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让我们彼此伤害》夏∮雪

10、十、私奔

　　小护士走前，我偷偷地把她的剪刀藏到了身后。

　　月光静静地洒进屋。
　　我从地上爬了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不知谁放下的干净衣服和两盘冷菜。
　　真好，我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麻雀，有吃有穿……还有，我转头望向三角形的玻璃，它嵌在一副木雕的框架里，我看到框架上雕刻的是密密麻麻的藤蔓和四瓣花，图案精致得让人哭泣。我弯下腰，在玻璃上轻轻呵出一口气，白花朵朵盛开，却又霎时消失殆尽。朝后退两步，我扬起一脚，狠踢过去。

　　“铿”！
　　玻璃上爬出一条弯弯斜斜的裂缝，像一条吐着长信的细蛇，倏地窜过了整块窗户。
　　都说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形状，其实也不过如此。
　　我赶忙拾起地上的衣服，用剪刀裁成一条一条，学着电视里逃难的公主们用烂了的招数，将剪好的布条一一打结，然后系上窗边的金属拉轴。
　　玻璃上映着的浅浅盈盈的月光，手轻轻一推，月光一片一片，就那么掉了下来。
　　抓起临时粗制滥造的绳子，我望了眼底下，不过四楼而已，振作了心神，壮着胆子跳了下去。
　　身体直线下降。
　　空气里帛裂的一声。
　　我的心停跳了一拍。脚勾到了镂花的窗台，手赶忙抓上了一边凸出的浮雕，低下头去看，松松垮垮的断绳从另一只手里悄然飘落。
　　地上墨黑一片。
　　我小心翼翼地攀着凹凸有致的别墅外沿，一步一步地横向爬行，随后，跳上了二楼的阳台。
　　透过二楼的阳台，我望见了下面正中的那个美人鱼形状的喷泉。
　　天，韩晓还站在里头！
　　“囡囡？”他微微仰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
　　我从二楼跳落，落入下边密实的草丛。
　　跌跌撞撞地走到韩晓跟前，他像被石化了的雕塑，我伸手轻轻摸上去，他周身一片僵硬湿冷。

　　美人鱼的眼睛不住淌下清泪，反复冲刷着他轮廓鲜明的脸庞。
　　“私奔好不好，方南？”他突然问道。
　　“私奔伤神。”我重复着他白天说过的话，伸手握住他垂下的手，将他牵出了冰冷的喷泉。
　　韩晓撸了撸贴紧眼睑的刘海，露出他晶亮通透的眼睛，“囡囡，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到了。错过了这次，我们……谁都没把握再逃出来了。”
　　“我们还有整整两个月的野营计划没有完成，囡囡。”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韩晓扬起笑，拉起我的手，迈开脚步往外奔去。
　　啪、啪、啪！
　　楼上刺眼的探照灯齐齐刷了下来。
　　“他们在哪？”
　　“那个男孩不见了！”
　　“一定是跑了，赶紧追！”
　　我们害怕地躲进了一边的树丛。感谢欧阳大得惊人的庄园别墅，赋予了我们两个这片可以随处藏匿的矮树丛。
　　庄园外是蜿蜒通阔的公路。
　　惨白的路灯光将地上照得一片通明。
　　我和韩晓两个跑得气喘吁吁，趁着所有人手忙脚乱的时候，我们潜出了庄园。正在暗自庆幸之余，突然悲哀地发现，眼前除了一条空旷无际的郊外大道，什么都没有。
　　“走！”韩晓坚定地拉着我的手，尽管已疲惫不堪，他仍固执地要远离身后灯火辉煌的别墅。
　　我隐约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忙不迭跟着韩晓继续狂奔。
　　夜色微凉，轻盈地掠过我的步伐。
　　韩晓的手愈抓愈松，他似是麻木了一整天，动作不复往日的灵巧快捷。
　　彼此粗重的喘息声间错着。
　　我蓦地放开了他的手，“不行的，我们跑不过欧阳的车子！”
　　韩晓整个身子朝后倾倒，倚上了灯柱。
　　“方南，你看看边上的这湖。它漂亮么？”他虚浮地一笑。
　　这湖是白天我见过的那条，不若白日的纯净蔚蓝，在月色撩拨下，夜间的湖面波光粼粼，像是一面巨大的专门魅惑人的魔镜。
　　“如果欧阳追上来，”韩晓喘着气，伸过手，蛮横地将我拉至身边，“我就把你丢下去！反正我们是跑不掉了，被抓回去的命运无非是彼此分离——与其让他人左右我的命运，我倒不如干脆一点，淹死你。”
　　我不会游泳。
　　我望了一眼湖水，湖面映入满池的星光，闪烁着的魅惑仿佛瞬间一口将我吞嗤。
　　我再转过头，遥遥望向公路的尽头，那一闪一灭逐步靠近的橘色车灯，心头一紧，“韩晓，我还不想死。”
　　韩晓说：“或者，你喜欢享受一个人在一群人中的孤单，静静地待在欧阳的大笼子里等死？”
　　我难解地望着他。
　　韩晓耸肩，“欧阳的别墅，也许该说，是他和你妈妈替你度身制作的大笼子。”
　　“没有别的选择了么？”
　　“有，你杀死我！”韩晓扯起笑，手轻轻抚过我冰凉的额头，“然后在我的葬礼上，对着我浮肿苍白的尸体说……爱我。”
　　“韩晓！”
　　我甩开了他的手，“你又在疯言疯语些什么！”
　　“不然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就要来了——”韩晓猛地将我抓进怀，扣着我的背脊让我面向着湖面。
　　身后扬起汽车沉闷的马达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韩晓将头埋在我的颈窝，手紧紧箍着我的腰，“方南，我们跳下去，也许还能有机会爬上岸！”
　　“不，不可能的！”我使劲摇头。
　　他不理会我的挣扎，狠狠抱紧我，一步步地将我推向湖面。眼看着脚踩过了公路的边缘，他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办，我不舍得！”
　　脸上溅落一滴清凉，我仰起头，看到韩晓流泪的眼。
　　他将我推开，径自坐在了公路边。
　　“方南，如果你没有进入我的生命，那该会是怎样的局面？”
　　“现在，所有事情变得一团糟！你的妈妈，我的爸爸，像警察通缉杀人犯一样地追捕我们。我们是他们的孩子么？这个世界太奇怪了。欧阳对我背信弃义，他甚至将你锁上了阁楼。大人们的承诺一文不值！”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他们要拆散我们？”
　　“就因为我们只有17岁么，方南？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是17岁和我是70岁都毫无区别。妈妈死后，爸爸就不曾管过我。我活得像具行尸走肉。这样的日子，漫长而枯燥。就在我以为我快要腐烂的时候，你出现了。方南，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要。” 湿漉漉的头发垂落，他不再看我，将脑袋埋进了膝盖。

