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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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8年我回到了法兰王国。这是我离开故乡近二十年后首次回来。港口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土地也是灰蒙蒙的。混沌的世界里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像是魔法工业文明发展到极致的场景。我刚下船就被一群小乞丐围住了。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色青灰，眼睛滴溜溜的瞪着我，纷纷伸出沾满煤灰的手。我尴尬极了，因为我身上没有任何法兰的货币。我装作没看见，径直往前走。其中一个小男孩还紧跟着我。他那不屈不饶的样子最后逼得我说了一句：“我身上没有钱。”大约看出我的窘迫不是假的，他悻悻地停下了脚步。
我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在港口兑换了一些钱，雇上一辆马车，去拜访多年不见的表妹克莉丝提娜。她曾来信告诉我，她嫁给了尼斯伯爵。近二十年过去了，故乡法兰大约也只有她还在牵挂我，偶尔还会来一封信。我这次回来，除了想探望一下死去多年的父母的坟墓，就是为了见我当年那个小妹妹。
圣路易广场比我记忆中还要热闹。许多装饰华丽的马车从我身旁驶过，浓烈的香水味伴着“咯咯”的嬉笑飘过。但更令我感兴趣的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妇女们，而是她们敞篷马车上那些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徽记。我不敢说我熟悉法兰王国所有古老家族的族徽，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几个拙劣的仿制品。这意外的发现令我暗自笑起来。我的车夫则用掺杂着鄙夷与嫉妒的口气说了一句：“哼，暴发户！”
我正想向他打听点事情，这时我的注意力被驶过身边的一辆漂亮的四轮马车吸引过去了。如果说那是一只明艳的凤凰，广场上的其它马车就全都成了勉强拖着孔雀羽毛的母鸡。我饶有兴趣的欣赏着那只美丽的凤凰，她拥有较为罕见的封闭车厢，相信主人一定是个不喜欢被人打扰的人。绛色的车身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玫瑰，让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玫瑰不那么恶俗。忽然，乳白色的窗帘被拨开了一小部分。我看见了一只白皙的手，手指修长，略带粉色。我的心顿时怦怦跳起来。但窗帘又放下了。凤凰加快了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我忍不住询问车夫。他用一种敬慕的语气回答：“这是洛可可夫人的车。”然后他诧异的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先生是从外地来的吧，居然连洛可可夫人都不知道？”我只好苦笑了。
我站在玛德莱娜街尼斯宅邸的大门口，刚好是上午十点钟。我犹豫了一会，但还是敲响了门。门房将门开了一半，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向街上看了看，估计我大概是雇车或者步行来的，说：“对不起，先生，老爷现在不在家，太太不见客。”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纸片，递给门房。“告诉太太，朗斯先生来了。”
门房看看那张纸片，愣了一下。我的目的达到了，他立刻请我进了门。一个女仆领着我走进一间布置精致的小会客室，然后走了出去。我有些激动，想想小时候那个骄傲漂亮的小姑娘，又想像现在的尼斯伯爵夫人，觉得时间真是不可思议。我简直是坐立不安，可等了很久，才看到一个慵懒的少妇走进来。她蓬松的头发散在肩上，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每一丝金发都卷得整整齐齐的克莉丝。她看到我时，眸子里射出一丝惊喜的光芒，但脸上的怒气还是没来得及藏住。
“菲利普，你回来啦。我真高兴。”她的话干巴巴的，笑容像是勉强挤出来的。
我觉得自己的热情给浇熄了。显然我来得不是时候，克莉丝提娜眼皮浮肿，嘴唇苍白而干枯，脸色相当差。我只好说：
“看来我到得太早了。”
“算了，你都已经到了。”她顿了一下，扭过头唤她的侍女：“莎拉，咖啡还没好吗？”
莎拉恭敬的端上两杯咖啡。克莉丝提娜拿起一杯就喝。我坐在那，盯着她，一言不发。
“呃，你不喝吗？”克莉丝提娜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唔，我想我还是喝不惯黑咖啡。”
克莉丝提娜的脸色有点不自然。“我倒忘了。”她对侍女说：“莎拉，把糖罐拿过来。记住是我的那个小的，不是老爷常用的那个。”
莎拉很快拿来了糖罐。克莉丝提娜为我倒了两块方糖，直接扔进了咖啡杯。“我的客人一贯不加糖的，所以我连夹子和碟子都没预备过。只是这个瓷罐太漂亮了，我才拿它来装糖。”她抱歉似的笑笑。
“没有关系。”我一边用勺子搅那两块方糖，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望情绪；一边竭力找话题。本来渴望的热烈再会感觉上变成了社交场彬彬有礼的会面。“尼斯伯爵先生不在吗？”
