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公主》感谢并赞美

12、第二章：母亲的希望三

　　兼臣不停的看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焦急万分。飞机晚点两小时。好不容易上了飞机，又不知什么原因，很久才起飞。他无法和日本联系，不知道真理子的情况。他一直观察唯一，想从唯一身上发现哪怕一点和他一样的心情，希望唯一能够为母亲担心。但是唯一自始至终冷淡、矜持，不显得快乐也不表现生气，不说话或者是尽量很少说话。她大部分时间毫无表情的望着飞机上窗外的景色发呆。兼臣完全不了解她在想些什么。但是虽然小姑娘性格古怪，但兼臣觉得可以得到谅解。
　　这种感情兼臣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还没有见到唯一之前，以他对中国的了解，对于这个从小失去双亲的孩子，只觉得真是可怜，觉得唯一见到他必定万分高兴，觉得他只要向她宣传一下日本的好处，她必定会充满感激的和他回日本。但事实表明他的想法完全错了，唯一性格坚强，意志坚定，完全不受物质诱惑。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孩子：超出他想像范围的难以理解的孩子。他知道唯一的病情，感到非常难过。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力帮助她。如果真理子情况不好而北川羽人又撒手不管的话（他很了解那位先生），他也一定会对唯一负责到底。
　　飞机终于到达东京的羽田机场。
　　小江医生等了很久，飞机晚点总令人不安，而且从这里到京都，还要坐一段时间新干线，以他的医疗知识，明白真理子随时有可能离开人世。
　　他以为会看到一个瘦弱、伤心的孩子，但是他看见的却是美丽，苍白的唯一。
　　兼臣为他们介绍：“这是小江医生，这是真理子的大女儿是叫做唯一的。”
　　唯一仔细的望着医生的脸，美丽的眼睛仿佛透明，秀司完全无法从她的表情了解她的想法。他觉得唯一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小女孩脸上的坚定的神情，坦然自若的态度，都令他吃惊。
　　“你好，初次见面。”秀司向唯一微笑：“你的母亲在等你，我们快走吧。”

　　护士走进病房，准备将真理子的遗体推出去，但顺子立即阻止她们：“请等一下，她的女儿很快就来了，请让她们见最后一面吧。”
　　幸子听见顺子的话，无法抑制的痛哭起来。但她不愿意被顺子看见，她并不希望有人来安慰自己，所以一个人退到走廊里，但在走廊里痛苦显然不太好。幸子觉得：世界虽然很大，但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使她发泄痛苦；认识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的痛苦。因为她哭的太伤心了，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兼臣叔叔正领着一个姑娘走过来，领着她母亲真理子日夜期待的大女儿走过来。 唯一走上楼梯，第一眼就看见幸子。她看见一个用手绢捂住嘴巴，不停的抽泣的小姑娘。她轻轻的走过去，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幸子抬起充满泪水的迷朦的眼睛望着她。
　　“要哭就大声的哭吧！”唯一微笑着说道，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光芒：“大声的哭出来！”
　　幸子愣了一秒钟，突然扑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顺子听见声音从病房里出来，看见这种情形，再看看兼臣和小江医生，立即明白了唯一的身份。
　　唯一抱着妹妹望望兼臣，兼臣明白她的意思，走过去将幸子劝到自己身边。顺子激动的问：“你是叫做唯一吧。”
　　唯一点点头，向她微微欠身致意。
　　顺子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勉强忍耐住，说道：“你进来见见你的母亲吧。”
　　唯一用礼貌的目光望望她，依旧点点头。
　　病房里真理子的面容上覆盖着白色的被单。顺子目不转睛的观察唯一，看着她走到床前，轻轻掀起白布——
　　那是她的亲生母亲！从出生起就分离的，临死都没有能够再见面的母亲！
　　唯一的脸上露出一秒钟叹息、一秒钟难受、一秒钟感慨甚至一秒钟微笑，然后就恢复了原来的毫无表情的样子。
　　她拉好白布向顺子微微颔首，表示她已经看完了。
　　顺子发现她特别平静，甚至连掩饰一下的悲伤都没有。她观察唯一的脸，觉得她和真理子并不相像。唯一皮肤苍白，发长及膝，身材瘦小但发育的很好，五官秀丽，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芒使她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她完全象一个大人。”顺子立即就感受到，默默的想：“她是怎样长大的呢？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呢？”
