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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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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一刻,欧阳按响了我家的门铃。他真准时。
韩晓跑去开门,我在房内套那件V字领的小礼服。嗯,礼服还真小,把我身上已经不多的赘肉都包裹得紧紧,我连呼吸都感到压抑。拉后背拉链的时候,我还差点向韩晓求助。这件衣服,该是适合我十五岁时的体型,真丢人,妈妈搞错了女儿的岁数。
整装完毕后,我踩着黑色大头皮鞋走出电梯,凉夏一脸倦容地与我擦身而过。
“凉夏?”
他不是从良了么?怎么还是这个时间回家?
“方南?”见我一身装扮,他微微一滞,随即,勉强打起精神,笑道,“真漂亮呢。”
“这衣服提醒我该减肥了。”我指着箍得死紧的腰部,皱眉。
韩晓从身后走过,一把搂上我的腰,“囡囡,我不嫌弃你。”
“去,我还嫌弃你呢!”
韩晓咧嘴笑,“凉夏,你说,方南胖不胖?全世界也只有我不嫌弃这只猪了!”
我不知是韩晓迟钝还是凉夏掩饰得太好的缘故。他们两个人,竟然都以一种审视的目光认真地打量着我的全身上下。末了,他们还彼此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
“嗯,勉强吧!”韩晓总结道。
凉夏点头,“嗯!”
我甩头就走。打开欧阳的车门,我坐了进去,欧阳没有回头看我,他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一只热带鱼形状的水晶烟灰缸。
“这么精致的小玩意,不适合您这种大人物。”我挖苦道。
他用指腹细细摩搓热带鱼的大大的黑眼珠子,“我不抽烟。”
“那这个?”
“你母亲的,在一次广交会上我买来送给她的。”他说着,将烟灰缸放进了车前的抽屉,回头,眼神淡漠地望着我,“方南,你妈妈有着十多年的烟史,你知道么?”
我怔了。
他轻蔑一笑,“呵,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在聊什么呢?”韩晓拉门而入,见我在发呆,吧唧一口就亲上了我的嘴。
“韩晓!”
顿时天昏地暗,我们在车里打作一团。
欧阳似无所觉地,拉动了引擎,把车驶出小区。
窗外风景纷飞。
我用手抵着韩晓的胸口,恶狠狠地:“韩晓,你搞什么!衣服扯坏了难道你让我在婚礼上裸奔么?”
韩晓努努嘴,指着开车的欧阳,“让他再买。”
“韩晓你这只猪!那是我妈妈买给我的,怎么一样呢!”
“咦,你怎么就确定这是你妈买的?”
韩晓愣了,我趁机一把将他推到车座底下。
“哎哟!囡囡,你谋杀亲夫!”
我抚平了被韩晓拉皱的领口,坐正了身,居高临下地一脚踩到他身上。“我踩死你这只小色狼!”
韩晓呜呜痛呼着。我看到了车前镜里欧阳玩味的目光。
“方南,你怎么知道这衣服是你母亲挑选的?”
“因为她的品味一如既往的糟糕。”
我将韩晓从车座下拖了出来。他捂着胸口,躺到我膝盖上,翻白眼,挺尸。
尸体版韩晓怪可爱的,我忍不住,伸手揉揉他额头上那道浅红色的疤痕。
“呜,囡囡,你好狠心,摧残我瘦小的身躯,我要补偿!”