　　欧阳的车停上了公路的一侧，他扶着妈妈，快步跑到我们跟前。
　　“你们破坏了我的新婚之夜。”他望着我，眼底一片阴寒。

　　◎◎◎

　　“方南，你过来。”
　　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微微抬头。她身后的，刺目的车灯光将我的大脑照得一片空白，蓦地，脚下一软，我跌倒在了韩晓的边上。
　　韩晓冰凉的手指触到了我的手臂，他靠了过来，脸上淡淡的两道泪痕。
　　“不要过去，方南。”
　　他扬起笑，少年清俊的面容氤氲了我的眼眶。
　　空寂的公路上，灯光通明，他们和我们不过几米的距离，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容颜。
　　“韩晓，你没有资格替我的女儿拿主意！方南，过来！”
　　韩晓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方南，你敢过去，我就把你丢下去！”他回头，下巴一抬，指着身后静谧幽深的湖，那一闪一闪的波光粼粼，像是来自两级世界的召唤，极乐还是极悲，我辨不清分不明。
　　“韩晓，放开她！”欧阳冷漠出声。
　　“韩晓……”我犹疑着看着两方的人。
　　如果在这里被抓回去，怕是真的没有机会再逃出来了。
　　可是，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权！
　　“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我对着母亲，大声问道。
　　欧阳将母亲揽进怀，目光复杂地望着我，“没有不让你们在一起，方南。不要用这种态度对你母亲说话。”
　　“不行，你们不能在一起。”母亲的声音低低的、坚定的，“你们才17岁，就搞同居——这是你们这个岁数的孩子应该做的么？而且，韩晓……你觉得自己精神正常吗？我不能，不能让你带坏我的女儿。你们必须分开！”
　　韩晓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冰凉的脸颊牢牢贴着我的，“方南，不要去，不要过去。我们会幸福的，我们去找外公，他会保护我们的！”

　　“你们逃得了吗？”欧阳冷笑，“现在是凌晨两点，这里要到清晨六点才有车经过。而早在这之前，你爸爸的飞机就该抵达了。韩晓，你前天跟我谈话的时候是怎么说服我的？你说，要尊重方南的意愿。那么请问说过这种话的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韩晓霍地抬头：“那你答应过我什么了？！”
　　欧阳神色坦然，笑容愈加冰凉：“我说了什么，请你说出来。”
　　韩晓咬了咬唇，低头看了我眼，开始缄默。
　　母亲说：“方南，过来。离开那个疯孩子。”
　　我想，此刻发疯的不止韩晓一个人。
　　眼前的车灯益发眩目，我的意识濒临在疯狂的边缘。
　　腿半跪在了地上，殷红的血渗出雪白的纱布。
　　身后的人动作一僵，立即松开了束缚着我的双手。他低下头，动作温柔地吻上了我受伤的膝盖，“方南，我们真的无路可逃了么？”
　　“我们为什么要逃？”我喃喃地，仰起头，灯光晕眩，我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妈妈，你真的要逼得我去跳湖吗？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两个？我们有什么错？”

