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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之十四 ...

  •   之十四
      岁暮天寒,不出数日,鹅雪纷飞。
      仅一夜,积雪覆盖皇城,茫茫白皑,寂然无声。
      风雪中,铜摇铃声细碎清远,两匹枣红高马踏着一地碎琼乱玉迤逦西行,直至宫门口轻嘶顿住,驾车的青年翻身下来,抽出手杖,又在雪地上垫好木蹬,便将锦绣垂苏的车帘掀起。
      车里的“小姐”虚搭了青年的手,看似小心翼翼地步下马车,实则每步都踏得极稳,待得落地站定,那人抱着琴囊迎风而立,风雪中衣袂翻飞,倒是别有一番器宇轩昂英姿卓然之感,丝毫不似一般女子的娇柔弱骨。
      立在一旁的青年笑了笑,附耳说了句什么,便趁对方还在愣冲,直接把人牵到宫门边早已备好的步辇上安顿好,跟着一起入了宫去。

      火盆里的香木一声裂响,蹦出零碎火星,极细微的声音在沉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负手而立的贤皇正看着窗外雪景,此刻回神,出声询问。
      “兵器去向,可否查到。”
      “儿臣愚钝,未能追缴,但已在紧要处布下眼线,若有异动,必然回报。”
      贤皇点了点头,眉心却隐隐皱起,“可是布在了相府周围?”
      这话里多有些犹豫之味,鷇音子一时不明贤皇这么问的用意,只应声点头称是。
      贤皇不语,缓步踱到火盆边,伸手烤着火,半晌又道,“你是如何查到国相在秤砣之上动手脚的?”
      “呃,线人供述。”
      “哦?但此事并无绝对证据指向国相,这个线人是何身份?可足以采信?”
      鷇音子心里一紧。
      可以说鷇音子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无梦生说话的真实性,因为无梦生是国相之子,这种说出来要让自己父亲人头落地的话,岂是随随便便说着儿戏的?但此刻贤皇的刻意提起,倒是让鷇音子想起了这个自己办案心切而习以为常、实则荒谬至极的事情——
      为人子的无梦生,为何会举发自己的父亲?
      鷇音子定了定神,在没搞清楚贤皇意向的情况下,贸然提起无梦生的事情太过危险,“只是一个线人,不足为记,倒是儿臣一直有一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
      “国相谋逆之因,父皇可曾想过。”
      房中气氛一滞,贤皇虽是面上无甚表情,却隐约难得地看出些局促,犹豫了许久,正欲开口之际,忽听门外细碎脚步,有长公主贴身侍女疾走而来,说是长公主请贤皇一叙。
      贤皇也乐得解脱,当下带着鷇音子起驾移步。
      步辇未及目的地,便隐隐听见杳杳而来的清澈琴音,愈近愈是清晰,如松涧清泉潺潺出谷,婉转幽然又不失磅礴底蕴,刚柔相济得如此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鷇音子隐隐不安,心跳更如擂鼓——
      这琴声,他是认得的。
      待步辇落定,鷇音子扶贤皇出辇,隐约觉得贤皇神色也是颇为凝重。侍女将二人领至正堂屏风后,说是长公主吩咐的,随后便请身退了下去。
      鷇音子透过织金嵌羽的百鸟朝凤屏风,见那正堂之上站着的,是和无梦生生作一模一样的天踦爵。而天踦爵一旁,身着素色衣裙低眉信手抚琴之人,分明就是那日鷇音子在相府绣楼外一见并带离绣楼,京城夜游的相府“大小姐”——
      无梦生。
      虽是自听到琴声之时起就早有预料,但此刻见到,心下更是揪紧。
      没想到国相的动作竟是如此之快,快到他鷇音子尚未来得及确定贤皇心意,斟酌如何在贤皇这里讨保之时,便已经让无梦生入宫遴选。所以纵然琴音再如何有如天籁,鷇音子现在也无心去听,满腹心思皆是在之后如何盘算上。
      鷇音子正自烦乱,余光无意间暼向贤皇,赫然却见两行清泪。
      “泉音飞羽……”
      贤皇抖着唇低声呐出四字,泪水无声滑过面颊,再不言语。
      也只片刻,未及曲终,贤皇便转身而走,脚步无声,但一步一步走得极是沉重。
      漫天皆白,雪虐风饕。
      琴声杳杳,却似透过风雪直探入心底,冰凉彻骨。
      并不理会侍从入辇的恭请之声,贤皇凝眉,步步缓踏,兀自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走。鷇音子见状,屏退了众人,自己跟在贤皇身后。
      玉麟飞舞,刺骨冰风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冰刀裂肉似的生疼。也不知走了多久,鷇音子抬头,望着贤皇风雪中踽踽独行的萧索背影,心底翻涌起阵阵苦涩。在看到贤皇今日反应之前,鷇音子从不认为这天下有任何事情,可以撼动这人分毫情绪,更不用说是喟然落泪。
      是记起恩师了么?
