回答:“小人见过郡主,回郡主的话,正是程国公府的车。”
郡主的声音带着些怪异的笑意:“听说程国公家的外孙女这就该进轶京了,车里莫非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我听说当年薛家大小姐美貌天下驰名,她的女公子,想必不凡。反正这儿也没外人,不如打开车帘,给我看看?”
冯三笑道:“郡主所言不错,车中正是我家小小姐。小小姐年纪幼小,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郡主若喜欢,改日待小人禀明公爷,请郡主过府上玩耍消遣,顺便再叫小小姐好生拜见,岂不更好?”
郡主笑道:“我是无法无天的野丫头,哪有空去你们府上玩。杜家小姐,我是你未来老公的堂姐,不能出来见个面吗?”
杜沁霜听到这里,哪里还忍得住?笑道:“郡主姐姐一听说话就是快性人。”说着便挑开车帘出来,高高的立在车辕上。
没了那一层车帘隔着,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郡主还十分年轻,皮肤微黑,大眼睛,挑稍眉,五官生得很美,只是下颌骨方正了些,面相上便相应的显出强硬。她想必很明白自己脸型上的些微不足,头巾下特意留出了几缕卷发,耳垂上坠了一对儿大红鸡血缠丝玛瑙坠子,看上去另有一种异域的、别致的、悍然的美感。
杜沁霜眨眨眼,就站在车辕上,屈膝道了个万福,笑道:“见过郡主姐姐,郡主姐姐真美,小妹自幼长于僻壤,不知道这位漂亮姐姐是哪家王爷的千金,姐姐不要怪罪。”
郡主一愣,便笑开了,手里马鞭子指点着她:“小妹子,你可真会说话儿。”说着鞭子梢对着自己一指:“我爹是奕王,我是明泉。”她没有介绍身旁的少年人,就当他不存在。这样自然也是为了杜沁霜好,太子爷未过门的侧妃先给个年纪差不多的平辈男孩子见到了,怎么说都不合适。双方没有各自介绍,也就可以假装没有见过。
杜沁霜笑着又给她做了个万福:“小妹见过明泉姐姐。姐姐,你马骑得真好,我也喜欢骑马。”
明泉笑说:“那敢情好啊!改天我带你一起出门骑马。”
几番寒暄,杜沁霜告了罪,笑吟吟的回马车中坐下,隔着车帘看明泉和她的男伴策马离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从今天开始,在轶京城,她只有她自己了。
杜沁霜的安车是一个众星拱月一般的队伍。先头是薛家派出的保镖,中间是杜沁霜的车,冯三骑马带着另外几人压阵在后。
明泉纵马驰过去很远了,勒住缰绳,回头看着那车队缓慢的消失在大街口。她身边的那少年笑道:“这个杜小姐挺有趣的。”
明泉心不在焉的点头:“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背井离乡,既不哭哭啼啼,也不害羞胆怯,不容易。”
“可是你真正想看清楚的人不是她。”少年笑道。
明泉瞥他一眼:“你还不是一样。”她让嘴角抽出一个苦笑:“不过可惜那个人不在队伍里面。”
“其实轶京的高门大户有谁家会不养奇人死士?”少年说,“这一个就算他救过你的命,你是郡主,那也是他应当应分的。再说,你怎么就知道那群人里面有这个人?”
明泉淡淡的说:“感觉,感觉而已。”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与不在,又能如何?走罢。”
他们本就走得迟,刚刚这么耽搁下来,到了目的地的一座府邸门前,下得马来,大门口三五个小厮一齐拥来,见过礼,伺候着两个人下马。为首的笑道:“郡主娘娘和宇文公子怎么这时节才到,里面打发人问了两三回了。”
宇文公子单名一个韬字,听了便向郡主一笑:“罚酒三杯看来是免不了的了。”郡主没有答话,仰头看着大门口牌匾上“敖卢赐第”四个金色的大字。她每次看到这四个字,都忍不住要想象一下当年书写这四个字的曾祖父。她并没有出神太久,和宇文韬并肩走进大门。
元府的酒宴向来是热闹有趣的。他们走进宴客的花厅时,南陆花枝招展的舞娘正在妖娆起舞。元家家主元熠高居主位,觥筹交错之间看见郡主和宇文韬来了,起身走来,高声笑道:“你们两个迟了!来人啊,拿大杯子来,三杯不过,不许落座!”