　　“方南，你原来不该是这样的。你听话，回到我身边。很快你会忘了韩晓，然后变回一个正常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韩晓的过去，你不会知道，他是个多么……可怕的孩子。”
　　很快就忘记？
　　我睨了眼匍匐在我膝盖上的韩晓，湿濡的唇轻轻柔柔擦过我腿上的伤口。
　　他抬起头，望向我。
　　我的心里酸楚一片。
　　此刻他也是绝望的吧。不然，素来比我坚强的他也不会哭泣。
　　“那么妈妈，你忘记了爸爸么？”我的声音飘忽。
　　“方南！”欧阳厉声喝道。
　　“爸爸死后，你嫁给了韩叔叔，后又嫁给了欧阳。你不爱他了，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是该继承你的善变，对不对？”
　　“方南，不许再说了！”欧阳大吼着，冲了过来。
　　韩晓立即将我拉起，我们双双立到了公路边沿，正对着下面的湖。
　　不过十来米的高度，我们却像跳悬崖一样，心情壮烈。
　　“不要过来，过来我们就跳下去！”
　　母亲快步跑过来。她大口喘气、浑身战栗着，软软地靠上了欧阳的肩，“方南，离开韩晓，你还是我的女儿。”
　　“成全我们，好不好？”握紧韩晓的手，我回头哀求道。
　　欧阳不是说过，撒娇求饶是女儿对母亲的特权吗？现在还来得及，我撒娇，我求饶，我放弃一切有的没的所谓的自尊，我恳求我的母亲的成全。

　　“不行！”她深深吸一口气，拉住了欧阳的手，指向我，“把她给我拉回来！”
　　欧阳迟疑地：“晓绢，他们真的会跳的。”
　　“她不会游泳的。”她笃定地瞥了我眼。
　　“晓绢，”欧阳看了韩晓一眼，“她身边有个小疯子。”
　　韩晓倏地放掉了我的手，他摊手朝两位大人露出轻蔑的笑，“我要是硬拉方南跳，你们根本就没机会追上我们！我才舍不得！我连看到她流眼泪，都会觉得心疼，你们会吗？！”
　　母亲冷漠地：“我是为她好，她现在不知道，以后懂事就明白了。”
　　韩晓转过头，深深地望着我，仿佛要将我刻进眼里一般，“方南，我不勉强你，可是我不会留下来等我的父亲来接我。我跟你不同，我恨他。”

　　“方南，夜里的湖水水温只有十摄氏度。”欧阳说着，边摸出口袋里的药罐递给母亲，“你和韩晓可是一天都没吃东西。这湖少说十几米深吧，小命玩完的话，别说什么伟大的爱情，就是连耍性子闹脾气都做不得了。你还是想清楚了再跳吧！”

　　母亲吞了两粒药，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平复。欧阳勾起倨傲的冷笑，低头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三刻，时间是很快的，方南，你还没想好吗？”
　　韩晓伸出右手，抓起我的手，勾了勾小指。“囡囡，我在下面等你。”
　　我来不及反应，扑通一声，他已经跳了下去！
　　湖像面有灵性的魔镜，一口将韩晓的身体囫囵吞入。
　　“方南！”
　　我缓缓挪动脚步，听到身后母亲的急呼。
　　“没用的，”我扯起笑，“我要和韩晓在一起。也许我们真的还小，不懂事，所以——请原谅我们的任性吧！”
　　低头，看到底下湖水激起涟漪阵阵，韩晓探出脑袋，露出灿烂的笑。
　　紧绷的心瞬时得到纾解。韩晓，我微微扬起嘴角，缓缓地伸出脚。

　　“你妈妈一直爱你爸爸！方南，那栋别墅就是最好的证明啊！”欧阳低哑的声音从身后扬起。
　　我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看到母亲像一株干枯了的蔷薇，渐渐倒在了欧阳脚边。
　　我这才看清她苍白得不像话的面色。
　　她用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我。
　　“囡囡，别跳。”

　　她有多久没那么叫我了？我一个恍惚。

　　噗、噗、噗，韩晓使劲拍打着湖面。
　　晶莹的水花无力地溅起，湖面漾出一圈比一圈惨白的涟漪。
　　韩晓脸上的兴奋逐渐冷却，他以一种莫名难解的眼神望着我。
　　回头看，欧阳正神色慌乱地搀扶起母亲。他要将她抱回车里。母亲按下了他的手，挣脱了他的怀抱，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虚弱爬起，眼睛仍死死地盯着我，“囡囡，别吓我！”
　　“她是怎么了？”我干涩地问道。
　　“你想谋杀你母亲的话，就跳吧！”欧阳恶狠狠地瞪着我，“伟大的爱情，伟大的公主与王子，我他妈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我最后望了韩晓一眼，扑向了我的母亲。

　　他木然地任由水慢慢高过自己的嘴唇、鼻翼，然后是眼睛。
　　我永远忘不了韩晓最后的眼神。
　　他的眼里毫无掩饰地写着：方南，你竟然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