“他？！昨晚去黑街了，大概还没回吧。”她仿佛很习惯的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克莉丝喝完了两杯咖啡，逆着的眉毛终于比较放松了。她强打起精神，问起我最后一封信以来几个月内的琐事。其实我更想聊聊她的故事，法兰的故事。这时莎拉进来了，说：
“太太，老爷回来了，问太太要不要一块儿用午餐。”
克莉丝看了我一眼，“告诉老爷，我马上过来，还要带上一位远方回来的客人。”她又转向我：“菲利普，你瞧，就这样，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你先等我一会。”
她站起来，侍女莎拉跟着她走出去。我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她很明显不是以前的她了，我想。克莉丝在她的梳妆室待了很久，我几乎要睡着了。她终于拖着镶满花边的长裙，披着一条羊毛披肩走了出来。我伸出胳膊，期待她会过来挽着，她却很矜持的笑了：“菲尔，这种礼节已经不流行了。”
我只好缩回手，尴尬的笑了笑。一个女仆引我们去餐厅。克莉丝小声地告诉我，尼斯伯爵年纪不轻了，却不顾及身份，常去黑街那些可疑的酒店同一些可疑的女人厮混。外表倒是客客气气，礼貌周全。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除了偶尔陪她出席一些正式宴会，几乎没什么用处。她脸上的轻蔑让我有点难过。
在尼斯家装潢华丽的餐厅里，克莉丝为我俩作了介绍，并正式提出邀请，邀我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尼斯伯爵完全心不在焉，对他妻子的每一句话都表示了赞同。午餐完毕，他就很有礼貌的表示，他尽完了陪妻子和客人吃饭的义务，需要回房休息。我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很快他就消失在我们面前。
克莉丝也表达了她需要休息的欲望，用一个很文雅的哈欠。我领会了她的意思。我告诉他，我迫切需要用睡眠来补充在冗长的旅途中耗光的体力。于是我亲爱的表妹马上嘱咐仆人为我准备一件最好的客房，并整理好行李。我以非常愉悦的表情接受了她的安排。
经过一下午的休息，克莉丝的气色好了很多。晚餐时分，她显得热情洋溢，频频提议为我平安回到法兰王国干杯。她一再向我表示抱歉，因为她由于昨晚持续到四点的舞会而身体不适，没有对我的归来表示足够热烈的欢迎。她微笑着说：
“菲利普，有没有兴趣陪我到歌剧院去？最近正在演出一部很棒的喜剧。”
我很乐意接受这样的邀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歌剧院了。于是克莉丝决定回梳妆室好好打扮一番。她不忘提醒我，务必要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出现在公共场合。
“要知道，你的母亲——我的姑母是诺札黎家的小姐，你的父亲是朗斯男爵。我们都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在社交场中可不能有失体统。”
这时的我却只能很遗憾的表示，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克莉丝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我只好提醒她，我刚刚旅行回来，不可能带着体面的礼服。
“这怎么成？”克莉丝嘟囔着。“真糟糕......”
“那倒没关系。”一直在品尝浓茶的尼斯伯爵发话了。“朗斯男爵可以穿您在异地带回来的服装，一定别有一番风味。说不定还会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
克莉丝释然了。她对丈夫的意见表示极为赞同。我只好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一件丝绸的长袍套在身上。
效果居然出奇的好。克莉丝对我的形象很满意。她容光焕发，居然主动挽着我的胳膊朝外走去。尼斯伯爵微笑着祝我们玩得愉快。
我们坐上尼斯伯爵家一架精巧的敞篷马车。克莉丝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芬芳，熏得我快要飘飘然了，几乎忘了看街边的风景，只感到绚丽的灯光从我们身边退过。玛德莱娜大街，正如她的别名一样，繁华到了极致。
歌剧院大门口早就停了许多马车。我一眼就认出了早上曾经见过的、那只艳丽的凤凰。胸口不由得发热了。
大约是觉得我的目光异样，克莉丝瞟了一眼歌剧院外的风景线，自言自语说：
“原来狄安娜已经到了嘛。”
我刚想问她，她已经在满面春风的和一位贵妇人打招呼了。我只好随她走进歌剧院。当一位珠光宝气的妇女从我们身旁经过时，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身的珠宝，真俗气！”她高昂着头，挽着我进了她那位置醒目的包厢。
刚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的用望远镜把整个歌剧院扫了一遍。隔壁包厢突然发出一阵笑声，克莉丝皱皱眉头，说：
“真是可笑的女人，竟然以为这样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
看到我迷惑的样子，她解释道：“那便是个姓克莱斯的、暴发户的妻子。贴了几根羽毛在头上就以为自己是天鹅了。她花钱买来了洛林公爵夫人的包厢，可学不来她的高贵和优雅！”
“哦。”我对这位克莱斯夫人的兴趣并不大，我关心的是另一个：“你知道洛可可夫人吗？我看见她的马车停在歌剧院门口。”
