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极乐山庄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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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潮影很想找点事情转移一下好友走后的离愁别绪，在旁边说：“是真的，这大蛇就是俗称的九头鸟。”杜沁霜扭着脸一脸嫌恶，问：“明明是蛇，为什么叫做鸟？”严潮影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因为这东西很厉害？”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谢至骁身边去，特别豪迈特别大方地一挥手：“谢大侠帮了我们不少忙，这只九头鸟在下就不罗嗦了。”谢至骁刚想致谢，就听见他一本正经的道：“就分给谢大侠三成如何？”
谢至骁睁着眼，眨啊眨的，突然笑了：“小兄弟，你很大方啊，三成怎么也要二三百银子，你可舍得？”
严潮影说道：“身外之物，有什么舍得舍不得，这东西比我们想象的厉害，没有谢大侠和独孤大哥，说不定杀到现在也杀不完，凭我们俩那点能耐，恐怕早就脱力了，所以谢大侠和独孤大哥理应多分一点。你们二位一人三成，剩下的我和老叶平分。”
谢至骁一听就知道自己误会了，赶忙收起了刚才那点鄙夷的笑容，心里抱歉，说：“这倒是在下孟浪了，小兄弟是个爽快人，这样罢，你救了杜小姐，就是帮我大忙了，我这一份，就当是你们救了杜小姐的谢礼罢。”严潮影一迟疑，摇头不肯，两个人又互相谦让了好一阵，杜沁霜在旁边一听他们又开始了，就忍不住头痛，大蛇就在那边，不敢过去，可是忍不住翘着脚远远望着，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明明是一条蛇，却被叫做九头鸟。
不过等谢至骁和严潮影终于分割清楚，严潮影蹦蹦跳跳去剥蛇皮，杜沁霜就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转过身背对着，问谢至骁：“我们就不能先走吗？”
谢至骁说：“深山老林的，怎么能留他一个人？”杜沁霜想想确实如此，只得忍着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继续等待。
严潮影剥好了蛇皮，血淋淋的包好，跳过来说：“弄好啦，走吧！”
三个人启程回极乐山庄，有严潮影带路，虽然是深山里面，倒也不难找到路。严潮影爱说话，一路上絮絮叨叨的没玩没了，讲他是怎么认识叶隽初的，讲他和叶隽初在极乐山庄打工，他在金子十二房做侍者，叶隽初在天一十二房记账。他家在汝阳湖畔经营着几百亩的山坡茶园，哥哥一心叫他学着照管家业，他自己爱读书，爱习武，总想要出来闯闯，这次也是跟哥哥闹翻了，离家出走。杜沁霜听到这里高兴得不得了，说：“咱俩一样，我也是跟哥哥闹翻了，离家出走的！”
谢至骁扶额，世道真是变了，十几岁的孩子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严潮影又说：“我就想着，能去轶京城看看就好了，听说轶京城是咱们大陆上最大的城市。”杜沁霜作鄙夷状，说：“轶京城有什么好的，人挨人人挤人，街上人说话，十个有九个南腔北调听不懂。真要见世面，还是要数我们东陆的大明州，海外运来的东西都在那儿，运气好还能看见南陆蛮子的船队，南陆的蛮子最会打扮，无论男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严潮影不同意，说：“可是那些船队运来的东西，还有那些人，到最后不还是要到轶京城去吗？只要去了轶京城，天下的奇人奇物都能看见，何苦还要到别处去？”
杜沁霜很不高兴，她不喜欢轶京城，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驳。谢至骁对严潮影笑道：“严兄弟，这是偷懒的办法，大丈夫就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区区一个轶京城，就算它是天下最大的城市，吞吐着天下的奇珍货物，毕竟它不能包含整个天下。北陆有雪岭荒原，西陆有高山大湖，东陆有汪洋大海文物风流，南陆有杜小姐说的那些好看的蛮子，还有人力难以穿越的森林沙漠，要看天下，区区一个轶京城，那是太不够了。”
