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倾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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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一共有五座院落，那洞门上的匾额写的便是如今在唱的戏名。一部戏不可能红上一辈子，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梨园要推新剧时，总有那么两三座院落是要重新易主的，然而，唯有一座浮生乱却是这戏园子建起时那牌子至今都未曾被摘过。
梨园的每一座院子里共有主副两栋楼。主楼乃是一宽敞的两层矮楼，底楼大堂是一处几乎与墙齐宽的四方戏台，戏台子旁摆着一只大锣鼓，锣鼓旁那布帘隔着的是戏子们平日里出场前准备的地方。一楼的大堂通常不座人，两楼绕着戏台半圈的看台上摆着各色桌椅，单用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雅间。
那屏风自然不如一间间封闭的厢房。来梨园的又多是世家子女，总有时候打过照面。诸位都是极要脸面的人，有人认得出，自然会有所顾忌，因此梨园比起那些江南的戏园子便少了许多风尘味。戏子唱戏，若是倾心，可以娶回去，却不得作出任意欺辱的事。
而梨园的副楼则是共戏班排戏用的，也是平日里戏子们的住处。
每个戏班都有独立的班主和写本子的先生，至于戏子则都是班主自个儿挑的。每一年，梨园的管事都会带着些年幼的孩子进来，哪个班主出得价高最后那孩子变归谁。
梨园里头共有十个戏班，可真正能出演的却只有五部戏，因此戏子的好坏，剧本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了最后能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关系到了每个戏班的收入。这么说来，那梨园的东家与其说是开了座戏园子，倒不如说是租了场地给每个戏班，收收分红罢了。
当然，凡事也总有例外，那一出浮生乱意义非同小可，也因此，唯有这一出的戏班子却是东家亲自选的。而如今这里的班主叫做沉玉，人称玉公子。是十位班主里头唯一一位男子，还是唯一一位至今都在戏院里头的戏子。
梨园里，无论男女都好，通常五六岁进入戏园子，十二岁开嗓唱戏。男子最多唱个十年，之后要么嗓子不行，要么就被一顶小轿抬进了世家后院，很少有人能唱一辈子的戏。而在京城这种大地方，后者明显居多。
沉玉这辈子就唱了两出戏，一出叫做红霓裳；一出便是家喻户晓的浮生乱。红霓裳若是让他崭露头角的话，那浮生乱便是真正将他捧上了梨园至高的位置。
他从十五岁开始唱，一唱便唱了整整十年，其后即便退而做了班主，仍旧时不时被一些常客请去登台。他的声音自然不比当年，可对这出戏中谢师音每个动作每个眼神的领悟却还没有人能超越他。
***
这一日，浮生乱的副楼里，依旧如往常般喧闹。一楼中央，两个年轻女子正在拿剑缓慢比划，而靠着门口的地方，一中年男子正细细与两个少年讲解着台词。
他一身淡色长袍，身量要比寻常男子高上一些，那姣好的面容看起来也不过才刚过而立，在这戏园子里待惯了，难免染上些媚色，可即便如此，整个人还有一股子凌然之气怎么也盖不住。
站在他旁边的少年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脸圆圆的，还没长开，看着有点可爱。而另一个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不苟言笑的时候气质极冷。
“玉公子。”
沉玉正跟那年纪较轻的少年认真讲着一句唱词的唱法，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却见门口不知何时正站着一年轻的侍卫朝着他恭敬地拱了拱手。他上下打量她的一番，“你是苏府的侍卫？”
“正是。小的叫徐兆，是最近才安排到夫人身边的。”
他听到夫人那两个字时，嘴角勾了起来，目光似比以往柔上几分。他朝徐兆走进几步，笑着问道：“她寻我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说过几日她要外出踏青，不知玉公子哪日有空，愿不愿赏脸。”
“她在外头？”
“是。”
沉玉也没答她到底去不去，只是对着那两个少年道：“等会儿让小金出来看着你们练，不许偷懒。”说罢，便随着徐兆出了门。
那圆脸少年惊讶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回不过神来。他是九月初刚刚从其他戏班子里调过来的，虽然才不过短短十多天，可在他眼里，班主的生活里好像从头到尾就只有戏。
一天到晚，只要是不登台的时候，他要么教教他们这些人，要么就与先生探讨剧本，像刚才那样丢下他们说走就走的情况实在是让他意料之外。
