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的方向》迟颜

2、第4-7章

　　四
　　大约是子夜时分，我被一些极细微的声音吵醒。
　　窗外，缺月挂疏桐，落了一地清欢。隐约可听见妲己气急败坏的声音：伯邑考怎么成了龙家人？我说过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如此一来你叫我情何以堪？
　　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声好听地响起，极清淡却极威严：妲己，注意你的身份。
　　然后我听妲己委屈的应着：是的，仙子。
　　那清淡的声音似乎满意了：嗯，你别忘了当年姜尚的封神榜上伯邑考也在其中，仙谱上他是龙家的祖宗。如今的龙昱天只是长得像伯邑考，他是被贬落凡间的龙家子孙。此事说来话长，一千年前我的座下有一只小狐狸，龙族与本仙居相距甚近，还是稚童的龙昱天与小狐狸极为亲近，于是我便将小狐狸化为人身，未料到二人青梅竹马之余竟产生了爱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神怎么可以与妖厮守？所以我封了它的记忆把它交给了你。不料龙昱天竟甘受十世轮回之苦追了来。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也该认命了。妲己幽幽感叹。
　　那么他的天眼呢？妲己问得小心翼翼。
　　龙家人都有天眼，不论是高为神仙还是贬为凡人。九天玄女轻轻叹着。
　　那只小狐狸——锁情，还好吧？清淡的女声迟疑地问道。
　　嗯。妲己恭敬地应着。
　　如今一切全明了了。龙昱天和妲己之间的哑谜，我的存在，一切，水落石出。
　　衣袂翻飞。清淡的月白色如同那声音，飘落在我的床畔，柔软的手抚好我乱了的发，不是妲己的冰冷，暖暖的，像人类口中母亲的味道。
　　唉。玄女不舍的太息。一千年来，也难为这两个孩子了。
　　锁情的记忆呢？妲己立在九天玄女身边，语气平和，目光迷离。
　　封着吧，省得她怨我。龙昱天——也不希望我再插手，由他们去吧。
　　我呢？妲己有些失魂落魄。
　　她的良人来了，你就随我回仙界吧。三千年的尘世修为，你也该名列仙班了。九天玄女静静地陈述。不向锁情告别了，免得你们伤感，托个梦告诉她一声就行了。
　　妲己点了点头。
　　风静，云动。只消眨眼间，人已消失。
　　五
　　醒来不只我一人，还有龙昱天，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
　　我的手背上插着针，生理盐水一滴一滴注入我的身体。我愣愣地清楚了一个事实：妲己真的走了，现在世间就剩我一个了，一只小狐仙。
　　龙昱天把厚重的窗帘拉开，我反射性地扭过头避开刺眼的阳光。
　　妲己走了。龙昱天很残忍地再一次提醒我。
　　嗯，回家了。我轻不可闻的声音吐出唇。
　　家？我不知道妲己会不会认同这个词。三千年的修炼，如今的结局，喜也好，苦也罢，反正熬过来了，一切就为了去天庭做神仙。她舍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换来的，值得与否她最清楚。我听得见妲己在悲苦地喊着：锁情呵，锁情呵……这家狐狸店，才算是我和妲己的家，她走了，家也不能称为家了。
　　可如今龙昱天在我身边。可我真的可以依赖他么？他会不会也像妲己一样弃我，只是因为要成全自己？
　　龙昱天说：锁情。
　　我说：怎么不叫我小狐狸呢？
　　他不言，只用那惑人的眸子盯住我。他知道我是敏锐的，知道我其实是在乎这个称谓的，他怕我伤心于我是狐狸的事实。
　　我笑笑：叫我小狐狸吧，我喜欢听你唤呢。
　　我看到他的唇角悄悄扬了一下，他在笑，虽然不明显但我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波动。他说：小狐狸，你瞧，我的情你也有回应了呀。言语里有藏不住的快乐。
　　我抬起自由的右手，手指放在他的唇畔，把他的嘴角推了上去，推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呵护着我爱着我纠缠了我十世的男人是个好看的男人，是个可以让我动心的男人。
　　他说：小狐狸，你有爱情吗？他问得迟疑，问得小心翼翼，问得不像那个狂傲的男子——只是因为对象是我么？
