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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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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僖是半夜回来的,那时一百多位乐官全都回来,所以整个梧桐院都吵吵嚷嚷,睡着的人都纷纷惊醒过来。
她当时还打算蹑手蹑脚地进屋,结果才开门,就让一跃而起的姐妹们给拽了进来。
杜谣根本就没睡着过,更不必说被吵醒。此时也靠墙坐在榻上,依然紧紧把被子揪在胸前,脸色潮红,都是这热气腾腾的屋里被里焐出来的。
她坐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僖,见她身上并不是平时那身雪白的宫服,而是另一套绯红的舞裙,接近裙摆处有一围一围的莲花绽放,彩虹般的披帛轻搭着,脸上浅浅的薄妆秀丽的花钿,将她的眼波衬得愈发的清冽。
杜谣光是这么望着她人,凭空已能想见在皇帝面前舞的那一曲《流光》,该是如何的窈窕出尘,如何的流华飞光。
“怎样了怎样了?”没有杜谣那么好兴致去赏云僖妆扮的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云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反问:“什么怎样了?”
“别装傻了,当然是皇上和贵妃娘娘怎样。”
“唔。”云僖作出沉吟状:“只敢在舞过之后偷看一眼罢了。”
“那究竟如何?”
“看娘娘的模样,恐怕再过两月就该生产了,虽说面色有些虚浮,可当真是美艳逼人,有她在,其余人都显得不过庸脂俗粉,不能看了。”
有人撇了撇嘴道:“难怪这后宫三千,如今皇上也只专宠娘娘一人。听说仁贵妃所生的三皇子,皇上对他的喜爱也胜过对太子呢。”
“那皇上呢?”
云僖说:“皇上的威严气势,我可更不敢看。”
“那可赏赐你了?”
“赏了。”
见还有人想问,云僖便淡淡地接下去说:“不过就是些银两。”
说完,便到屋角端了木盆出去洗脸。
其余人也都悻悻地翻身回到各自榻上,继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杜谣这时倒噌噌地爬起来趿起鞋子就窜了出去。
她先是上了趟茅房,返回的时候绕到水井那边,云僖还弯着身子在那儿,用两手将清水不停地往脸上拍。
大概是听见她窸窣的脚步声,眯着眼回头看了一下,又转回去。
“云姐姐今天好美。”杜谣真心赞她。
又拍了一会儿,云僖才拧了丝绢开始擦拭脸上的水珠。
杜谣看着她的侧面,表情并不分明,只听到说:“今天那位栖那师父倒没有在,令人奇怪。”
“奇怪?”杜谣不自在起来,明明与自己无关的事,却总觉得自己有几分作贼一样的心虚。
“皇上还问起他,娘娘说是栖那师父病了。”
“喔。”
她的心念一跳。
耳际又是一片轰然杂乱的碎裂声。
不知他当时,砸的究竟是什么呢。
横斜的月影照在杜谣的鞋尖上,她低着头看自己脚尖对对碰,也没有动弹。过一会儿云僖洗完脸,又端着盆子经过她身上时,忽然轻轻说:“其实今天我也很害怕。”
“嗯?”
“皇上和娘娘的眼光,都让人抬不起头来,像是烧到脖子上了。”
“那你的舞……”
“可能夫人会很失望吧,不过回来的路上,她也没有说。”
这时杜谣就抬头冲云僖嫣然笑道:“既然皇上都打赏了,应该是没有问题。”
云僖也抿了抿嘴,擦过她肩膀朝厢房走去。
清晨杜谣去找绢绣,绢绣努着嘴说:“你正牌师父可回来了。”
“夫人不是说,还得和他商量么,指不定他愿意收我呢。”杜谣说。
“放心吧,这教坊当中,除了那郑大人,还是夫人说的话算数。”
这时杜谣又问:“绢姐姐,昨日云姐姐舞跳得可好?”
“好。”
绢绣就这一个字。
杜谣也就释然地笑起来。对绢绣说:“绢姐姐,我以后要能学到你半分的爽快,就好了。”
绢绣听得也开心,点着她脑门说:“傻丫头,这是学来的么?”
然后又拍了拍裙褶说:“走吧,我带你去栖那师父那儿。”
“可是夫人她……”
“怎么,除了夫人,我们这教坊还没人敢去找栖那了?”绢绣故意叉起腰。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杜谣朝她吐了个舌头。也乐得跟她去了。
总觉得,跟在绢绣身后,整个人便踏实,没什么可害怕的事。
“不过,他是个怪人,一会儿你自己机灵点吧,别老盯着人家的嘴看。”绢绣边走还边嘀咕着。又把杜谣说得心慌意乱的。
“啥?”虽然不甚明白,也没勇气再问下去了。
她就这么半是揣测半是惊惶地见到了栖那。
而且第一眼就下意识地瞅着他的嘴——没什么血色,然而温润的弧线。原该是张完美的唇,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之后才是他整个人。像是被尘烟笼着的一个秀雅的男子,年纪也不会超过三十的模样。额头青青没有一丝皱痕,但满是倦意。
正是这种倦意,令他的形影显得不甚分明,如同刚洒上宣纸还未曾细细勾勒的图画。
在杜谣的脑海里,如今真正见到的栖那,与昨晚窗上巨大的黑影,或绢绣口中那个严苛的大人物,始终无法衔接起来。
他半倚在床上,绢绣和杜谣推开虚掩的厅门进来想必是听见了,见她们出现在卧房的门边,也没有做声。只是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而已。
绢绣堆着一脸的笑,对他说:“栖那师父回京这一路上辛苦了。听说你病了,所以赶紧来看看。”
栖那摇了摇头,把目光调向杜谣。
绢绣便把杜谣一把往前拉了点,说:“这是杜谣,我们都叫她谣儿,夫人这次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给栖那师父你当学生呢。”
杜谣这下拘促得连手都不知往哪搁了,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叫他一声师父。
初时还能好奇地瞄两眼,此刻视线变得乱纷纷的,只敢捡些桌子凳子来看。
她原以为屋子里应该凌乱不堪的才对,谁知却是一派整洁清凉,仿佛昨夜的声音只是她的一场梦境。
最后她望向那映照过烛火的窗纸。
晚间那微熏的蜡黄,在白天看上去,便又是洁白的。
绢绣见她的样子,笑着向栖那解释:“她还小,所以难免紧张。夫人可有对你提过这事?”
他听了又是摇头。
“如果栖那师父不舒服,那等夫人下次再带她来好了。”绢绣适时地说。
栖那闭了一下眼,忽地用单手撑起身子,另一手指向墙边摆放的一张琴案。上面有一张样式普通的桐木蕉叶琴。
有一根弦却是断的,奄然地垂搭在那儿。
连绢绣都怔了一怔。纳闷地说:“怎么你才回来就弹断了?”
继而抬眼问他:“是要替你拿一副新弦来么?”
栖那又摇头。
于是杜谣插话道:“我把它接上吧。”
她走过去背着栖那,将断了的丝弦拉出来,那双纤巧的手俐落地开始打起绳头,一边不无抱憾地想着,终于知道他嘴上的怪异感觉是从何而来,只是这样的人,为何会是哑巴。
她们说了一百遍的栖那,竟从不曾向她提及此事。
而像他这样的哑乐师,又是如何在此喧嚣皇宫之下安身立命呢。
再度把弦上紧,她拉出下面红木的琴凳坐了下来。如果一辈子涓滴的声音,都只剩这琴声……
就这样,不期然地想起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