“行了别看了，还练不练呐。”
“哦哦。”听到身旁略显不耐的声音，圆脸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只是视线还忍不住往外瞄了瞄，压低声音问道，“小枫哥哥，刚才来找班主的苏夫人是谁呀？”
那叫小枫的少年瞪着眼戳戳他的脑门：“别浪费我的时间，想知道就问别人去！”玉公子的事在梨园也算个传奇了，这小子怎么还开口问他。“你以为班主没人捧着，能走得那么顺吗？”
***
和那些一辈子都没能熬出头的人来说，沉玉这一生走得确实算顺畅。
他六岁进了梨园，后来被一位姓许的班主看上，顺顺利利地拜了师。十二岁那年，他们戏班写话本的先生完成了一部叫红霓裳的剧，讲得是一丞相嫡子王氏抛球选妻，下嫁寒士，后其妻主入军打仗，独自一人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
他的声音在同一辈人中算不得顶好，声音天生略沉又带着点沙哑。因此比起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那红霓裳倒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可他喜欢，看戏的人却并不钟爱。红霓裳名字取得绮旎，可故事却冗长凄苦，即便最后乃是团圆喜庆，可中间好几场都太过压抑，特别是算梁这一出。因此，新剧开演不过一个月，便已乏人问津。很快，梨园的东家便告诉他们这戏最多也就再演三天。
梨园的主楼里一到晚上，向来都是宾客满座，开戏前那一段的人声鼎沸便是锣鼓声都冲不散。
沉玉隔着布帘偷偷瞧着二楼看台上没亮起的几盏灯，情绪很低落。这是他主唱的第一场剧，结果却是这般清冷，而今天是那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
许班主见他耷拉着脑袋，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莫想那么多。这戏啊，只要有人看，我们就得唱。”沉玉转过头去，就见许班主和蔼的目光里隐隐透着他看不懂的执着，让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因为最后一场心境不同还是听了班主那句话，这一次他发挥得格外好，唱完了还脱离不出那角色中，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是那戏中人还是梨园里的十二岁少年。他低着头尽量压抑着那心底汹涌而来的情绪，也没看到陈班主暗自欣慰的目光。
红霓裳在寂静中结束了它最后一次的演出。沉玉虽然有点失望可这次酣畅淋漓地唱了一场后，更多却是一种成就感和喜悦。主楼的布帘后，他低着头正和其他师兄弟们一起收拾着衣物，谁知，许班主却突然满脸喜色地走进来，拉着他就往外走。“快快，阿玉你跟我走，外头有人要见你。”
沉玉一愣随后也高兴起来。通常来说，唱得好才会引人注目，当然也不乏一些好色之徒，可他现在只想到了前者。
其实他刚刚开场前出来看的时候还有五六间雅阁坐着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一间。许班主带着他一路走到了中间靠左的那间雅阁里，那里头点了两盏烛灯，光线还是有点暗。他略微抬头看了眼，就只看到个女子模糊的身影，似乎还很是年轻，也不过就比他大了三四岁。身后还跟了两个侍卫。
“你就是方才主唱的那个人？几岁了？”那女子声音很亮，语气里是世家女子常见的傲慢，不过到了她身上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厌恶，只不过少了些亲近感罢了。
许班主恭敬地道：“回大少，沉玉今年十二岁。”
“这么小？”那女子低着声音碎碎念了一句，又有点轻浮地命令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沉玉有些紧张地握着拳，慢慢抬起脸。那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俯身细细打量他，一双凤眸好看地弯着。两人凑得近，他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她却突然挑了下眉，一转身，气势十足坐在椅子上，一手敲了敲桌面：“沉玉是吧，你可有觉得方才哪里唱得不好？”
沉玉眨了两下眼。那人其实也没真问他意见，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就比如拖鸿雁捎带血书西凉行这句，就该这么唱。”她掐着嗓，似乎正想给他示范示范，才刚张了张嘴，大概是意识上自己的身份，当着他面唱有点丢脸，讪讪止了动作。
她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不过，比起其他人，你算唱得不错，本少可从来不看小孩子唱戏。”
