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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错缘(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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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漫衿从最初的震怒很快就回过神来。只让那奶爹把苏算梁抱走,又让忘离院里的下人全部退下了,看了左钟云一眼后,沉默地出了小院。
左钟云眯了眯眼,已经压下了方才的惊讶和心里没来由的负罪感。他本来就从未没想过要瞒她。笑话,她毁了他一辈子,难道还期待他替她安安分分地生儿育女?只是,他原本是想等到架空苏家才让她尝尝绝望的滋味,如今倒是意外提前了。
“表弟,你——”徐梓木担忧地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左钟云冷淡地斜了她一眼,整好衣服也出了门。
忘离院她们同住的东厢房那扇木门没有关紧,特地留了一条缝隙。左钟云顿了顿,推门而入。屋里敞亮,那女人背对着他,听到动静,身子一僵,却始终没有回头。她想问的很多,可苏家嫡女长久以来的自傲却让她只能勉强淡定下来,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作一句不咸不淡的“你为何要如此……”
她略微颤抖的声音传来,他嘴角勾了起来,望着她的背影恨中带着浓浓嘲讽,还有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为何如此?哈。”他好笑地走到她面前,正视着她,“难道,你以为我们两情相悦?以为我甘愿嫁你?”
他眼中的怨恨让她避无可避,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一阵抽痛。
“苏漫衿,你别做梦了。”
她双唇微微颤抖,盯着他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所以,她们不是两情相悦,所以他不是甘愿嫁她,所以,他对她竟是一点情意也无……七年温柔缱绻,换来的是他一点情意也无?他竟然,竟然恨她?!
左钟云紧捏着衣袖,下意识地错开视线,低着声音道,“苏家不过商贾,我堂堂左家嫡公子怎会甘愿下嫁?若不是当初左钟晴那个贱人对你有意,我岂会看你一眼!”
他的声音极平静,好像本来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苏漫衿突然觉得荒诞,她当初喜欢的是他的善解人意,喜欢的是他的温柔体贴,可是谁来告诉她,眼前这个一心算计,贪恋权势的男人是谁?
她眼中飞速闪过自嘲,眸子却又瞬间黯淡下来,她想着学着和他一样平静,却发现只要视线里还有这人,心中就止不住地泛着恶心还有那钻心的痛楚。她侧过身,冷着声问:“那两个孩子呢,是不是——”她根本问不出那句是不是我的。
左钟云嗤笑了一声:“我本想让苏家绝后,不过你倒是运气好啊。”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决然地说道,“生下梁儿才是我这一生做大的错误。”
“你!”他那漫不经心却狠毒的话语终于激怒了她。苏漫衿扬起手,想也没想,一巴掌下去。左钟云被打的跌坐在地上,发丝散乱,嘴角渗着血丝。她垂下眸看他,那方才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那目光中的伤痛悲戚震怒心疼,数不清的痛苦落在他眼里,揪着他的心。他捂着胸口,咬着牙,勉强才压住那心底一角似要倾斜而出的翻腾。他该报复她的,她越痛他越开心,该是这样的……
眼前被阴影遮住,左钟云抬起头,就见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朝他伸出手。那略显冰冷的指尖触到他的脖颈,让他微微一颤,脸色一白。他闭上了眼,却没有等到那以为的窒息的痛苦,只是觉得颈间似乎轻了些。
脚步声传来,左钟云再睁开眼时,便只看到她匆匆而去的背影。他摸了摸脖子,当年成婚时她送他的那块玉不见了,她说那是苏家主君的象征,如今却如同他空得厉害的心一般没有了。
***
“娘!”
苏算梁被那奶爹带回去之后总觉得不对劲,缠着她大姐二哥偷偷跑来了主院。如今见到苏漫衿出来了,立刻跑上前去。可这次她娘亲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将她抱起来,朝她温和地笑,甚至她的小身子都撞上了她的腿都不曾回头看这三个孩子一眼。
苏算梁跌坐在地上,懵懂地视线里映着苏漫衿越走越远的身影,她转过小脑袋,厢房大开的雕花木门里,那个所谓的爹爹也跌在地上,一边冷笑一边哭,脸上是她看不懂的狠厉和绝望。她机械地伸出手,扯了扯苏善幸的下摆,虚着声音问:“什么叫生下梁儿是个错误?大姐,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苏善幸低头盯着那双紧拽着她下摆颤抖着的小手,抬袖擦了擦眼。三妹,那个男人便是不要你,你至少也是苏家血脉,可她和二弟日后究竟要如何自处?