　　我的笑在脸上深刻，我是高兴的，这个男子呵，也有他不确定的时候？我想，关于爱情还是没有的。有时候八字都一撇了，忽然就没了心绪，扯着人家的心，自己却绕到人家背后，或者干脆走开。怕是惹下不少情债了，都不晓得要如何还，只好空悬着，虚应着，以为他们总有明白不可为的一天，毕竟我与他们不是同类。可悬着，应着，自己的心也空了起来，漠漠的，像开不出花朵的沙漠，赤裸裸的空荡着。
　　我把他的手轻轻贴在我的颊上，温热的，是可以触到的温暖。看着他焦灼的眼，我坏坏的轻吁口气，才说：我一个人其实是不寂寞的，只是你的介入让我觉得一个人真的很孤单。你，不会让我再孤单吧？
　　我看见大大的笑在他脸上漾开，有种倾国倾城的美丽，单纯的满足，像一个久久吃不到糖的孩子终于尝到了甜，清澈完整。
　　六
　　龙昱天继续经营他的公司，我继续我的人类生活。
　　我一千年的记忆依旧在封印里。龙昱天常问：小狐狸，你前世的记忆呢？怎么还不出来啊？
　　那时我便笑：何必呢？这样也很好呀。
　　是的，这样很好。这样我便不会为他经历十世的苦难而想流泪，这样我便不会觉得和他相守我会欠他什么，这样我就可以假装很快乐，假装我和他真的可以长长久久地一辈子了。
　　再后来，我们也像凡人一样，结婚。我以为我和他真的可以相守了，不会再有谁弃谁，可是九天玄女来了。
　　那个清淡的仙子说：锁情，妲己受不了天庭的孤寒，再度下界为妖，这是她的选择。你呢？
　　昱天就站在我身边，他的手轻抚着我年轻的脸，温柔的说：小狐狸，你想清楚了，你看看我，我老了而你依旧年轻。
　　是的，龙昱天老了，那些沧桑的熟悉裹着我与他的温存，幸福的我竟忽略了我已与他厮守了几十年。尽管他有天眼，可他毕竟是贬入凡间的谪仙，会老的，而我是狐，归之于妖的行列，妖是不会老的。
　　我看看九天玄女，她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几千年来一直都有的笑，僵硬而空洞，她清淡的吐出残酷的字眼：要么你跟我回去，依旧是我座下玉女；要么龙昱天老去至死，而你仍然为妖。
　　就这两个选择么？非得这样么？不！还有其他的选择，例如他死我亡。
　　我恍惚可以听到妲己的呼唤，那里面藏了太多的哀戚：锁情，锁情。
　　三千年，熬过来了却又甘心丢了，妲己宁愿成妖也不做仙，我呢？激灵间，一千年的记忆清晰起来。一只白狐伏在了我脚畔，是妲己，她拼却了三千年的道行冲破了我的封印。我看到九天玄女微笑慈悲的眼底一闪即逝的杀意。
　　一千年前，寂寞的小狐狸，俊美的孩童，冰冷的仙子，凄寒的仙宫，是狐狸和孩童暖暖的感情让仙宫不再孤寒，龙昱天十世轮回的苦难，不喝孟婆汤，只为记住我找到我。妲己说：锁情呵，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世人期盼的不就是一个情字？神仙？神仙是什么东西？等她来普渡众生？天庭早就埋了冰降了雪，神仙早就自顾不暇了……
　　我蹲下身，抱起白狐，偎在已经苍老的我的丈夫胸前，我笑着轻吻了龙昱天的唇角，他眼里的氤氲让我心疼，旁人都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那带着烫伤般疼痛的爱恋，悄悄滑过皮肤，心口上留下朱砂痣一样的伤痕。
　　我转身对那个高贵的九天玄女说：恭送仙子。
　　她的眼里是不解，是气愤，然后决绝而去。有些东西不是神仙就可以懂的，人类或许愚昧，神仙更是蠢不可及，否则有那么多妖不愿成仙，眷恋尘世？情字作怪而已。
　　七
　　六十年，在凡间只是眨眼间。
　　龙昱天垂垂老矣，年轻的我伏在他的膝上，白狐伏在我的脚畔，很温馨的画图，只是——
　　这一世就要结束了。
　　龙昱天已无法言语，可那琥珀眸子依旧是不变的爱恋。他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手指了指我的心，又指了指他的心，然后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安然睡去，好看的唇缀着我最爱的笑。
　　白狐在我脚畔哀哀地叫着，我露出安静的笑：白狐呵，你也要记得，要等我和昱天哦。
　　一滴类似于水的东西从白狐眼角滑落，掉在地上很快消失不见。我们成妖的狐类有一个秘密，只有自己杀死自己下世才可以为人。
　　我安稳地靠着昱天，死去。
　　我知道，下辈子，我们一定可以顺着彼此手指的方向找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