“说吧,孩子。”
“我们搬家去海边,好不好?”韩晓睁开了眼。
“不好。”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不能搬家去海边?也许是因为我不会游泳,也许是欧阳一句“晓绢也喜欢靠海”。我竟然,害怕接近我的母亲。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欧阳将车驶上了高桥,窗外的景色换成了碧蓝的湖水。
韩晓摆弄起他的MP4,大头枕着我的肩膀,闭眼小憩。
“我以为你们该是在市中心最大的一家酒店举办最隆重的婚礼。”我靠上窗,眼睛飘忽在一块块青绿的水田和路边几棵依依风情的柳树,这种恬静的地方,应该不适合母亲端庄淑雅的气质。
“方南,”欧阳勾起笑,回头望了我一眼,“我真想把你丢下车。”
我睇了一眼微波澹荡的湖面,真像一面镜子啊,把最纯净的天空最洁白的云完完全全收纳其中,“如果我会游泳的话,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入湖水,洗涤灵魂。”
“作为绅士,我不该和你计较;可作为你嘴里的新一任的继父,我想,我有必要知会你一些事情。”
车驶离桥,我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那湖。
“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她就该是你的母亲,就该得到你最起码的尊重。”
我不禁莞尔,“我不尊重她了么?”
“让我寄了一千多封邀请函都不肯参加她的婚礼,方南,你的尊重真的很昂贵。”
“参加了你们的婚礼,就等于和你们一并承诺好好组建我们的家庭。”我低头看着韩晓,他的睫毛微微一颤,应该是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可是你们会让我介入你们的婚姻么?你们会耐心养育教导我、而不是以金钱灌溉我么?”
“欧阳叔叔,婚礼在我眼里,原比你们想象的要神圣。”
“你不懂。”他打开车里的音响,让音乐吞嗤我们彼此难耐的心情。
是阿桑的《让我爱》:
让我脆弱的爱让我痛苦的爱
让我迷失的爱但我还是渴望爱
让我温暖的爱让我美丽的爱
让我微笑的爱但我还是害怕爱
怀里的人仰起了头,闭着眼睛觅上了我的唇。
“你不用懂,方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双手搂上我的肩,将我紧紧按入他的怀中。
听到韩晓稳健的心跳声,我想,我可以暂时忘却一切不开心的过往。
带上笑参加这个婚礼吧,母亲,我依然爱你如昔。
◎◎◎
田园式的婚礼。
欧阳将车停在山庄外的凉棚下,我抬头仰望这栋与周遭农宅水田格格不入的别墅,远离公路,高涯林立,草木繁盛,溪流淙淙,这是真正的别墅,是Villa,而不是城市内死板的House。
“有高尔夫球场么?”韩晓问。
欧阳自负地笑:“还有微型的小瀑布。”
我淡淡地扫了眼门口,白色灰泥墙浅红屋瓦,而在正门一侧,精致雕琢的大阳台与纵向的粗石砌成的厚墙穿插交错,宛如蒙德里安高度抽象的绘画作品,我仿佛看到了一位高贵典雅的公主伫立阳台,她带着神秘而优雅的笑容朝我招手。
“真漂亮。”我忍不住感慨道,“欧阳,这个山庄是你的么?”
欧阳收敛了笑,“方南,还记得你父亲是从事什么行业的么?”
我诚实地摇头。印象里父亲和母亲私奔后,我们一路流浪颠簸,根本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工作。父亲去工地挑过砖,母亲为他人补衣服贴补家用,我那时还小,只记得小小漏风的屋顶,那摇摆不定的一盏黄灯。灯光太昏暗,也许他们看不见前景,无心享受为了爱情而毅然选择的贫苦生活。这便是我的童年,我与韩晓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习惯了奢侈挥霍的生活,而我则永远在缅怀幼时平静而简单的幸福。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欧阳说完,大步走进了别墅。
我来不及回味欧阳话里的含义,与韩晓赶忙跟进。
正屋的后面,有一个大的骇人的草坪。
我看到无数的彩色气球将草坪周沿覆盖,母亲一身白纱遥遥立在草坪中央,她的身边站着一位神父。
“她瘦了。”我说道。
“最近筹备婚礼,她有些操劳过度。”欧阳朝他们挥手,母亲转而望向我。
相隔如此之远,我依然能够看到她嘴角掀起的微笑。
“她很幸福。”我中肯地评价道。
欧阳笑:“那你呢,方家的小公主?”