***
戌时半,偌大的宫殿早就陷入了沉寂的暗色中,唯有龙啸殿里还透着点点烛光。萧旬逸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旁的掌灯嬷嬷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事实上,刚才她在凤仪宫里与她的凤后温存到一半,却突然听说苏漫衿进宫来找她。
这女人从来不会主动进宫,而且还是大晚上,她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匆匆忙忙爬起来,谁想到竟然她会是这副落魄模样。萧旬逸眯着眼看着这个浑身酒气,仰躺在她龙床上,袖子压着眼睛,双唇轻颤的女人,脸黑得都能滴墨了。醒酒汤也给她拿来了,床也让给她了,结果她倒好,一声不吭,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萧旬逸见不得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瞧瞧你那窝囊样!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比朕治理天下还难吗?!谁骂你了,朕给你骂回去;谁打你了,朕给你打回去!你倒是给朕说句话!啊!”
那床上的女人总算有了点动静,半响,撑着手坐起来。萧旬逸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朕还以为你死了呢。”苏漫衿沉默,昏黄的烛光映着她赤红的双眼。
“你到底怎么回事?”
“阿逸,你以前总说羡慕我爹娘,我当时虽然笑话你,其实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哼。”
“……”
“你娶的那人怎么你了,弄成这副模样。”
“阿逸,我想不明白啊。我哪一点不如别人?苏家又哪一点比别家差?我只是没有告诉他罢了。我娶他本就不是因他丞相嫡子的身份,我——”
萧旬逸沉默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突然来回踱了两圈,问道:“你要休了他?”
“嗯。”
“漫衿,朕布局布了好多年,如今左相势弱,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你要,再等等。”
“……”
***
萧旬逸让她再等,可那府里她却是在再也不想回去了。日日便只是三点一线地在茶楼,戏院和那勾栏酒肆间往返。无论苏管事跟她如何说府里三个孩子的事,她也依旧无所反应。她没回去,可一个个软若无骨的男人却被人不间断地抬进了门。
左钟云独自一人宿在忘离院里。这里到处有她的气息,脑子里却无时无刻不是那些男子妩媚却可恨的身姿。他心烦意乱,莫名的心烦意乱,竟是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徐梓木看着他逐渐消瘦,心中难受又不甘。这年年末,苏漫衿没有回来过年,他看着这座毫无喜气的府邸,心也跟着冷了,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
苏漫衿两年没有回府,有苏管事料理着,再加上她人虽不在,可大小事都是过了耳的,也没出什么乱子。期间有两个她纳的男人生下了一子一女。而梁儿则日日坐在门口从早待到晚,饭也不吃。据说中途还饿晕过去了一次。苏管事劝她回去看看,她只是垂眸一阵沉默。
这一日,苏漫衿像往常一样在茶楼帐房里看着账册,苏管事却急急忙忙走进来,连门也忘了敲。她手一颤,却还是头也不抬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三少不见了!”
“什么?!”她心一紧,猛地站起身,那桌子被她撞了一下,桌沿上的墨顺势往下掉,哐当一声摔成了两半。她不管不顾,就往外走,步伐焦急,“怎么回事?!府里那么多人,连个孩子也看不住,还不快派人去找!”
“哎,人已经派出去了。”苏管事见她这次总算有了点波动,心里松了口气。
***
苏算梁失踪了两天,最后是在一辆意欲出城的马车车厢里找到了被灌在麻袋里的她。那两个人贩子被衙门的人带走了,苏漫衿沉着脸把那麻袋抱下来,又亲自给她解了绳子。那里头的女娃在看到光亮的瞬间蜷缩成一团,双肩颤抖,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身上都有血迹。明明害怕得不得了,却只是倔强地咬着唇,闭着眼,双手紧抱着自己。
自她不见了,苏漫衿就一直没合过眼,心里又怒又忧。可如今见到自家女儿狼狈的模样,哪里还生得起气,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她伸手把她抱起来,揽在怀里,那小身子一绷整个人都僵住,她却瞬间红了眼眶。“梁儿,你都六岁了,怎么还和两年前一样轻……”
话音刚落,冰冰凉凉的液体瞬间滚落在她颈项间,大颗大颗往下滴,下一秒,那丫头的哽咽声就跟着传来。“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那语气小心翼翼中带着些期盼,有满是绝望。
她的脑子里却一下子出现她四岁时还肆意调皮的笑颜,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才像她们苏家人,可现在,这丫头哪有一点当初的模样?