严潮影有些脸红，点头说：“谢大侠说得对。”然后又忍不住辩解：“不过这些地方我一定都会去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杜沁霜笑道：“吹牛，吹牛，你呀，别看什么世界了，就去轶京城好好呆着，就是看天下啦。”严潮影脸上挂不住，想要辩解，谢至骁笑道：“真的要看世界，轶京城绝对是最好的起点。”
严潮影舒了一口气，笑道：“小子知道了，多谢谢大侠。”
杜沁霜向谢至骁发作：“你干嘛帮他？”
谢至骁说：“因为事实如此啊！”他看杜沁霜气得直咬嘴唇，也有些奇怪，笑道：“怎么一提轶京城，就这么不高兴？”
杜沁霜说：“我最讨厌陶国人了！最大的城市又怎么样，很了不起么？哼！”
她说着便径自往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觉着眼眶子热热的，视线便有些模糊，她使劲眨眨眼，趁着泪水还没足够能凝结成滴，把它们硬生生的憋回去了。
极乐山庄一如既往，庄门大开着，四面静谧如无人之境。
严潮影笑道：“等我跟金子十二房的大把头算清工钱，就要离开这儿往轶京城去了。我走偏门，您二位自便吧。谢大哥，轶京城见。”已经自动自觉的认了大哥。
谢至骁微笑点头：“轶京城见。”看着他连跑带颠儿的冲进了围墙上不起眼的一扇小门。
杜沁霜有些发愁，问：“你也要去轶京城么？”
谢至骁一笑：“极乐山庄的事儿一了，我就去轶京城。有个人约了我很久，总是让她等着，不好。”
杜沁霜怔怔的，说：“她？是女的吧？”
谢至骁就笑了。
杜沁霜问：“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轶京城？他们嚷嚷着非去不可，独孤本来就是轶京人，连你也有个人在轶京城等着你。”
谢至骁笑笑：“小严有一句话说的对极了，轶京城人多。为什么人那么多，就因为大家都往轶京城挤，人推着人，人挤着人，就算你自己并不喜欢，可你的朋友兄弟都在那里，有什么办法？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随波逐流，也就这样了。”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看着杜沁霜，似乎在斟酌着要说的话：“可是你不一样，我知道你有比任何人都充足的不喜欢它的理由，你也有比任何人都充足的不想涉足其中的理由。但是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你哥哥心里，你都是第一位的，他从来没有不疼你、不爱你。”
杜沁霜红了眼圈，她沉默了好久，哑着嗓子问：“我离家出走，我哥哥是不是会很失望？”
谢至骁摇摇头：“他不会的，无论你怎样决定，他都能够理解。甚至有可能他会因为你的逃离而深深地松一口气。”
杜沁霜侧过头，仰着脸看他，心中充满怀疑：“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大笑：“因为我真的什么都知道。”他说着就摸摸杜沁霜的头，好像她是他的小妹妹一样，“我比你还小得多，就认识你哥哥，我还见过你父亲。”
他停了停，柔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外公派来接你的人恐怕已经到极乐山庄了，昨天你实在不应该露了行藏，要知道，面对陶国的公侯世家，极乐山庄毕竟只存在于江湖之远。”
杜沁霜脸色惨白，尖叫道：“你知道，还要带我回到这里！”
谢至骁说道：“如果我不带你回来这里，我们要面对的可能只不过是一场无关生死的打斗，小严却很可能会被杀死灭口。”他有些沉重的说着，“即使我们已经回到这里，你放心，如果你还是不肯去轶京城，我也会帮你。”
杜沁霜咬紧了嘴唇，她的眼眶已经红了，鼻头儿也变成有趣的粉红色，可是她滚落的眼泪一点都不有趣。
“我哥哥送我去轶京城是去待嫁的，”她呜呜咽咽的说，“我爹活着的时候，就和外公订好了我的亲事，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子。”
谢至骁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杜沁霜叫出声，“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多讨厌陶国人，我小时候见过那个坏小子，他是太子，很了不起么？他脸上的笑容都像是画上去的，我只是藩属国世家的女孩儿，我嫁他只能做侧室，却必须提前三年就离开家去外公家待嫁，因为这是我爹在他死前就为我规划好的。他是我爹，就能决定我的一生么？他从没有抱过我，从没有看见过我，他那么喜欢决定我，为什么连多活几天，最少最少，哪怕只是看我一眼，为什么他都不肯？”