“我衷心祝福你们。”拉起韩晓的手,我们飞快地奔向母亲。
婚礼简单得有些让我愕然。
除了新郎新娘,到席的不过五人。我,韩晓,欧阳的父母,以及神父。
神父宣读婚誓,欧阳与母亲交换戒指,而后,代表幸福祝愿的花束抛向了韩晓。
我开始对欧阳改观。整个婚礼过程中,他未曾放开过我母亲的手。
小型的家庭宴会上,韩晓悄悄凑近我的耳畔,“囡囡,你外公没有来。”
“他身体不好。”我一把抽走了他怀里死抱的花束,这个笨蛋,一路抱着花束从草坪走回屋内,再从屋内走去花园,一个上午折腾下来,他怀里的几朵百合也差不多该闷死了。
韩晓不舍地望了眼被我搁置高台的花束,“可是你外公不来,我怎么办啊。”
“他不来,跟你什么关系?”
“听说,你们家的女孩都要他老人家点头才能出嫁的,我可不要带着你去私奔,私奔太伤神了。”
是啊,私奔太伤神,而且,不得善终,可是,“谁要嫁你了?”
“囡囡,你说话真伤人!”
“也许你今天不该出现,”我垂下头,手里的橙汁微晃,“你跟我来参加我妈妈的婚礼,她甚至……是你的前任继母。这样复杂的关系,连我都迷糊了呢。”
“这样多好。”韩晓扬起笑,“我不用再睡我妹妹了!”
“方南!”母亲恼怒的声音蓦地响起。
我回过身。她换了一套紫罗兰的旗袍,面色有些苍白。
“欧阳没有和我说清楚,你和韩晓是怎么回事?他爸爸满世界找他,可是他却出现在我的婚礼上!”
◎◎◎
在母亲一路难堪的训斥下,我和韩晓被拉进了里屋。
屋内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墨绿色大理石铺就的窗台上,我看到了欧阳买的那个烟灰缸,它孤单地躺在上面,热带鱼的眼睛似在哀伤着。
韩晓若无其事地来回踱步。
母亲拉着我走到窗前。近距离看着她的脸,我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的眼深深地凹进眼眶,两颊的颧骨微微突起,皮肤白得毫无光泽。她瞪着我,手不由自主地往腰侧摸去,我猜她在找烟,欧阳说过,她有着十年的烟史,而身为女儿的我却光荣地忽略了。
“方南,欧阳说的是真的?你和韩晓,同居?”她想起了今天是自己的婚宴,她正穿着一套雍容华贵的旗袍,而旗袍没有口袋,自是也不会有烟。她的手突兀地抬起,手指搁上了窗台边的烟灰缸。而那鱼的眼睛,分明是在流泪。
“是的。”我望了韩晓一眼,点头道。
啪。
她伸手甩了我一个耳光,手臂掠过窗台,热带鱼的玻璃烟灰缸被碰到地上,叮——一声,摔裂了。那鱼的眼睛,骇人的大,惊恐地望着我们。
“你才十七岁,方南,你有没有廉耻心?”
韩晓走了过去,我将他推走,“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让她打我。”
韩晓急了,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身后。他傲然地迎向了我母亲愤怒的眼,“你都不管她!你不管她,你既然已经不要她了,为什么不让我和囡囡在一起?!”
母亲被他激怒,手抬到半空,又蓦地垂了下来。
“我没有不管她!”她恨恨地望着我,“方南,你还没成年,就跟男孩子同居,这个男孩还是韩晓!欧阳甚至帮着你一同瞒我……这么久来,你就是如此回报我对你的爱吗?”
“你有爱么,你有么?”韩晓拉紧我,将我困在了身后,他的情绪和我母亲一样激动,“方南最喜欢什么颜色?方南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方南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方南最怕的是什么?方南不开心时都会做些什么?方南开心时又该做些什么?方南喜欢的书是哪本?方南最爱的卡通人物是哪个?这些这些,你都知道么?你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爱方南!”