众人笑声中果然有仆役取了两只犀角大杯子,郡主看杯子是成对的,就知道他要开自己的玩笑,旁边宇文韬伸手取过两只杯子,一手一只,笑道:“郡主好歹也算是个女孩子,这酒我替她罚了罢。”
元熠笑道:“‘也算’这个词儿用得不好,我们郡主怎么能‘也算’是个女孩子?”明泉郡主眼睛一瞪,他大笑着改口:“我们郡主明明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女中豪杰,区区三杯罚酒,只怕还放不到郡主的眼里。韬哥儿,太护着可就不够意思啦。”
郡主笑道:“少废话,我还能占了你们便宜不成?”劈手夺过宇文韬手中一只杯子,笑道:“我可不用谁替,该我的一厘也不能少。”说着,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他们各自落座,酒桌上大家彼此见过。元熠身边坐着个单薄的少年人,说不认识却有几分眼熟,明泉郡主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忽然想起来,笑问:“这位是鲁王世子,是不是?”
鲁王世子子愉微笑颔首,说:“久闻郡主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明泉郡主笑道:“往日只在过年宫里赐宴见过世子,咱俩论起来还是亲戚呢。”
子愉微笑道:“是,家祖母亲姐曾为元宗皇帝贵妃,以此而论,小王与郡主正是未出五服的姐弟。”
郡主微笑着端详这位未出五服的兄弟,他大约十六七岁,眉目婉然若好女,因未行冠礼,乌油油的黑发垂落双肩,衬得一张玉面越发的白皙;肩背单薄之状如不禁风,身材远未长成,甚至比起一般十六七岁的少年也要纤细得多。
他说出的话似乎是颇有亲近之意,可是郡主明明白白的看得见他眼睛里些许怯意和警惕。独自在轶京为质,想必日子并不好过。
可是无论怎样,能在元家的宴席上见到这位鲁国质子,都是挺奇怪的一件事。
当日酒宴上,大家都是闲极无聊的人,没多久便一个个都喝高了,几个世家子弟搂着舞姬歌女们丑态毕露。郡主虽是女子,却早已见怪不怪,身边又有宇文韬护着,只当是看好戏。突然一抬头,见子愉一脸嫌恶惊惧的从屏风后快步奔出来,到元熠身边,慌慌张张的连话都说不太利索,推说身子不适,想要先行告辞。
他话音还没落,车骑将军家的二公子,刚出生就赐邑千户、封伯爵的那位纨绔衣衫不整的冲出来,大概是多喝了酒,眼中谁都不看,径自朝子愉冲过去。
元熠伸手就把纨绔拎小鸡一样拎起来:“魏老二,你他妈的真是光长了个老二,这什么地方,大伙儿都什么身份?在我家里给我好看,是吧?”说着狠话,却还是笑嘻嘻的,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教训人,还是开玩笑。
魏老二被他一拿,酒醒了一半,看郡主在眼前似笑非笑,子愉早被宇文韬拉到郡主身边去了,心里一惊,笑道:“兄弟也不过就是跟世子开个玩笑。”
“世子一个小孩子,哪儿见过你这种玩笑。看把人家孩子吓的,你还不赶紧给人赔不是?”
轶京世家子的圈子,谁都不是白混的。魏老二笑嘻嘻的站定了,打躬作揖,笑道:“是我魏老二酒后无德,一时糊涂,世子殿下别怪罪。”
郡主笑着推一推子愉:“世子殿下,人家都赔罪了,大人大量,饶他这一回罢。”子愉也不由笑笑,上前一步,低声道:“玩笑而已,魏爵爷客气了。”
他很感激郡主等人帮他解围,过后又低低的说了些感激话。他年纪不大,但是处处留心,做什么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