　　护士们进来将真理子的遗体推了出去。
　　顺子想对唯一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时片山敲们进来，他望望唯一的脸，流露出叹息的神情，说道：“恕我打扰，北川先生请这位小姐去一下，他有话对你说。”
　　唯一向他点点头，又对顺子行了礼，跟他走出去。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姑娘。”顺子站在窗前呆呆的想：“她竟然一点也不伤心。”唯一不是她以前所接触的任何类型的人，她完全无法了解。

　　北川羽人坐在会客室的大沙发里，望着春天的明媚的阳光，思考真理子说的话。
　　他想起真理子小时候的事情。
　　童年时代，真理子是一个非常活泼，人见人爱的孩子，并且非常的聪明。听过一遍的儿歌立即就可以背诵出来，幼儿园老师讲过一遍的故事她可以绘声绘色的再讲给邻居家的比她还大的孩子们听。那时的真理子无忧无虑，到处都可以听到她的笑声，随时都可以看见她的笑脸。
　　每次他下班回家，真理子总是快乐的跑出来迎接，响亮的问候：“您回来啦！”
　　北川羽人感到身体一震，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在真理子已经死亡的现在，即使是坐在这间安静的会客里，他的耳边仍清晰的回响起女儿动听的声音：“您回来啦！”
　　当然，父女之间也有过争吵，特别是在真理子长大以后。但生活留给人记忆中的，大多数都是些美好的东西。北川想回忆争吵的画面，但却记不起来，连模糊的影子也没有。
　　但美好的回忆却是那么的清晰。
　　大约在真理子五岁的时候，他决定尽全力培养女儿，总对她说：“真理子以后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上最好的大学。”
　　“什么大学呢？”小小的真理子睁大圆圆的眼睛望着他。
　　“就上东京大学吧。”
　　“东京大学？”小真理子的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稚嫩的笑容，问：“最好的吗？”
　　“最好的！”
　　“那我一定去，一定好好努力。我最听爸爸的话，我要做一个最听话的好孩子！”
　　虽然是只有五岁的女儿，但真理子说这番话时的坚定的表情，一直深深印在北川羽人的心里。
　　此后一段时间，父女俩最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上大学！”
　　真理子总是在他下班进们的时候，接过他的公文包说道：“我去上大学啦！”这时他也会高兴的挥手，像模像样的嘱咐：“要当心啊，早去早回！”
　　通常，小真理子会在外面走一圈，散散步，偶尔也跑道附近的公园去一会儿，不久也就回来，嚷道：“我回来啦！上学真累人啊！”
　　“是嘛。”这时候北川羽人总是笑眯眯的回答：“你辛苦啦，欢迎回家！”
　　有时候，这样的情形可以反复的进行好几次。小真理子不厌其烦的去“上大学”，北川羽人则不厌其烦的欢迎她回家。那时家里还有佣人们，也都陪着一起玩。每当小真理子拿起父亲的公文包，她们就打趣的说道：“真理子真能干，那么小就上大学啦。”或者是：“走好啊，路上当心。”
　　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那是多么美好的幸福的时光啊！
　　但是无论多么美好、幸福的时光终将过去，就连回忆也无法永远继续。他听见不轻不响的敲门声，想起现实的一切：真理子已死，唯一回到日本。
　　“唯一——”他皱着眉头想：“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呢？”
　　敲门声继续着，北川说道：“进来吧。”
　　门被无声的推开，唯一立即出现在敞开的门里——
　　无论是谁见到唯一都没有北川羽人那样感到震惊！
　　跟在唯一后面的片山看见北川羽人注视唯一的一瞬间，仿佛受到重大打击似的一下子站起来，瞪大眼睛，露出决不相信的表情喃喃自语的说道：“天啊，你到底是谁？”
　　唯一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她好象总是这种毫无表情、毫不在乎的样子。她望望北川羽人的脸，用一种冷淡的，平静的声音回答：“我是江唯一。”
　　北川羽人呆呆的望了她一会儿，心慌意乱的想：“怎么可能是她！不，不会的，她就算还活着，也和我一样老了。可是为什么这么象，怎么会这么象！”
　　片山担心的问：“先生，您没事吧。”
　　北川这才发现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立即控制住情绪，挥挥手说道：“我没事，你出去吧。”