      那个当朝如传说一样的存在……
      “鷇音子。”
      听有人唤自己,鷇音子猛然回神,这才发觉已是又回到了书房,身上积雪被书房炭火烘烤,悉数化成水压在身上,靴子更是走一步一个水印,粘粘滑滑极不舒服。
      “那琴曲的曲谱除了太师,便只有你有,”贤皇依旧是背对着他,缓缓地道,“你,见过无梦生。”
      “是。”
      “把你查到的实情,再向我说一遍。”贤皇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凛若冰霜,丝毫不似之前情绪失控的状态,“全部。”
      末了这两字说得极轻,但却带足了威压之感。
      鷇音子不易察觉地深吸口气,一五一十地将所有情况和盘托出。
      “……故儿臣认为,国相的真正目的,应是在送无梦生进宫之时把其兵力一并输入,内应外合,逼宫谋反。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这便是个自二十年前,就开始的计划。”
      贤皇背在身后的手攥紧,旋即又松开,他回身望着鷇音子,转瞬间满溢的肃杀之气让鷇音子为之一凛,汗毛倒竖,不安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心下登时慌了神,就听贤皇厉声续道。
      “无梦生即为男儿,若是入宫为太子妃,便是欺君罔上,这是当诛九族的大罪。”
      冷至冰点的声音,仿佛下一刻贤皇就会草拟诏书,下令查抄相府一般。
      鷇音子闻言,当下扑通一声跪拜在地。
      “父皇也说这是个长达近二十年的计划,细细算来,当年无梦生不过是襁褓之中受国相摆布的婴儿,且他为人之子身不由己。更何况,无梦生已帮助儿臣调查国相谋逆一案,也算是功不可没,将功折罪,还请父皇网开一面。”
      鷇音子说罢又是一拜,伏在贤皇面前不肯起来。
      贤皇便也不管他,兀自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直到窗外有枯枝不承雪力,断折的枯败之声似是惊醒思忖之人。
      贤皇顿住脚步,缓缓开口,“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鷇音子不解,抬头望向贤皇。
      “你娶他。”
      闻言,鷇音子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心跳得极快,说不出是被惊到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愿?”
      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贤皇是在问话,鷇音子赶忙应道,“并非不愿,只是,儿臣想知道,父皇为何认为这是唯一解法。”
      “时至今日,国相的行事作风想必你很清楚。”贤皇向他走过来,“既然他想把无梦生送入宫中,那就会把无梦生打造成众人眼中未来太子妃的绝对形象,深入人心,并让这个方案成为大势所趋,逼我不得不为。以他的智慧,这不难。但唯独,无梦生的性别无法改变。这是他整个计划中唯一的硬伤,若是在此情况下拒绝无梦生入宫,且不说朝中大臣议论,你认为国相会如何揣测?”
      鷇音子皱眉,“国相会认定无梦生与宫中已有私自沟通,致使我们已知无梦生性别,而坚定拒绝,因为若是其他方面,国相必是已做到让我们无从挑剔的地步。”
      “然也,更重要的是,这批在京的隐患之物到时依然无从着落,且国相的疑心,会让无梦生这段时间给你的帮助悉数付之东流。”贤皇俯身将鷇音子扶起,“所以唯有你娶了无梦生,才有扭转局势的可能。不过你放心,娶无梦生入宫也只是缓兵之计,太子妃之事,日后再另行打算便可。”
      “儿臣明白,儿臣谢过父皇。”
      “无妨,倒是,”贤皇一顿,饶有兴味地看向鷇音子,“你跟无梦生交往甚多?”
      “呃,”鷇音子目光瞟向别处,“只是一面之缘。”
      “哦?我记得从小到大,你还从未求过我什么。”
      贤皇探究的目光看过来,直看得鷇音子有些心虚,但当下鷇音子不好说什么,只当听不懂贤皇的话,故作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父皇。
      “也罢,你先回去吧,将这身湿衣服换了喝碗姜汤,国相这事暂且按兵不动,皇宫这边,我自有安排。”
      鷇音子应了,然后落荒而逃,直到在东宫喝了杯鷇音泡的茶,待心绪安定,这才觉察出隐约的违和感。
      自己刚才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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