母亲愕然。她双手抱胸,不住地微微战栗。
我却陷入了平静。
我早知她会是这个反应。韩晓问的那些,我已经在心里反复问了她无数次。我不敢问出口。其实她的女儿也不过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她害怕答案揭晓的那刻——那样的话,她连自我安慰的资格都没有了。
“方南或喜或忧、或悲或乐,她都会写在眼睛里,可是即便如此,你都看不见。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难道连我们彼此救赎的机会都要剥夺么?”韩晓说着,突然跪下了一只膝盖,他像一个稚嫩的骑士,目光恳切,姿态高贵,“方南是我的公主,我请求你,就算你是方南的母亲,也请你把方南交给我,我能让她幸福。”
门轻轻被推开,我看到韩晓的身后,欧阳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齐整的西装,目色有些阴冷,“看来我们上次的沟通很失败,韩晓。”
他的身后跟进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妇女。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护工,她们面色冷俊,齐齐朝我走来。我来不及逃,不住地惊呼。她们熟练地将我架起,直往门外拖。
我看到欧阳拦下了韩晓,母亲拿起了书桌边的电话。
“不要!不要给他爸爸打电话!”
欧阳一把将韩晓推向沙发,他快步跑到母亲身侧,按下了电话。
“欧阳,他父亲有必要知道韩晓的下落!”母亲说。
欧阳瞥了眼韩晓,转而望向我,“方南,你自己跟你母亲求情,你是她的女儿,女儿可以跟母亲撒娇要求任何东西,这是原本就该属于你的权利。”
是么,女儿于母亲的撒娇,那是什么东西?
身边的女人放开了我的胳膊,我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母亲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她的唇微颤着,眼里流露出些许绝望和厌恶。
她的手里还捏着电话线,我甚至可以听到一声声“嘟、嘟、嘟”的电话忙音。
我怎么跟她求情?怎么才能留下韩晓?
她肯么?
可是韩晓,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
我走了过去,经过欧阳身侧,他露出释然一笑。
我站到母亲跟前,静静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烟灰缸。
“可惜了,原本是一对。”欧阳不由感慨,“还有只在我的车里,你母亲很喜欢。”
我跪了下来,任由热带鱼的玻璃碎片剜破我的膝盖。
血,渐渐渗红了我漂亮的裙摆。
我望着那只热带鱼的眼睛,它还在哭。它还在哭。
耳边发生什么我再也听不见,我听到鱼的哭泣声,它一直在哭,它哭着说,为什么我的同伴和我咫尺天涯?为什么你们要用寂寞来谋杀我?
“求你,不要分开我和韩晓。”我抬起头,虔诚地望着我的母亲。
◎◎◎
欧阳将我锁进了别墅的阁楼。
我用背脊贴紧阁楼三角形的玻璃窗,一片一片,数着地板上的阳光碎片。
欧阳说我简直无法理喻。他质问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的母亲?为什么我不能像个正常的小孩去向自己的父母撒娇求饶?
他拎起韩晓的领子,将他丢进了屋外的喷泉。
水花飞溅,阳光分外刺目。
他对着满身湿漉的韩晓说,亲爱的小骑士,请你一直给我待这里,等你的父亲从美国飞过来接你吧!
他说这话的同时,我被三个女人粗暴地拖上了二楼。
透过那扇精雕细琢的菱形窗户,我看到韩晓抬起头,目光掠过欧阳,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眼底。
不知不觉,日色昏暗,阁楼的小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护士捧着纱布和剪刀走了进来。她忐忑不安地望了我一眼,随即,低头默默地替我的膝盖做简单包扎。
“很疼吧?”她用镊子,一块一块,将我皮肉里的玻璃碎片夹出。
“韩晓呢?”
“我,我不能说!”她局促地摇头,随即,她放下镊子,用细小的棉花棒擦去我膝盖上的淤血。“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你们都还是孩子,何必跟大人对着干呢?”
我微微一笑:“正是因为我们手无寸铁,所以,除了自我毁灭,我们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