　　片山立即行礼，轻轻关上门出去。他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被教育要听从北川的命令，他已经听了五十几年，并且还要继续听下去。
　　装饰着纯羊毛地毯的会客室里，只有第一次见面的祖孙俩。
　　北川用观察的目光打量唯一。因为许多过去的原因，使他很有理由讨厌这个素未蒙面的外孙女。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唯一容貌美丽，气质镇定沉着。只有十四岁的女孩子如此成熟、坚强，是一般人难以接受的，却是北川所特别欣赏的。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对这个无辜的孩子亲切一点，但因为平时严厉惯了，连装也装不出稍微和蔼的表情：
　　“你过来坐下吧。”
　　唯一静静的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听说，你的日文还不错？”
　　唯一回答的声音同样冷淡：“只要速度不是很快，我都能听懂。”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是父亲。”
　　“他为什么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显然，我是他唯一的孩子。”
　　在公司员工眼中一向气势逼人的北川对唯一似乎毫无影响，她一直镇定自若，不卑不亢。
　　“听说你和你的爷爷住在一起？”
　　“是的。”
　　“我听说他已经去世了。”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母亲的事情？”
　　“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
　　“听说，她写给你的信，你一封也没有回？”
　　“是的。”
　　“你怨恨她？”
　　“没有。”
　　“因为和她从未见面？”
　　“因为没有必要。”
　　北川对现在的中国一无所知，因此在没有见到唯一之前，他完全无法猜测唯一对他的这样的态度的反应。不过以他的生活经验，无论出现怎样的反应都不会吃惊。但是现在，北川的心里非常吃惊。他知道很多人都怕他，怕他的严肃、冷静，可唯一似乎比他还要严肃、冷静。
　　“这种性格——”他默默的想：“这种性格对她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不过，对现在这种情况来说，似乎是最好的。
　　北川突然觉得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外孙女和他自己很相像。他一直觉得无论是已去世的女儿还是幸子都缺乏他所欣赏的一些气质：比如镇静的处世态度，冷静的分析能力，坚定的解决问题的决心和顽强的意志力。
　　这些唯一似乎都具备。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唯一说道：“你是否曾经后悔过，哪怕是一点点的，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点点的痛苦和悔恨？”
　　北川没有生气，只是说到：“你知道了多少？”
　　“很多。”
　　他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但终于回答：“没有！”过了一会儿，仿佛是为了下决心似的，又说道：“完全没有！”
　　唯一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他，这目光里有感慨，有难受，有痛心，有无奈……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呢？”北川想：“不，她根本不像一个孩子。不过这样也好，比较容易接受现实。”
　　唯一站起来转过身，一边朝门口走一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是你的决定，随便你怎样吧。你说的话我都同意。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说道这里她停下来打开门，最后望了北川一眼。“既然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我也不向你道别。我相信我们永远都是陌生人。”
　　这次见面虽然和北川预想的有所不同，但他很满意结果，他完全达到目的。他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只要他愿意，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过去几十年是如此处理问题的，今后也将同样如此：凡是他不喜欢的，他没有兴趣的，都将从他的生活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