这回轮到她疑惑了：“你知道狄安娜？认识她的马车？老天，你回来还不到一天吧！”
我实话实说，今天在圣路易广场碰到过那辆马车。
克莉丝用一种讥讽的语气说：
“你知道她也不奇怪，她可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出名的宫廷贵妇了。”
“愿闻其详。”
“她是曾经的、王国第一勇士伊莎贝儿的私生女，被一个退役的骑士抚养长大。当然这还不算什么。她可是先王——法兰三世的宠妃。她现在仍是上流社会的皇后——其实说她是王妃也不过分，现在的法兰四世陛下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到现在都还不肯结婚。”
我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包厢的门开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走了进来。
“你好啊，克莉丝。”她笑容可掬。
“你好啊，米歇尔。”克莉丝的笑容同样灿烂。
那位贵妇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对克莉丝提娜说：
“亲爱的克莉丝，你可成为今天的话题了。所有人都看见，你带着一个神秘的东方男子进了包厢。”
“所以，他们就派你来打探咯？”
“呵，我确实对这位东方国度来的先生有几分兴趣呢。”
“呵，你不用东方东方的叫他，”克莉丝显然很得意。“这位先生，就是我过世的姑母的独生子，朗斯男爵——他不过刚从遥远的东方旅行回来。”
“这样啊——”米歇尔恍然大悟。
“菲利普，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鲁本斯侯爵夫人。她是旺代家的小姐。旺代家过去也是诺札黎家茶会上的常客，或许你认识她。”
“很抱歉，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过去的事情已经忘了个干净，几乎成了一个纯粹的东方人了。”我给鲁本斯夫人一个微笑。“比方说，当我想吻吻您美丽的手时，我总是提醒自己，这种礼节对一个东方人来说太放肆了。”
鲁本斯夫人被我逗乐了。克莉丝更加光彩照人了。鲁本斯夫人也用相当幽默的方式向我问好。我们一起坐下来，聊我的旅行见闻，聊社交场中的趣事。直到鲁本斯夫人心满意足的离开。
“看到吗，他挺喜欢你的。要知道，她往常对陌生人只会说些空洞的客套话的。”克莉丝兴奋得两颊都红了。“我敢说，你成了今晚的明星了。米歇尔很快会把你的故事传播出去的。”
我的虚荣心稍稍动了，“那位洛可可夫人......”
克莉丝的脸色有点变了，“她可不会屈尊来拜访你的。”
“叩叩”的门响声令我们停止了对话。克莉丝迅速的用窥镜看了一眼，脸色全变了。她惊讶的看着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对门柔声说：“请进。”
一头棕发，有着一双明亮的红色眸子的青年走了进来，紧跟是一颗耀眼的星星——我屏住了呼吸，快要定在那儿了。
“见到你真高兴，克莉丝。”当她樱红的嘴唇开启，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时，我的心狂跳起来。
克莉丝提娜的声音听不出有丝毫的颤抖。她很亲密的说：“狄安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得了吧，克莉丝。我想，是否能请你帮我介绍一下，这位从遥远的东方国度旅行归来的先生。”
“你真是直白。我还以为，你会说是利伊想要过来的哪！”
那位青年听到这句话，笑了笑。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许苦涩。
“那么，我郑重地向你介绍，这位是我的表哥——菲利普.朗斯男爵。菲利普，这位就是社交场的皇后——狄安娜.洛可可夫人。”
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几乎半跪下去，捧着那只白皙的手，将嘴唇凑过去。我的脑子里一片眩晕。
但愿我的吐词清楚，一点也不结巴：“洛可可夫人，能认识您真是我的荣幸。”
洛可可夫人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朗斯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您。我对您旅行经过的东方国度非常感兴趣。”
我竭力不使自己显得太激动：“那我真是太高兴了，夫人。”
我们简单的谈了几句。音乐声已经响起，歌剧开演了。洛可可夫人要回她的包厢去。临走时她说：
“我希望，明天晚上，在我的沙龙里，能和先生您多聊聊东方的故事。”
她和那位青年走了出去。克莉丝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我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幸运的家伙！我本以为她顶多会邀请你去她每月一次的舞会，没想到她居然会马上在他的沙龙里招待你！”
我虽然还不明白为什么受到洛可可夫人的另眼相看——据克莉丝说她是个相当挑剔、相当高傲的女人——我已经激动得什么都无法想了。我心潮澎湃的在歌剧院的包厢里坐了四个小时，脑子里全是她美丽的身影，咏叹调和宣叙调没有一句进了我的耳朵。
回家的路上，克莉丝提娜用一种酸酸的语调说：
“我真该提醒你一下，不要因为她今天对你青睐有加，你就太入迷了。狄安娜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我只好“嗯”了一声。我心中无比的渴望，明天快点到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