谢至骁看着她，目中有许多同情，可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哥哥和我爹都是迫不得已的，对不对？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得已，每个人都那么艰难，我是他们的孩子，只有我最幸运最没有不得已，所以我活该，是不是？”
她哭得眼泪打湿了脸，鼻涕都流出来了，却还是死死地瞪着眼。
“我没有说他们不得已，”谢至骁柔声说，“实际上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你哥哥、你父亲、你外公，他们的目的也许各不相同，但是都在过程中做出了数也数不清的牺牲。你父亲甚至可以轻易就放弃自己的性命——他不是单单要牺牲你，只不过对他来说，什么都可以牺牲。”
“可是，”杜沁霜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想啊！”
“所以我说，如果你选择离开，我马上就可以带你走。”
杜沁霜睁大泪眼望着他，一瞬间心头满满的都是茫然：“你为什么肯带我走？”
谢至骁回答说：“因为你是杜摇萍的妹妹。”
杜沁霜怔忡了很久，说：“我问我哥哥为什么是我，你知道他回答什么吗？”她没有等他猜，自己给出了答案，“他说因为你是杜摇萍的妹妹。”
她说着，忽然笑了出来，满面是湿漉漉的泪迹，肌肉都因为哭泣而僵硬着，却依然笑了出来。她就这样又哭又笑好一阵，方才开口：“我爹爹有个好朋友，可能你听说过他，他叫做公子繁殊。他是海越的王子，他聪明智慧、礼贤下士、文采武功无不出众。他是海越人的希望。”
谢至骁沉沉的点头：“是的，我知道他。”
“他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杜沁霜说，眼泪像有自主意识一样争先恐后的拥挤出眼眶滑落下脸颊，“一个人在陶国皇家的寺庙里，被用最狠辣的毒药毒死，据说他死得痛苦无比、屈辱无比。陶国的皇太后还认为给他留了全尸，简直是佛菩萨一样无上的宽容。”
谢至骁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她只是个小女孩，那些有关阴谋诡计、有关情爱纠葛、有关人心险恶的话怎么对她说？
“他牺牲的不仅是生命，还有尊严。他是海越人的希望，他没能建立起真正的国家，至少他让海越平静了三十年。”
“是不是如果我能为海越换来十年安宁，我的牺牲就有意义？”
谢至骁叹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你。”
杜沁霜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最后问他：“如果是你妹妹，或者是你女儿，你会怎么做？”
“我是闲散江湖人，”谢至骁这样回答，“而你们却是公侯世家。”
“我明白了，”杜沁霜说着用力抹干净眼泪。“我回极乐山庄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谢至骁点点头：“我们轶京见。”
杜沁霜也点了点头：“轶京见。”
她略略整理了自己被血迹尘埃弄得脏兮兮的水红色衣裙，昂首走进了极乐山庄永不关闭的大门。
谢至骁静静地等着。
风吹着他的头发，他衣襟的下摆，他就那样定定的站着，静静地等着。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心已经见汗。
有风吹过一片翠绿的树叶。牢牢地生长在枝干上的树叶，忽然就从正中分为两片，一片依旧牢牢生长在枝桠上，另一片却随风飘摇，一直飘到谢至骁的身边。他随手轻招，叶片便轻飘飘的落到他的手上。
“我知道你在，真正救了杜小姐的人是你。”谢至骁忽然开口。
没有人回答他。
“要从九头鸟身下救人，小严和小叶可没有那个本事。我和独孤会突然走对了路，也是兄台的安排吧？”
“在下冒昧，能否请兄台答应一个不情之请？”
没有人回答。
但谢至骁只是继续说下去：“能前来迎接杜小姐，兄台在薛家想必地位极高。杜小姐在薛家，即使有薛老公爷的疼爱，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处境想必十分可怜。兄台可否答应在下，尽你所能，好好的照顾她？”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答了他：“自当尽力，请你放心。”声音低沉，却显然还十分年轻。
谢至骁笑笑，冲着天空做了个揖：“有劳兄台。”
没有人回答。谢至骁不以为忤，只觉得这件事大约终于可以圆满的结束了。他背着手，施施然走进了极乐山庄。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极乐山庄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