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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怜伤 ...

  •   将几首新的琴谱教给杜谣练习后,栖那就匆匆又赶到常安宫。
      常安宫是皇子们的居所。
      过了幼年的皇子便会与乳母搬到这里来。三皇子韶是去年满了六岁,才从仁贵妃的永华宫转住于此。
      皇帝依允他随着栖那学琴,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栖那进了宫门经过一丛繁密的鬼灯檠的时候,忽然挨了记弹子,“嘣”地又跳开,腰侧一阵吃痛。
      接着花丛里便传出“嘻嘻”的窃笑,一个俊秀的男孩跳了出来,锦衣华服,却被窝得有点皱,脸色也有炎夏中惯常的深红,手里握着个弹弓,皮绳还在晃悠晃悠,如同他整个人那般兴高采烈的。
      “师父,你看我是不是越射越准了?”
      面对栖那的愠色,也一点都不惧怕,只管笑嘻嘻地问。
      正是三皇子韶。
      栖那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便折身继续往前走。三皇子不甘心,跳上来牵住他衣角还在说:“师父,下次我扯根弦来做弹弓,你觉得能用吗?”
      于是栖那又给了他一个“你试试看”的眼神。
      可惜没有人能领会得了。
      他还在说:“既有好听的声音,又能打中人,一定很好玩。”
      这时一个宫女从隔墙的拱门边迎过来行了个礼道:“栖那师父来了,殿下与师父的琴都已备好。”
      栖那认得她,是去年分来专门伺候三皇子的,名叫倩儿。
      栖那朝她点点头,将衣角从三皇子手里扯了回来。
      他进了琴室,在倩儿端上的铜盆里细细地洗了手,便无声地坐在琴案前等三皇子安静下来。
      三皇子其实也没有吵闹,只是站在他的琴边斜眼揣摩了一会,出其不意地就要伸手去扯那琴弦。陪侍在他身边的倩儿吓得连忙尖叫:“殿下不可以……”
      但为时已晚,弦没有断,只是铮铮地作响,然而三皇子的手掌已勒出一道血痕。
      他摊着小小的掌心望着渐渐沁出的血发窘,先是一粒两粒,沿着指根下的掌纹立时又成了一线,这才哇地大哭起来。
      倩儿惶恐地说:“殿下饶命,奴婢这就去拿药来给殿下包扎。”说完飞也似地跑出去。
      栖那一动未动,就这么直直地瞪着他,嘴角滑过若有若无的一丝冷笑,像道无人参透的歌符。

      对栖那而言,这样的痛算什么呢。只是受伤的人,是当今天下的三皇子。尊贵、年幼,是注定了这一生连个巴掌都不可能遭遇到的人。
      三皇子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能得到什么回应,于是哭得更加凄厉了。
      跑出去的倩儿不一会儿就抱着个木盒又飞奔回来。
      偏偏这时,门外又响起太监的传报——“仁贵妃娘娘驾到!”
      倩儿听了,差点一趔趄,顿时面若死灰。
      倒是三皇子,一路哇啦哇啦地,便冲了出去。

      栖那终于站了起来,走到三皇子的位置,一掌握住那七根弦,猛地将它们拽起来。他用的力气,从掌中瞬间涌起的鲜血便见分明。
      苍白的手里,握着满满一捧腥红,他都仿如未觉,继续抱起琴身,正待往墙上砸去,腆着浑圆腹部的仁贵妃已经一阵呜呜咽咽与几位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进来。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惊问:“栖那,你做什么?”
      门边的倩儿卟通就跪了下来。栖那停住手看她一眼,也跪下请安。
      仁贵妃厉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韶儿的手……”她看见栖那手中的血淌在地上,触目惊心地又晕了一圈:“栖那你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
      她转向一旁已瑟缩如秋叶的倩儿。

      “殿下要扯琴弦,奴婢阻止不及……”倩儿的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已重重地掴在她脸上,是贵妃身后的一名宫女。一边斥道:“竟连一个小殿下都照顾不好,你这种奴才要来何用?”
      “奴婢罪该万死!”倩儿只能频频地叩着头。
      “还不快将殿下的伤口包了?”搧她的那名宫女又说。
      仁贵妃问栖那:“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她身边的太监凑过来体恤地说:“娘娘还是先坐下再问,免得伤动了胎气。”另一个已赶紧搬过座椅搀娘娘坐了下来。
      栖那应答不了,只是看一眼掩在仁贵妃身边的三皇子——似乎是被栖那更大的伤口怔住了,倒不知在何时已止住哭声,连一只手正在抹止血膏也没什么反应。
      仁贵妃又吩咐身边人道:“快去帮栖那师父也包了,好好一个晴朗日子,大上午的,就让我看到这到处的血淋淋,若不是寺院中的住持对我说这段时日需静心宽厚,不宜动气动责,否则,你们全都该死!”
      大家听了都跪下来谢恩。
      仁贵妃这才松了脸色,拉过三皇子柔声问:“韶儿,可是你又顽皮惹栖那师父生气了?”
      三皇子摇了摇头。
      仁贵妃说:“我还不知道你么,若不是你顽皮,栖那师父怎会气到连琴都砸了。”
      三皇子嘟囔道:“师父不会生气的。”
      “怎么不会?那他一手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他连话都不会说,骂人也不会,他怎么生气?”三皇子这样不解地问。
      仁贵妃顿时又阴沉下来,斥道:“不准胡说!你如果还这样顽劣不知悔改的话,我就去禀告你父皇,日后也不必学琴了,只天天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去学习。”
      三皇子急忙说:“母妃不要!孩儿知错了。”
      仁贵妃听了,复又微笑起来。
      摸了摸三皇子的头,再问给栖那上药的那名宫女:“栖那师父的伤重么?”
      宫女回她道:“伤了些皮肉,血已经止住了。大概过个几日便能结痂,只是这些天恐怕不能弹琴。”
      “来,给我看看。”她朝栖那招了招手。
      栖那便起身走近她。
      她执过那只裹着白纱的手掌,半握着不能摊直,苍苍的宛若没有了血脉。用指腹摩挲过去,都是一径的冰冷。不禁叹口气,低着嗓子幽幽地对他说:“你已经不能开口唱歌了,可别连琴,都弹不下去。栖那,你不要太难为我,要好自为知呀……”
      栖那只是默默地,与大家的视线皆一起望着自己的手。谁也看不见那心思。

      然后一场嚣闹总算就这么安然地过去。
      失了职的倩儿除了挨一耳光及几句斥骂以外,也并未受到多重的责罚。
      送了仁贵妃回宫后,栖那便要离开。正走出宫门,又听到身后传来叫唤:“栖那师父……”
      他回头,见是倩儿正追赶过来。
      她跑到他面前感激地说:“谢谢栖那师父救我一命。”
      栖那淡淡地摇一摇头。
      倩儿万分惭愧,低下头又塞了一小盒药膏给他,说道:“若不是栖那师父自伤了手,娘娘又怎会责怪起殿下来,倩儿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在那时候也是断然不敢申辩的。”
      栖那听着,这回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把药膏还给她。
      就这么走了。

      回到教坊的合禄宫,过了教演场,远远地,看到杜谣僵硬地跪在绢绣住的翡翠院厢房门口。心中陡然一动,竟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凝望了片刻。
      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孤伶伶地跪在烈日之下。然而那形状却是笔直的,如一杆摧折的柴,被截了一横一竖的两断,都不曾弯了腰。
      四面都是蝉鸣纷扰嘈杂,仿佛只剩她的膝下有如尺间净土。
      他望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远远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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