“不是,不是。娘……娘只是……”她只是不下去了,她突然觉得萧旬逸骂得对,她是窝囊,窝囊得很。不就是个男人嘛,没了还可以再找,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心思都不在自己身上的人弄得整日醉生梦死?她两年来都不曾走破的情绪直到这一刻终于裂了一条缝。她深吸一口气,只轻声安抚道:“娘亲是生意忙,如今忙完了,会一直陪着梁儿的。”
***
苏漫衿带着苏算梁回了苏府,苏管事说她如今是和苏善幸住在一起。苏漫衿脸色沉了沉,却也没有多说,只让她先去秦家的请大夫。她全部心思都在么女身上,进院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苏善幸欣喜的目光却在她无视后慢慢沉寂下来。
那大夫说孩子只是受了点惊吓不要紧,但是胃却是被饿坏了,只怕要将养一阵子。然而事实上,情况却比她说的更糟糕,苏算梁吃什么吐什么,便是连最温和的白粥都下咽不得,开的药根本就没有作用。苏漫衿看着她那小脸蛋瘦得都没了形,快要急上火了,心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担忧。
没几天,那大夫被她再次请来,诊脉过后却皱着眉头告诉她:“小小年纪,心思沉重。夫人还是带着三少出去走走的好。”
苏漫衿一听,第二天就让人整理行装。她想带着自家丫头去江南,都说江南风景好,如今虽是腊月,可那水乡墨色总比其他地方漂亮的多。
***
“娘,你要带我去哪儿呀。”车厢里,苏算梁撩着车帘,望着外头变幻的景色,心情极好地问道。苏漫衿摸摸她的脑袋,“我们去江南看戏去,你喜欢哪儿就住哪儿。”
“哦。”她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娘,我一直想去见大表姐呢,结果到现在都没见着。”
“好,那回头娘带你去。你乖乖吃饭,娘便带你去。”
“……嗯。”
***
正德十五年,左相因为牵扯官盐私贩全家入狱,刑部一查,还发现她乃是两年前贪污案的主使,皇上震怒,下令其罪连坐全族,等候发落。
左家虽倒,可到底在朝中经营多年,这一日,苏府便有人偷偷前来报信说左相想见苏夫人一面,可偏偏苏漫衿却带着苏算梁根本未归。左钟云怎么能忍受自己一朝从云端落到地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娘亲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找竟然找的是那人,唯一的解释只有苏家并不只是普通商贾而已。他想要联系上她,可苏府重要的地方全是她的人,他根本孤掌难鸣,只能绝望地一天天等着。
处分终于下来了,左相一家死罪难逃,而其余族人却因为有一人似乎贡献了什么官员名单大多数皆因此抱住了性命,可也不知是否还需在这狱中再呆多久,日后又何去何从。
左相处死的前一天,苏漫衿带着苏算梁回了京。左钟云见她时隔三年终于再次踏进忘离院,欣喜若狂,却不想,她给他的那个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休书。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难道连苏家正君的位置都要失去吗?!他几乎想也没想就跪在她面前,哭着求她原谅他年少无知,原谅他一时妄念,救救他娘亲,救救他左家人。
苏漫衿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这个变得快要让她认不出来的男人,平声道:“你娘的命和苏家正君之位,你只能选一个。”
左钟云一愣,抬眸看她,她眼中的冷淡让他双眸间快速闪过一丝的挣扎。良久,他低下头,终是道:“苏家。”
果然如此。她勾了勾唇角,刚进来看到他时心底那一点的波动终于慢慢消散,只余厌恶。
***
左家的案子,最后有所牵扯的人全部赐死,左相和左家正君自然在其中,而其他那些无辜的族人包括左家剩余的男人们到底还是安然无恙出了狱。
苏漫衿让人建起了佛堂,让人散去了家中没有子嗣的侍人,从此之后便搬去了府里最北面的小院。左钟云直到这一刻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想挽回,可软的硬的,无论他如何无理取闹,那个女人却再也没有回眸看过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