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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踏摇娘 ...

  •   等栖那奏过《还乡》,接连又弹了两支平时教习用的曲子。弹完后才听到身侧传来几道细小的鼾声,他转身一看,见杜谣蹲在那张长桌旁,头靠着桌脚竟已睡着了。
      大概,在他的琴声中能够安然入睡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小小地缩在那儿,阴影与光线交织在身上,人是晕黄色的,明明是精美如瓷的一张素脸,却又找不到半分明媚的影子。
      仿若少年时,他初遇见隋令娘,那时的令娘,也是这般的洁净,与晦涩。
      栖那想起令娘白天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把她带进宫就是为了毁掉她,像毁掉你一样。”
      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她说此话时的快意。
      就像他自己,如今看见弦断琴裂、玉碎盏破时,也会有相同的快意。
      若非曾经煎熬过截舌的深痛,他也不会有今日噬血的渴望。

      栖那起身回到桌前,再看那半卷乐谱,把后面的半扇慢慢地拉开。目光蓦然一动,一样的笔迹,墨色却似乎要比前面的《还乡》深浓些,不像是同时写出来的。那上面记的,也是一段他从未听过见过的曲词。
      名叫——《踏摇娘》。

      “枕风未走,晓雨初华,边谙梨树惹墙头。
      才穿嫁衣,又掩箱底,翻的匆忙眼前事。
      人尽珠老,月上黄昏,看似燕雀满归巢。
      一晌繁荣,两笼春哀,锁将万种风情丝。
      早踏新弦,夜摇梅琴,癫歇了风狂雨急。
      要甚家国,断壁山川,三千里换一朝遍。
      直到如今,折戟沉沙,见似花殇影成灰。
      踏摇犹苦,往年鹤郎,若昔若昔早不识。”

      “踏摇犹苦,往年鹤郎,若昔若昔早不识。”
      栖那在心底沉吟着这末句,眼神也渐渐凛冽起来。事隔这么多年,曾经自号“鹤郎”的人已成太源寺中被软禁的老僧,而若昔若昔,这变幻万千的宫中,还有几人会再识得杜若昔这样一个名字呢?!
      当年曲冠京城、好作女妆,色艺纵天子的杜若昔。
      他又看一眼脚边的杜谣。
      至少令娘是识得的,从她知道那曲《还乡》,便能明白了吧。

      这是一曲未被谱过的词,或许也是一段从未被世人发现过的曲词。栖那驻在案前看了良久,才将丝帛重新卷好,收进里间的一只木箱,锁了起来。
      外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连忙出来看,原来是杜谣头没靠稳,一脑袋栽到了地上。
      杜谣也被敲醒,抚着脑门迷迷糊糊间四下望了望,才看到栖那,赶紧爬正身子,满脸羞愧地叫了声:“师父!”
      栖那指了指门外,向她挥手。示意她离开。
      她错愕了一下,不过这次,算是很快便领会到他的意思。
      嗫嚅地说:“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睡过去了,还耽误了师父休息,真是该死,我这就走,这就回去了。”
      杜谣走出沉馆大门的时候颇有些灰溜溜,瘦小的背影便显得格外可怜。然而栖那只是面无表情地随她出来,本欲伸手关门,无意之中抬头,却看见黝深的天色间隐然有了一抹细微的亮光,正小心翼翼、萌萌欲动地,想要铺张开来……
      一个晚上便这样即要过去。
      上午又是到常安宫中教习三皇子的时间,他的疲倦都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带着些无奈,栖那去屋后用井水洗了把脸,又洗了洗眼睛,仿佛被这清冷的温度刺激了,忽地举起盆子将满盆的水兜头淋下,浸湿的头发,至肩头霎时沉重了起来。那些水珠沁透到他的皮肤里去,不由地打了个寒噤,直到他用力地将木盆摔在地上,听到噼啪碎开的声音,才舒坦了些。
      于是就这么湿嗒嗒地又踱回琴边,试着弹了几个音,却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适才《踏摇娘》的词。
      这不是一首工整的词。甚至有某种怪异的饶舌。
      所以当年杜若昔才不曾将它谱出曲来么?
      这一点,栖那并不清楚。只是觉得指下的弦,越吟越寂寥,越糅越凄冽。不能婉转圆润,碎碎的,像被他摔过。

      这时,一阵清亮的敲门声打断他。
      他出去一看,赫然又是杜谣,但像变了个人似的,神清气爽地站在门槛下,抱着个长长的用丝布包裹的物什,一眼即知是琴。
      还没等他表示出讶异,倒是杜谣先对着满身落汤鸡一般的他有点傻眼,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冲他天真地笑道:“师父早,夫人昨天吩咐说今天一早来跟师父学琴,所以我就来了。”
      栖那忍不住翻了翻眼皮,距离她刚才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的事。
      这早与晚,果然就不过一线间。
      才一转念,天便亮了。

      那时候,云僖也方才被一顶小轿抬回了合禄宫。轿子一颠一颠的,让她有些反胃,但终于还是强忍到了梧桐院,下了轿一直奔到茅厕里才哇地吐出来。
      一股怪异的药味顿时弥漫在原本臭哄哄的空间里,熏得人眼睁不开。
      喉间那份苦辣腥涩的感觉,一直到她按常例去拜令娘的时候都还在。
      令娘这天见到她,也和平时一样温柔的态度,就仿佛并不知道昨夜云僖被皇上临幸之事一般。
      云僖想了想,终于先开口说道:“夫人,昨天晚上……”
      令娘听了立刻抿了一笑,问:“是想说皇上吗?”
      云僖点点头。
      令娘便抚着她的肩说:“那可不就是你的福气么,皇上自己那三宫六院的嫔妃看都看不过来,更别提到这教坊了,倒是你,皇上初见便看上了,着实是幸运。”
      云僖跪下说:“这不是云僖的运气,全靠夫人栽培才得来的,若不是夫人这半月以来的指点,以云僖之姿是断然得不到皇上一分一毫的注意。夫人当日将我从周大人府上带进宫,这回又特意安排我在百官殿内独舞,云僖不是愚昧之人,明明是夫人的恩情,云僖怎能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幸运。要说福气,当日能遇到夫人便是云僖的福气了。”
      令娘这会儿倒真的笑了起来,扶起她说:“瞧你,平时不说话,一说就这么一大串的。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然后又望着云僖的双眼道:“不过你说,你不是愚昧之人,这话倒教人听得安心,也不枉我得罪了刺史大人,将你硬带进宫里。”
      “夫人……”
      “对了,公公给你吃药了么?”令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样问。
      云僖点点头。嘴里又泛起那不堪的滋味。
      令娘看着她,便了然了,对她说:“云僖,还有一句话,我也要告诉你。让皇上倾慕第一眼容易,再教他看你第二眼,可就难了。想这教坊之中,被临幸过的女子,又何止你我,只是再如何,我们在皇上眼里也只是个奴才,不要妄想可以有生下龙子龙女的机会。像我们这样的奴才,惟一能靠的,也不过就是这副身段罢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顿了一顿,又说道:“然而女人的身段就算百里挑一,千里也有十个,一旦青春没了就更不足惜,话到最终,还是需要一些手段的。”
      “谢夫人教诲。”云僖低垂着头应道。
      令娘伸手划过她香腮,云僖只觉那柔若无骨的五指,如藤蔓般在颊上悠然爬行。令娘说:“那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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