“……”她明明自己也没多大嘛。即便如此，对于她的肯定，他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那女人后来也没说什么话，带着人就走了。事后许班主告诉他，那人是京城苏家的嫡长女苏漫衿，虽然是一介商贾，但认识的人多是权贵，也许他们有转机了。
他当时没听懂班主所谓的转机是什么意思，直到第二天东家派人告诉他们那红霓裳可以继续唱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们这是遇了贵人。
红霓裳的匾额没有被摘下，但来看戏的人却依旧很少，大多时候就只有那位苏大少一人，或者有时带着些朋友来捧场，再到后来，他们几乎就是围着她转的。若她来了，他们就会开场唱戏；若是不来，那主楼就借给别人唱，而他们则开始排新戏。
那女人一开始看着似乎有点傲气，实则接触下来却真的是平易近人。每次唱完，她都会把他叫过去批上一顿，基本上都是哪里唱不好，又该怎么唱，当然最后也会告诉他，他其实还算不错。
他起初只是静静地听，从来不敢还嘴就怕让她恼了。可是她总这么挑剔，他也有脾气嘛，有一次一时没忍住就反驳了一句。
他其实话音刚落就后悔死了，要是那女人被他气走了怎么办？结果，谁想到，她却只是愣了愣，随即笑了笑，竟然真跟他探讨了起来，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他平日里相处的师姐们，一点也不可怕，而且那专注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红霓裳真正红极一时是在一年后的燕王府老王君寿宴上。他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这么喜庆的日子看这个，毕竟这出戏虽然最后是团圆结局，可中间的剧情着实凄苦了些。可尽管如此，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梨园，一入还就是王府。
他很紧张，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管怎样，他今年也不过十三岁啊。许班主见他这样，安慰了几句，没想到她越说他脸色越苍白。眼看着时间到了，临时换人也不可能，更何况也再没人比他更熟悉唱词了。
他几乎是抖着腿上的场，配乐一起时，他抬袖的动作都僵硬得很。只是，很快他便找回了往常的感觉。因为看台上，那个坐在燕王旁边的女人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甚至急得用口型跟他说别紧张。
周围的景物一下子空白起来，他眼里突然只看得到她一人的身影。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来那些个相似的晚上，昏黄的光线里，他站在台上，双眸里映着的永远只有那两盏孤灯照耀下她专注的身影。
他为唱她的时候总是很轻松，既然只有她一人，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唱词脱口而出，他来不及思考，身体却无意识地做着那些他练过无数遍的动作。
一场唱罢，全场哑然，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全部锁在他一人身上，总算回了点神，可是又开始紧张。他下意识地寻着那女人的身影，对上她欣慰的目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他嘴角才刚咧开，却听到一人抽泣声，紧接着是老太君泪花闪动的一个赏字，全场一片叫好声。
***
他们来时是从西侧门进来的，走时却从东侧门而出。他站在王府侧门门口，脑中仍是方才那掌声雷动的情景，久久不能回神。就在这时，便觉得有人似乎拍了拍他的肩。
“你傻呆呆的在这儿干嘛呢。”
他转过身，那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突然一挑眉，奇道：“哟，这还哭上了呀。”
“谁哭了。”他赶忙擦了擦眼睛，缓了缓，才问道：“是不是你？”
“我什么？”
“不是王府请我们的，是你请的对不对？”
“我就是说了一句罢了。其实，老王君的经历与那剧中人有些相像，他年少丧妻，守着这王府大半辈子，难免感同身受。我啊，这叫投其所好。”
他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他好像有点明白，班主说那句只要有人看，我们就唱时的心情了。他想，如果她愿意一直听他唱戏，他愿意唱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倾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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